男女主角分别是白清卓顾少伦的女频言情小说《万历十八年之风起辽东白清卓顾少伦 番外》,由网络作家“李浩白”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殷红的鲜血汪汪地积在书案前的地板上,触目而惊心。朝鲜使臣黄启祥的尸身仰面朝天地躺倒着,满脸满眼都是片凝固了的惊惧之色。他胸口处那个拳头般大小的血洞,更是让人看了骇然动容。刑部派驻、顺天府六扇门总捕头唐鉴蹲在地上瞧了半晌,然后拍了拍手掌站起身来。“唐大人可洞察到什么?”礼部左侍郎上官平芝走过来,肃然而问。黄启祥是藩国使臣,居然遇害于大明京城的使馆之内。掌管藩务事宜的礼部,自然是不可卸责的有司部门。“凶手为何要刺杀个外邦人氏?”唐鉴淡然问道,“礼部询问过使馆里的朝鲜吏员了吧?”上官平芝捋着颌下须髯,徐徐而道:“黄启祥大人此番进京,据他们使馆中人交代,他是为了向圣上进献件‘秘宝’而来……他猝然遇害,莫非是‘怀璧其罪’?”唐鉴看了看室内箱翻...
《万历十八年之风起辽东白清卓顾少伦 番外》精彩片段
殷红的鲜血汪汪地积在书案前的地板上,触目而惊心。
朝鲜使臣黄启祥的尸身仰面朝天地躺倒着,满脸满眼都是片凝固了的惊惧之色。他胸口处那个拳头般大小的血洞,更是让人看了骇然动容。
刑部派驻、顺天府六扇门总捕头唐鉴蹲在地上瞧了半晌,然后拍了拍手掌站起身来。
“唐大人可洞察到什么?”礼部左侍郎上官平芝走过来,肃然而问。黄启祥是藩国使臣,居然遇害于大明京城的使馆之内。掌管藩务事宜的礼部,自然是不可卸责的有司部门。
“凶手为何要刺杀个外邦人氏?”唐鉴淡然问道,“礼部询问过使馆里的朝鲜吏员了吧?”
上官平芝捋着颌下须髯,徐徐而道:“黄启祥大人此番进京,据他们使馆中人交代,他是为了向圣上进献件‘秘宝’而来……他猝然遇害,莫非是‘怀璧其罪’?”
唐鉴看了看室内箱翻柜倒的情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瞬间,他也明白了门口处站着的那几名锦衣卫武士是为何而来了——贡品失窃、藩使被杀,皆与圣威有关,内廷锦衣卫介入,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他沉吟着看向了上官平芝:“侍郎大人,你们可曾问明那件失窃的贡品‘秘宝’究竟是何物件?”
“据朝鲜副使柳梦鼎报告,黄启祥此番所携的‘秘宝’是由朝鲜国王和他的首席陪臣、领议政使柳成龙共同当面交给黄启祥的,并无外人知晓。柳梦鼎也不清楚是何物品。”上官平芝娓娓道来,“前日黄启祥派人来报礼部,声称他要将这件极为重要的‘秘宝’面呈申阁老及陛下。申阁老正准备择时安排他齐入宫面圣献宝,不料他昨日就惨遭劫杀了……”
“那……那也要搞清楚究竟是何物品被劫了呀!”唐鉴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此案发生之后,柳梦鼎已用我大明朝的八百里加急快骑报讯回朝鲜国去了……朝鲜国王应该会给我朝个详情奏报的。”
唐鉴在室内缓缓踱了起来,脸色愈发凝重。
“唐大人,您曾是著名的‘唐门’暗器高手,您看他胸口的血洞,究竟是为何物所伤?”上官平芝缓缓问道。
唐鉴脚下定,似是踌躇片刻,才慢慢答道:“依唐某之见,应是为火铳所伤。”
上官平芝大吃惊:“什么?火铳?本朝民间岂敢私藏这等杀人利器?”
唐鉴皱紧了眉头,默然不答。
上官平芝见到那几个锦衣卫武士凑拢近来,便又问道:“你欲言又止,莫非这火铳的来历还有蹊跷?”
唐鉴轻轻叹,答道:“平常的火铳弹发出,伤人之处不过个鸡蛋大小。但像黄启祥胸前这个窟窿,确实大得出奇……”
上官平芝看他又停住了口沉吟不语,就肃颜而道:“你有何疑虑,在此但讲无妨。”
“启禀上官大人:据唐某所知,能在人体之上造成这般大小之血洞者,唯有辽东铁骑营所配备的三眼神铳。”唐鉴的面色显得十分沉凝。
上官平芝顿时如闻惊雷,身形不禁往后退,拿眼紧紧地盯着他:“你所言属实?”
“唐某所言,九分属实。”
唐鉴此语出,锦衣卫武士们也惊得面面相觑。
上官平芝长长叹,往旁边的圈椅坐将下去,沉吟起来:蓟辽总督、宁远伯李成梁,那是何等强势、何等张扬的枭将!居然是从他麾下的铁骑营里流出的三眼神铳杀害了朝鲜使臣,这又是何等严重的事体!这后面应该怎么办呢?……
唐鉴仍是站在原地,静静地恭候着他的决断。
良久,上官平芝方才抬起了头,用手指揉了揉自己右侧的太阳穴,涩涩地开口讲道:“兹事体大,唐大人,你和本座即刻进宫去禀告内阁诸大人吧……”
锃亮的青铜博山炉顶盖上,缕缕香烟直升而起,飘飘摇摇,淡淡蒙蒙,最后弥散在整个厅堂的空间里,化为清清甜甜的气味,驱得室内蚊蝇尽无、空空寂寂。
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正个人在这司礼监议事厅的客椅上静静地坐着。他已年过五旬,须发斑白,面容清瘦,唯其眉宇间掩不住有股沉稳雍容之气溢然而出,令人不可轻觑。虽是在坐候等人,他也舍不得浪费时间,手里还拿着沓奏本兀自细细阅看着。
“哈哈哈!陛下今天还给咱们赐了册全本的《三国演义话本》阅看!我先前可从没看全过……陛下真是太体贴入微了!”个爽朗的声音在厅门外响了起来。
另个平和的声音讲道:“陈矩,陛下这是要咱们学习这话本里‘忠义报国、永无二心’的关云长关圣爷,而不能学那冯保样的老鬼头呐!你是秉笔太监,这点儿觉悟还是应该有的嘛!”
“张公公,我懂,我懂。”
随着两个话声渐来渐近,高矮两个中年太监迈步走了进来。那高个儿太监削瘦如只紫鹤,发髻高束,双颊下陷,两眼却是精光四射,令人几乎不敢正视。他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那个矮太监胖得像尊弥勒佛,双手捧着肚子,满脸的嬉笑样儿。他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矩。
看到申时行,这二人都闭了口,敛容正色,向他行礼见过:“有劳申阁老久等了。”
申时行起身还礼,待张诚坐回主椅,才又重新坐下。
“这是陛下对这几份文牍的手谕批示。”张诚身形挺,端端正正地坐着,同时向陈矩微微示意。陈矩把几份纸笺双手递给了申时行。
申时行翻开最上面那份御批纸笺看了看:“陛下对雒于仁的旨意是将他削职为民、禁足在府?”
“这个雒疯子,不知实情妄自揣度,为了沽名钓誉,乱上什么《酒色财气四箴疏》,对圣上污蔑至极!虽将他凌迟处死也不为过!”陈矩有些气愤地说道,“幸得陛下如天之仁、如海之量,又加上张公公从中极力周旋,陛下才不予计较,将他削职为民了事!”
申时行连忙起身,面向南方深深躬:“陛下此举德同尧舜,老臣敬佩至极。”
“申阁老,为了回击雒于仁在《酒色财气四箴疏》里对陛下的污蔑,陛下决定在今年下半年办两件大事。”张诚不疾不徐地开口了,“这两件大事,内阁和相关部院定要好好筹办,定要让陛下满意。”
他讲到这儿,有意停了停,转脸向申时行含笑问道:“是哪两件事,申阁老心里有数了吧?”
“张公公,依老夫之见:第件应该是九月份要举办的那场午门献俘大典,第二件应该是十二月的巡边阅视大典。陛下身为大明中兴之英主,自然当以汉武帝、唐太宗之辉煌形象宣示四方,以破除雒于仁之流的谣言。”申时行面无波澜地缓缓道来,“不过,老臣听闻陛下身体违和,他可以亲身参加吗?”
张诚正色道:“为了扬国威于四方,为了示王道于朝野,陛下唯有御驾亲为。”
“好的。”申时行恭然颔首,“内阁下来后会召集兵部、礼部、鸿胪寺等有司认真办理。”
张诚静默了片刻,忽向陈矩吩咐道:“你去门边招呼声,不许闲杂人士再来近前。”
陈矩答应着向厅门口走了过去。
申时行也知道张诚此举是为了保密安全,心神凛,准备着打起精神应对。果见张诚向他郑重言道:“阁老,陛下还有件事儿,以口谕的形式让咱家告诉您。”
“哦……”申时行又要立身而起。张诚却摆了摆手:“您不必拘礼。您知道的,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因专权跋扈、恣意贪墨,被圣上贬到应天府(今南京)为太祖高皇帝守陵。据说他很快就发了疯病,天天念叨着:‘张相饶我!张相饶我!’应该是活不久了……”
申时行目光跳:“他这副临死之状,似曾相识?”
张诚悠悠然说道:“万历十三年张四维居家暴毙之前,不也是和他样神神道道地念什么‘张相饶我!张相饶我!’莫……莫非张……张居正的鬼魂真有这么厉害?如今隔了七八年还能显形索命?”
陈矩正好走近,咳嗽了声,说道:“圣母皇太后以现世佛母之金口说过‘因果报应,最是灵验’。”
张诚无声地横了他眼。
申时行亦轻轻叹道:“张鲸当年封闭张府、抄家索财的时候,强行死锁大门,不许人丁出入,连续半个多月,活活饿死了多少张家人氏?圣母皇太后当时就垂下慈悲之音——‘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张鲸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也是他的报应吧。”
“是啊,是啊。”张诚再也憋不住了,急忙说道,“当年咱家可与张鲸不同,当年咱家只是替圣上斗垮了冯保那个老鬼头,并没有掺和到前朝张居正那码子事儿里去。申阁老,您说是吧?”
“那是,那是。张公公宅心仁厚、福泽深厚,岂是张鲸那样的宵小之辈可比?”申时行拈着须髯,微微而笑。
“申阁老,您才是宅心仁厚,在满朝上下对张居正片‘开棺戮尸、赶尽杀绝’的聒噪中,只有您拼命谏议‘从宽从缓’,为‘君师尊严’留丝体面……所以,这念之宽,让您后福绵绵。而今,您也成了陛下最为信任的‘帝师’啊!”张诚说到这里,竟然站起身来,向申时行深深行礼。
“不敢当!不敢当!”申时行慌忙避座回礼。
“是啊!申阁老,您看,都察院左都御史方应龙天天上疏攻击您‘圣眷太过、威势太重’,陛下却对他的奏疏是来份就烧份!”陈矩含笑而道,“陛下还让我等敬奉您为师尊哪!”
申时行双目泪花闪闪:“陛下之深仁厚德,老夫唯有鞠躬尽瘁而报之。”
陈矩又笑吟吟地说道:“这个方应龙是当年张四维、张鲸手下清洗张居正派的头号干将,现在又自居为朝中清流派的掌舵之人,近来他的‘胃口’大得很呢!”
申时行听在耳里,恍同未觉,没有接话,而是看向了张诚:“张公公,请把陛下的口谕明示给老夫吧。”
张诚也微笑着向他看了回来:“口谕?陛下的口谕,咱家已经带到了呀!”
陈矩在旁亦是笑而不语。
申时行的眼波却不禁微微闪,神情若有所悟。
张诚又道:“陛下与申阁老情同师徒、心有灵犀,还需要咱家从中明说吗?”
“老臣已然明白圣意。对万历十二年前的些人、些事,老臣自会秉公处置。”申时行肃然言道,“经历了这些年风风雨雨,陛下是越来越聪明睿智了。”
“陛下手握万机、乾纲独断,麾下不会再有张居正、冯保之流的人臣了。”张诚也正容言道,“想必外廷的列位臣工心底对此应是十分清楚。”
陈矩长叹而道:“就是像雒于仁那样的言官聒噪得厉害……申阁老对他们也还是要约束些……”
他俩言谈之间,申时行不好插言,只是静坐不语。
正在这时,陈矩目光掠,见到锦衣卫“十三太保”之、“飞鹰署”副千户何远在议事厅门口敲了敲门框。他讶然而问:“你没听到咱家刚才吩咐过不许随便靠近厅堂吗?”
何远冷冷答道:“卑职这里有万分紧急的要事上报!”
“什么急事?”张诚向对何远十分宠信,倒没训斥他方才的失礼之处。
何远的目光瞥了瞥申时行,没有即刻答话。
申时行会意,咳嗽了声:“张公公、陈公公,你们若无圣谕传达,老夫便去外廷值事房了。”
“申阁老且慢。内廷和外朝始终是体,有什么事情不可共见共闻的?”张诚为了向申时行示好,便摆了摆袍袖,“何远,你只管当着申阁老的面如实道来。”
何远略颔首,躬身而答:“启禀各位大人:朝鲜藩国使臣黄启祥遭到劫杀案中,出现了可疑线索——顺天府和礼部已经查勘出他是被辽东铁骑营的三眼神铳所害。礼部上官平芝大人和顺天府衙唐鉴捕头正在外廷值事房等着向申阁老禀报。”
“什么?”张诚和陈矩都吃了惊。
“哦?竟有这事儿?”申时行锐利的目光徐徐抬起,“他们查勘得确实吗?”
何远以不容置疑的表情点了点头。
陈矩立刻言道:“我等须奏告给陛下。”
“这是自然。”张诚沉吟了下,“申阁老,陛下应该也会将这事儿批转给司礼监和内阁共同办理。那您怎么看?”
申时行面若平湖,微眯双眼:“事已发生,不可张皇。老夫以为,应当外松内紧、细细查实。李成梁和辽东军,事关边镇安宁,大意不得。”
张诚由衷地佩服道:“阁老行事,总是这般滴水不漏。”
“这个……这个……”陈矩还是直通通地脱口讲道,“司礼监已阅过礼部、兵部报来的奏帖,此番即将举办的午门献俘大典之上,辽东军所献的土蛮俘虏为数最多……这时若因黄启祥遇刺事牵涉李成梁,须当如何善后?咱们不能事先做好两手准备吗?”
张诚又看向了申时行:“阁老,陈公公所虑亦不无道理。”
“两位公公,此事之虚实底细,目前尚言之过早。若是因先入之言而无端生疑,岂不自乱大局?”申时行悠悠而道,“切等到有关方面查清实情后再说吧。”
听罢他这席话,张诚和陈矩对视了眼,觉得眼下也只有照他的建议去办较为稳妥,就只得默默认可了。
到了此时,切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张诚便往外唤了声:“上茶。”
个蓝袍内侍应声端着红漆木盘趋步走了进来。
陈矩抬头看,觉得有些眼生:“崔二怎么今天没来奉茶?你是哪个管事太监的手下?咱家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那内侍半垂着头,低低道:“启禀祖宗,孙子是几天前才新入宫的……”
“几天前进宫的新人就能来议事厅侍候人了吗?”张诚双目亮光闪,捏着圏椅扶手的右掌五指慢慢扣紧,声音开始变得又冷又硬,“你究竟是不懂规矩还是假冒他人?”
何远脚下掠,身动如风,已是迅速护到了张诚、申时行等人的前面。
申时行容色淡定,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切。
那蓝袍内侍蓦地往后退,将掌中红漆木盘翻甩,化作团赤光,挟着“呼呼”风响,朝张诚迎面飞劈过来。
何远立身在前,不躲不闪,记铁拳直击而出,硬生生擂在了那团赤光之上。
“嘭”的声,赤光散开,碎屑纷飞。那蓝袍内侍倒撤六尺,看着动不动的何远,不禁吃了惊。
张诚和陈矩也是稳坐不动,只冷冷地笑了下。
那蓝袍内侍咬牙,两眼凶光闪,飞快地从靴套中抽出柄明晃晃的尖刀,“唰”地响,挽起斗大朵刀花,直向何远疾卷过来。
何远双手空着,也不慌张,倏地扯下自己背上的披风,往外猛力舞,宛若片红云,直将那内侍连人带刀罩在当中!同时,他身形纵,化掌为爪,五指屈曲如铁钩,隔着那层披风,朝那内侍头颅把抓下!
那内侍反应也甚是敏捷,虽被披风遮住视线,但听风辨位之下,手中短刀挥,“哧”的声,竟是穿透了披风——刀刃贴着何远的衣袖划而过,割将进来!何远暗运劲,臂肘上的肌肉陡地往里缩,避开了他的刀锋。
同时,那内侍就地滚,遁出披风的笼罩,又似肉球般弹跳而起,腾空刀刺向了申时行——他分明看出这位老人乃是这间厅堂里毫无武功的最弱之人。
“贼子敢尔?!”随着张诚冷厉的叱声,道乌影似螣蛇般斜飞而至,下便封住了他的去路。他慌忙落地,注目看,竟是自张诚袖中伸出了条细细的牛皮黑鞭,闪闪缩缩,锁定了自己上半身至少八处重穴!但见那鞭身黑里透红,不知是否因为浸透了太多的人血,所以才显得如此森寒可畏。
原来这个大太监居然是武学绝顶高手!那内侍方寸大乱,转念之下,挥舞着短刀又要往外硬冲!
却听“沙”的响,那条长鞭带着锐风已是横掠转来!那内侍用短刀挡,竟挡了个空:长鞭犹如有形无质的虚影,从他刀下穿过,在他的心口处狠狠抽!
那内侍“啊呀”声,竟被击得倒翻出去,跌坐在地。这边,何远急忙扑近前来,双爪舞,正要拿他。他却突然将嘴唇紧紧咬,股黑血顿时从他唇角直流而下……
何远刚刚捏住他的下颌,他的身体却已飞速地软了下去,双瞳也变得团灰暗——不消说,他必是咬破了藏在齿床上的含毒蜡丸自杀绝口了。
申时行望着这幕情形,沉沉叹。
张诚收回了软鞭,若无其事地问向何远:“阿远,你辨认出他的身手路数了吗?”
何远拈起那内侍手中还握着的那柄短刀,瞧了片刻,说道:“这是辽东人氏常用的猎刀,厚背薄刃、短小锋锐,用法十分简便。”
听到“辽东”二字,在场的另三位皆是面色变。
何远又翻开那个假内侍的肩头和膝盖看了番,又道:“他的肩膀和膝盖都有硬皮老茧,显然是经常身穿重铠铁甲之人。至于他的身手路数,也说不清是哪门哪派,但大体上似是军中短兵交接的实战之术居多。”
厅堂之内顿时陷入团莫名的沉寂之中。过了会儿,陈矩才沉沉问道:“何远,你的意思是他来自辽东军?”
“属下只是依据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而陈述。”
“申阁老您受惊了。”张诚却向申时行宽颜而道,“那张鲸被抓那天的晚上,咱家和陈公公也曾遭过他的几个‘余党’的暗算……”
“他并不是张鲸余党。”申时行慢吞吞地说道,语气里却透出股说不出的严厉,“司礼监深居禁城大内,竟也混进了这等刺客白昼行凶!圣驾所在,天下之重!老夫真是有愧职守啊!”
闻得此言,张诚、陈矩等齐齐变了脸色。片刻,张诚眼帘低垂,向申时行放软了语气:“申师傅教训得是。我等下来后定严查密备,绝对保证圣驾的安全。不过,此事还请申师傅千万勿要泄之于外,以免引来不必要的聒噪,反而误了正事。这,也不是向以稳健持重而著称的申师傅您所希望看到的吧?”
“两位公公放心。老夫不是方应龙,不会像他那样唯恐天下不乱。”申时行终于缓和了颜色,看着地板上那假内侍的尸体,微微皱紧了眉头,“看来,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边是朝鲜使臣被杀、进贡‘秘宝’被劫,边是司礼监议事厅竟发生白昼行刺之事,而且线索都同指向了辽东军……这很是蹊跷啊!”
张诚凛然说道:“申阁老勿扰。以我东厂、西厂、锦衣卫之能,任何妖魅都无所遁形。”
申时行听了,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盯着他,唇边露出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张诚被他看得渐渐泄了狂气,干咳几声,恭颜问道:“这个……这个……申阁老您有何高见?”
“如今京中大案迭起,且又敌我难分、实情难明,我等必须另辟康庄。”申时行身形正,沉肃言道,“老夫建议可以寻觅位中立于外的精锐之士,顺势入局,协助我等彻查实情以报陛下。”
张诚和陈矩、何远交换了眼神,见他俩并无异议,便向申时行答道:“亦可。您所荐的‘精锐之士’是谁?”
“蓟镇喜峰口守关参将白清卓。他智勇双全、果锐多才,堪当重任。”申时行双目闪亮有光,话语间甚是笃定。
“白……白清卓?”陈矩愕,“咱家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七年前以‘圣手狂生’之名而妄议天下大事的白清卓?”张诚慢声言道,“他合适吗?”
“民间流传他以南人而当边事、以书生而抚劲旅、以文略而安强胡,其才识不亚于当年的谭子理(明朝著名儒将谭纶,字子理)、羊叔子(晋朝著名儒将羊祜,字叔子)。”申时行正视着他,认真答道。
“当年,戚继光被迁调广州之际,似乎正是他站出来为戚继光‘血书上谏’、鸣冤辩护的。”陈矩这时完全回忆起来,“他在受到四十棍廷杖之后,又自请外放到喜峰口处理边事……”
申时行点了点头:“正是。”
“这个……这个……”张诚和陈矩对视了眼,“言官们直攻击他是‘张氏余党’……”
“难道两位公公忘了你们方才传达给老夫的‘口谕圣意’了?老夫刚才已经说了:对万历十二年前的些人、些事,要秉公处置。”申时行这时的语气变得刚毅至极。
场中静默了许久。张诚终于沉吟着开口了:“白清卓这些年在边关的口碑确也不错。我们东厂这边直盯着的。他也没再有什么出格之举。眼下,任用他起来协助查案,亦无不可。但是,我内廷用人借力亦自有法度,这不是要为年底的御驾阅视做好准备而巡边察吏吗?你内阁派个人,都察院再派个人,我司礼监这边就派何千户,借此机会去现场考查他下。如果他名副其实,便召他回京;如果他名不符实,便不必用他。申阁老以为如何?”
申时行的表情下放松下来,语气也变得十分缓和:“张公公此意,自是周全。老夫坚信,白清卓定不会让在座诸君失望的。”
“恩师,这是晚生给宝棠公子带的幅黄庭坚亲笔的楷书字帖真迹,这是晚生给宝芹小姐带的份唐玄宗所作的《天花散》琴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高正思满面堆笑,打开了那具黄花梨木匣,指着里边的礼品向方应龙介绍着。
“为师让你过来议事,你却带什么礼物嘛!太见外啦!太见外啦!”方应龙故作嗔怪,嘴里虽是这么说着,实际上毫无推拒之态。待高正思介绍完毕,方应龙才让他靠在自己左首的椅位上坐下。
右首那边,京畿道监察御史邬涤尘恭候已久了。
方应龙眉眼间尽是喜色,开口便道:“今天告诉你俩个好消息,这次咱们扳倒‘辽东王’李成梁终于大功可成了!”
“大人,是不是朝鲜使臣为辽东军三眼神铳所劫杀的大事?”邬涤尘急忙接上了话头。
“不错。”方应龙含笑点头,转脸瞧向高正思,“正思,你意如何?”
“凶手用三眼神铳劫杀了黄启祥,确实搅起了池春水。”高正思侃侃而道,“无论实情如何,辽东军对火铳器械管理不善的问题是摆不脱的了。我们都察院可以先从这里做文章,然后把火越烧越旺……”
方应龙事先也在心底盘算过了:他借着此番三眼神铳事件,可以石三鸟。其,是精准打击当年的张居正余党、自己的政敌李成梁;其二,是间接打压向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兵部尚书王鹗;其三,是借此余波,直逼李成梁,就可以扶持己方派系中的蓟镇总兵萧虎臣上位了。有了萧虎臣在北疆的势力支撑,自己的首辅之位可以更进步了。
于是他出言暗示道:“正思、涤尘,这次萧虎臣大人给本座进献了十三箱新鲜肉苁蓉,根根粗壮得如同小儿的手臂般,应该是上好的珍品了。本座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你俩稍后人拿箱回去享用吧。”
高正思、邬涤尘急忙起身,齐声谢道:“多谢大人垂爱。”
“本座只是借花献佛而已,你俩何必客气?”方应龙摆手笑道,让他俩赶紧落座。
邬涤尘会意,遂迎合道:“大人,咱们有萧总兵能堪大用,那么扳倒李成梁后就不必担心辽东方面继任无人了……”
方应龙点了点头,向他吩咐道:“涤尘,你下去立即着手散布条流言,就说李成梁贪利嗜货,因向朝鲜国私求茶马贸易不成,故意派人用三眼神铳劫杀了朝鲜使臣,以此炫示他身为‘辽东王’的霸道……”
“好的,好的。邬某下来后定尽快办理。”
“恩师,高某在外边也听到关于萧总兵的些议论。”高正思倒是个直脾性,肃容而问,“萧总兵向威望不隆、战功未著,而北疆又有胡虏虎视眈眈,他究竟镇不镇得住蓟辽带的大局呢?”
方应龙捋了捋颌下的须髯,缓缓答道:“萧虎臣和本座私底下也交流过了:在蓟镇,北兵营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唯有南兵营尚待驯服。”
“这……这是怎么回事?”邬涤尘诧异问道。
“南兵营全是戚家军,是戚继光当年借张居正之谬令从江浙沿边招来的人马。”方应龙徐徐道来,“他们就是张居正当年以法外之恩培植而成的‘虎狼之师’,自是恃势而骄。萧虎臣对他们也是头痛得很哪!”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邬涤尘恨恨说道,“他戚家军如此骄横跋扈,咱们可得替萧总兵压压他们的气焰哪!”
“涤尘所虑甚是。”方应龙呷了口温茶,“正巧,内阁批转过来份巡边察吏的诏书,要让本院调派名监察御史去巡察蓟镇各个关口守将、守令的情况。这自然也包括了南兵营里的那些将校。涤尘,你就去亲自落实下吧。到了蓟镇,该怎么办,你心里有谱吗?”
邬涤尘急忙恭恭敬敬地答道:“请大人放心——邬某心里自然有谱。不管那些南兵营的将校、军尉何等嚣张,邬某定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顾少伦在县衙的后堂中负手而立,朗声而吟。旁边的牟万琛轻轻拍手而赞:“顾大人文采飞扬、倜傥不凡,牟某佩服之至。”
“牟老板取笑本座了!京城方宝棠、卢光碧等‘四大公子’才真的是文采飞扬、倜傥不凡!”顾少伦转过身来,深深凝视着牟万琛,“本座向牟老板吟哦这首岑参将军写的诗句,其实是在和本座先前生活的苏州府做一个对比。”
“顾大人,牟某懂得了,懂得了。”牟万琛笑容可掬地答道,“您想迁往江南名郡也好,您想调任京师部院也好,我德润斋一定鼎力相助。”
顾少伦知道他背后的人脉甚广,便直问而道:“你这一次来,又拿到了兵部的边市配额?又准备卖什么东西给朵颜部、俺答部?本县令丑话说在前面,依律法,不能有茶叶、食盐、火药、金银铜铁等违禁物资混杂而出。”
“顾大人放心——绝对没有,绝对没有。”牟万琛摇手直说。
“听说你此番要卖五千套棉袍给朵颜部、俺答部?”顾少伦眉头微皱,“我们喜峰口关城的驻军也需要啊!只怕南兵营白参将那里又要给你截留一部分……”
“是啊!顾大人,您管一管白参将吧!他哪里是什么儒将嘛,分明是强买强夺的儒匪!”牟万琛一脸的苦瓜样儿,“我德润斋没有一笔生意不遭他‘揩油’的……”
“算了,算了,他能拿走你多少好处?你始终赚的是大头嘛!”顾少伦一甩衣袖,“我只是遵化县小小县令,从六品而已!他可是喜峰口关城参将,正四品的禄位!我都惹不得,你也只有认了!”
牟万琛连连点头:“这个白参将硬是强悍得很!牟某让兵部的郎中包天符给他打招呼,他也不怎么买账!”
“你牟老板不是搭上了他们南兵营的校尉杨寒了吗?他和白参将关系很好,就没帮你通融通融?”顾少伦含笑问来,“牟老板,你可是本座所见到的最会做生意的‘钻地鼠’!据本座所知,朵颜部、俺答部买你德润斋的棉袍,是用鹿皮、豹皮、虎皮来交换的。一套棉袍,最多只值三五钱银子;一件鹿皮,拿到关内值一两六钱白银;一件豹皮、虎皮,值三四两白银。你说,你这五千套棉袍要赚多少银两?你分一些利润出来,是天经地义!”
“唉!你们是官儿,牟某是草民,‘民不敢与官争利’。”牟万琛放软了语气,“听说圣上今年年底要巡边阅视,您顾大人就不想让牟某帮您做出民丰商茂的政绩来使陛下满意?”
“嗯。这件大事,你我下来要细细办好。”顾少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上个月不是说要在喜峰口关城里开设一个德润斋的分店吗?本座觉得可行。”
“白参将不是说关城之内‘商无常驻、民无久居’,以免引谍生奸吗?”牟万琛试探着问道,“顾大人不怕他那里反对?”
“皇上若要来喜峰口巡边阅视,总要有一些看得过去的东西嘛!”顾少伦认真说道,“这件事情,本座去和白参将交涉。你只管放心去办。”
“既是如此,牟某这里便感激不尽啦!”牟万琛见话头聊得差不多了,就走到书桌旁,缓缓打开了桌上那口红木小箱,“顾大人,您瞧一瞧这次牟某给您带什么来了?”
在顾少伦微微惊诧的目光中,一座一尺六寸余高的天然磬石小假山赫然呈现:它通体上下碧光莹莹,千孔百窍,玲珑剔透,温润如玉。半山腰上还横刻着“庆云岫”三个篆书大字,字体线条流畅,显得甚是灵动。
看了好一会儿,顾少伦才回过神来:“这简直是一座小玉山嘛!牟老板,这么一大份手笔,您这是……”
牟万琛微微躬了身子:“顾大人,此乃我家主人送给您的一点儿小心意,请笑纳。”
“主……主人?你上面还有主人?”顾少伦吃了一惊,“他是哪位尊客?”
“这个……请恕牟某暂时不能告知。”牟万琛敛颜而答,“在合适的时候,您会见到他的。”
“也罢,你不愿明说,顾某便也不强迫。”顾少伦走近那“庆云岫”,用手指在石顶上轻轻一弹,竟然发出“叮”的一响,清脆之极,“你们探知顾某乃是苏州人氏,可能会有嗜石之癖,便送了这座小玉山来——可真是体察入微啊!顾某只怕想推也不能推,是吧?”
听得那一声脆响,牟万琛的瞳孔不禁微微一缩,但即刻又恢复了正常,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这块磬石还不错。”顾少伦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向了牟万琛,“牟老板,这‘庆云岫’,顾某必须出钱买下,不然朝廷的法度可饶不了我!”
“也好。顾大人一向清正廉明,牟某也不便令你为难。”牟万琛接下了那锭银子,又开口言道,“不过,君子赠人以言——牟某可以再送您一个消息:此番朝廷派来巡边察吏的人很快就会到喜峰口了。我家主人和其中一两位大人关系甚好,他会让他们在有司面前为顾大人您多多美言几句的。”
顾少伦面露微笑:“那就请牟老板代顾某回去传达对贵府主人的谢意了。”
牟万琛忽又压低了声音对他讲道:“牟某还探得一个消息:上边有人似乎对这个白参将很不满,想借着这番巡边察吏把他踢开去呢!”
顾少伦斜睨了他一眼,冷冷笑道:“看来你家主人才真是对白参将很不满哪!可是你们能把他踢到哪里去?他已经被放置到这边塞关邑了……”
“你放心——总有什么大事件逼得他在这里无处容身的。”牟万琛阴沉沉地说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牟万琛走后,顾少伦的神情才凝重了下来。
在喜峰口关城,他这个遵化县令就是管理民间杂务的,当然也为驻扎在这里的蓟镇南兵营提供后勤保障。而南兵营首席参将吴惟忠、喜峰口参将白清卓,都是和自己经常打交道的人。吴惟忠也就罢了,只是一个勇武豪爽的老将军,和自己交往也还十分客气。唯有这个白清卓,能刚能柔、又刁又精,令顾少伦很是头痛。而且,他身边的侍卫兼师妹凌兰,自号为“剑池女侠”,更是多次戏弄于他。可是,顾少伦虽然不太欣赏白清卓,也不太希望他被迁走。因为,从某个角度上讲,白清卓算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一个同为儒生出身的“知音”了。尽管白清卓常常取笑他的诗作,如果一下子没了他,顾少伦在这里可真就孤独得很了。
案头上,吏部发来的公函显得十分醒目。公函里写得十分清楚:三天之后,吏部、都察院和内廷司礼监三方组成的巡察队就要来喜峰口巡边察吏了。天哪!这是怎样的一个边塞偏城啊!居然劳动了三方有司一齐驾临巡察!而且,派来的都还不是普通的人物:吏部那边来的是考功清吏司郎中卢光碧,京城著名的“四大公子”之一;京畿道监察御史邬涤尘,响当当的“铁胆獬豸”;而内廷司礼监那边来的则是御前从四品带刀侍卫何远,也是所谓的“十三太保”之一。面对这些“狠角色”的巡察,顾少伦觉得自己简直是头大如斗了。
他倚坐在红木椅上,用手掌摩挲着那座“庆云岫”磐石,慢慢地平复自己的心情。过了好一阵儿,背负双手,他缓步踱到厅堂的雕花窗边,向外面静静地看了出去。
堂外,又起风了。塞北起风的情形就是这样:干燥的北风,带着凄厉的啸声,像难听的战马嘶鸣;北风中,还夹着一蓬蓬的尘沙,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般疼痛。而且,只要一起风,天空就变得昏黄昏黄的,暗沉得很。莫非这一次朝廷的巡边察吏届时也会如同这朔风般凌厉而古怪?从牟万琛的话语来看,有一股势力竟想把白清卓迁走。但白清卓又妨碍谁的利益了?细细想来,白清卓在这里也真的是孤立无援呀——蓟镇总兵萧虎臣似乎就很少来这里视察和关照。当然,白清卓迁不迁走还在其次,自己能否抓住这一次机会实现内迁?难道自己下辈子真想待在这里喝黄泥水吃西北风吗?这次巡边察吏是个机会,年底的“巡边阅视”也是个机会,自己一定要好好把握,不能轻易放过啊!
恰在这时,一阵激越嘹亮的军号哨令之声破窗而入,震得他心头一颤。顾少伦这才想起了那位白清卓参将此时正在练兵。自己是该过去和他打个招呼了。
喜峰口关城墙根下的练兵场里,只见一千余名守关士卒整整齐齐列队而立,虽是风沙扑面力可撼石,一个个士卒却如铁枪般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任由衣襟袖角被吹得猎猎作响。
军队前方,有一个似白杨般英挺兀立的清瘦身影赫然映入了顾少伦的眼帘。不用细看,这样的风骨、这样的气宇,必是那南兵营次座参将白清卓无疑了。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认真地带领手下士卒风沙无阻地在练兵场上真刀真剑地操练呢?
白清卓的职位自是在顾少伦之上的。“兵符在手”,这四个字放在白清卓的身上倒是十分贴切——他和吴惟忠各自统领着五千戚家军南兵。只不过,这统领指挥总人数仅为五千甲兵的“军权”,也实在是太小了一点儿。但在顾少伦看来,白清卓的眼里把这区区五千士卒看得倒像是一支十万雄师,始终都是一本正经地对他们进行严格训练与严厉教导,其劲头之足、态度之实,连顾少伦也为之叹服。
顾少伦此刻远望着白清卓的身影在风沙中身先士卒地演习搏击着,不禁又想:白清卓在这边塞苦地里这么执着、严肃、认真地日复一日地操练士兵,又是为了什么呢?在这“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边疆,你就是将这一个个懒散士卒训练成天兵天将般勇猛善战,又有何意义?终究是谁也看不见你这番业绩啊!你白清卓虽然这般努力,末了不也是和我顾少伦一样困居偏方穷壤?
他沉吟之际,远远地只见那个白衣身影动了一动,抬手之间,一缕清亮悦耳的箫声高扬而起,顿时,那千余名南兵立刻团团散开,摆出了一个“灵龟八卦阵”,各个持刀向外,彼此护背护后,生龙活虎一般精神抖擞;随着箫声一低一转,南兵们又渐趋渐拢,形成一个“大鹏展翅阵”,分为一个巨大的“八”字形排开,杀气森然,逼人眉睫。
顾少伦没料到白清卓还有这等“吹箫布阵”的绝技,正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劲朗的声音忽地在他耳边响起:“顾大人来此有什么要事吗?”
他侧脸一看,正是那个从来都与白清卓形影不离的校尉庄驰。看到庄驰冷冰冰的面孔,顾少伦心头一荡:呵,瞧你这话说的——是不是没什么“要事”,我就不用过来了?竟还嫌弃我来打扰你们?看来,武夫终归是武夫……但白清卓的官阶是正四品,比他这个从六品的县令大多了!他再不愉快,也只有在庄驰面前低声道:“烦请庄校尉转告白参将:吏部、都察院和内廷司礼监的巡察队这两三天就要到喜峰口了!请问他可做了相应的准备?”
庄驰面无表情地言道:“这个事儿,庄某早就禀告过白参将了。白参将说:顾大人您自准备您的,白参将他自准备他的。您放心,白参将这边南兵营的事情决不会影响到顾大人您的。”
顾少伦没料到庄驰的话来得这么直接、透亮,不禁干咳了一声,嗫嗫道:“你……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顾……顾某是怕白参将没认识到这次迎接三方有司巡察的重要性!你可要劝他切莫掉以轻心啊!当心来者不善……”
庄驰悠然一笑:“多谢顾大人关心。我家参将心中自有分寸的。”
顾少伦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已对白清卓讲得仁至义尽了,便告辞而去。他回头远远望了练兵场里白清卓的身影一眼,只觉得他依然站得那么笔挺而端正。
南兵营厢房的后院里,一棵老槐树下,白清卓练兵回来,已经换下了衣甲,在红木椅上半倚半坐,神情有些委顿,一声紧似一声地咳嗽着。
此刻他身披轻裘,腰束青绦,手持一支紫玉箫,面色苍白如雪,而一双瞳眸却似两泓寒泉一般深沉明亮而又英华内敛。
庄驰向他禀报:“我们派往塞外的细作回报:近来朵颜部有个怪僧,法号叫作‘百劫上人’,被朵颜上下奉为‘镇国大法师’。这怪僧四处传扬他的‘佛法’,蛊惑了不少边境士民前去‘受教’。他们还带回了一段流言:‘百劫成圣,万众归心。胡化为佛,八荒普度。’朵颜部的狼主兀尔赤对他非常宠信……”
“百劫上人?他是何来历?”白清卓一下止住了咳嗽,认真地问道。
“据细作回报:这百劫上人从来是青布蒙脸,不以真面目示人。他的来历也十分神秘,一时探查不清……”庄驰肃然禀道。
“此人不可轻视。你再多派一些精干人手前去细细打探。如果他对我大明怀有异心,我们不可不加以未雨绸缪。”白清卓紧皱眉头,沉声吩咐道。
“好的。属下稍后便去认真落实。”庄驰朗声应道。
这时,从院落偏房里走出一个亲兵。他端了一碗药汤过来:“白参将,您该喝药了。”
白清卓接过药碗,正欲喝下——却听“呼”的一响,从院墙上飞下一个身材高挑的窈窕少女来。她一袭宝蓝色紧身劲装,显得全身曲线玲珑;面貌虽不施脂粉,但在常年日光沐浴之下,肤色如麦而明润,目似点漆而闪亮,顾盼之际自有一股英爽之气豁然而来。她一落地,见到白清卓便嚷了起来:“师兄,你身体不好,方才肯定又到练兵场上去亲自带队操练啦,你看你咳得这么厉害……”
“小兰,我若不以身作则带队操练,别人会怎么看我这个掌营参将呢?我一个人在房里也闲不住啊!”白清卓淡淡地笑着。
“今后就让庄驰和杨寒代你领队操练嘛!你总是一个人大包大揽、事必躬亲,你的身体怎么好得起来嘛!”那少女大大咧咧地讲道,“庄驰,明天起就是你带队去操练了!你若不听我吩咐,小心我揍你!”万历十八年之风起辽东
庄驰笑着弯腰答道:“好,好,好,凌兰姑娘的金口玉言,在下一定完全照办。不过,你明天一早可要过来亲自守着白参将莫出这大院。”
“那是自然。师兄就交给我来照管。”凌兰的声音回答得又响又亮。
白清卓也不与她争辩,把那碗药汤一饮而尽,然后问她:“我的剑池女侠,今天你又去哪里折腾啦?”
“师兄,我去偷看顾少伦那小子了——他又在收那个牟老板的贿礼了。”凌兰脸上露出调皮的一笑。
白清卓哈哈一笑:“你呀,仗着你轻功敏捷、身手灵巧,在这喜峰口里里外外如入无人之境。这会让别人很不舒服的!比如这位顾大人……他的所作所为都被你一件不落地看在眼里,你让他怎么当官?怎么过日子?”
“师兄,我是替你监视他呐!”凌兰嘻嘻笑道,“如果他是个坏人,小妹就替你宰掉他得了!”
“坏人?谁是真正的坏人?你师兄我不也是向牟老板索过贿收过礼吗?我就是坏人吗?”白清卓微笑着看向她。
“师兄,你把索贿来的东西全部分给南兵营的弟兄们,您才真的是大公无私!”
白清卓笑了一笑:“你以为顾少伦把那些钱和礼品都揣进了自己的腰包?我告诉你:为了给南兵营的弟兄们发薪发饷,顾少伦私底下已经借给你师兄七八千两白银了!”
“真的呀?”凌兰吐了吐舌头,“他这么有钱?还这么好心?”
白清卓咳嗽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窘色——他不好意思明说顾少伦借钱给南兵营的目的之一是请求自己约束好凌兰,不要让她再戏弄他了。他顺势转移了话题,问凌兰:“小兰,这些时日你在喜峰口闷坏了吧?”
凌兰双眉一挑:“陪护着师兄,小兰不闷。”
白清卓又咳了几声:“顾大人年少英俊,又行事圆融,而且家财丰实,你今后不要再戏弄他了。你可以和他好好交朋友嘛!”
“他?顾少伦?油头粉面,一身的酸气,还故作清高,小妹不喜欢。”凌兰撇了撇小嘴。
“其实顾公子为人是很好的。为兄不会看错他的。”白清卓的口吻像媒婆一样开始絮叨起来。
“打住,打住。”凌兰声音一厉,“师兄是嫌弃小兰,想赶小兰走了?”
“哪里,哪里。”白清卓摆了摆右手,“这样吧,几天后还有一个和为兄交好的卢公子要过来。他虽然没有顾少伦这么富裕,但为人却更为稳重一些。你到时候和他好好交往吧。师妹,我真的是为了你好。你总不能在南兵营陪我混一辈子吧?”
凌兰拿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嘟起了嘴唇,不再多说什么了。
庄驰急忙引开了话题:“参将,两天后,就是吏部、都察院、司礼监三方有司来巡边察吏了,方才顾大人过来也是着重提醒一下您这件事儿。”
“本来呢,巡边察吏完全可以由吏部、都察院两方执行即可。司礼监既然来人,应该便是为年底御驾亲临巡边阅视先作铺垫吧。”白清卓把玩着掌中的紫玉箫,淡淡地说道,“他们来了也好,白某正巧向他们反映为南兵营讨薪、补薪之事!”
他停顿了一下,又长叹道:“我们南兵营的欠薪已经如此严重——连杨寒上个月返乡探亲的路费都是我们几个人共同凑齐的!那天杨寒临行前悲愤欲绝的眼神,让白某一直都忘不掉啊!朝廷不能再这样亏待戚家军了……”
庄驰没有答话,面沉如水,却将自己腰间的刀柄捏得紧紧的。
邬涤尘一进到南兵营的议事堂内,抬眼便看见正壁上高高悬挂着戚继光和谭纶一左一右两幅画像。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也顾不得和同行的卢光碧、何远二人商量通气,径自就端起官威发作了起来:
“蓟镇南兵营还是不是陛下的神武之师了?厅堂之上,不见陛下的圣像,却是两个臣子的挂像。白清卓、吴惟忠,你们这是大不敬之罪!”
他这劈头盖脸的一顶“大帽子”扣将下来,吓得跟在白清卓后边的顾少伦心头剧震,不知如何转圜。
吴惟忠老将军满脸的笑意也为之冻住,不禁看了看白清卓。白清卓却是镇静如常,右手轻轻一摆,安抚住吴、顾二人,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邬大人还请细看:这两张挂像之上‘精忠报国’那四个楷书大字的方匾,可正是出自当今陛下的手笔!是万历十六年陛下交由内阁颁赏给我们镇边驻军的!而陛下的赫赫圣像,怎可轻示于人?只能是供在我等臣子的心中永远朝拜!对吧?”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闪,话锋一转:“邬大人,据白某所知,你们都察院的正厅之上似乎也没悬挂陛下的圣像吧?你们这些监察御史还是不是陛下的獬豸之士了?若是认真起来,白某也想向贵院方应龙大人讨教讨教!”
“你……你……”邬涤尘顿时被他噎得两眼一阵翻白,却又无言以对。来此之前,方应龙便点名告诫他要小心这个白清卓。今日一交锋,此人果是不好对付。
满面含笑的卢光碧插话进来打了个圆场:“邬御史,南兵营高悬御笔方匾,已然足见他们对圣上的耿耿精忠,至于谭纶、戚继光二人亦是代君治军,他们这些将士挂念两位将军的威容,其实也等同于萦怀陛下的圣明嘛!咱们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邬涤尘一听,便知自己今天这个下马威是耍不出去了,只得冷冷一哼,悻悻然自去客座首位上坐下。
何远这一路上对邬涤尘的狐假虎威、装腔作势甚是难耐,也不顾他的邀请,只去挨着卢光碧右手边坐下。
卢光碧倒是富有涵养,手里拈着一柄银绸洒金折扇,轻轻落座之后,向坐在对面的吴惟忠、白清卓、顾少伦人讲道:“巡边察吏,贵在求真核实。你们有什么真才实绩,先自己谈来吧。”
白清卓捂着胸口,一阵轻咳,朝顾少伦递了个眼色。
顾少伦会意,便拿出自己预先准备好的稿笺,带头禀报道:“下官顾少伦不才,在这里先行献丑了。下官在遵化县任职年以来,恪守‘清、慎、勤’,执行‘法、律、令’,养民‘精、细、实’,所做之业绩如下……”
他就把自己那花团锦簇的一番自我推介侃侃道来,直讲得天花乱坠、一泻如瀑。
卢光碧、邬涤尘两人听得煞是认真,只有何远不住地打量着白清卓,注意力大半都不在顾少伦这边。
一刻钟之后,顾少伦终于讲完。卢光碧又看向了白清卓:“白参将,该你了。”
白清卓一抬手却道:“此番巡边察吏,有劳诸君远来。这军营之中‘卓异’的评号,自当归于吴老将军。白某只求一个‘称职’而已,也不想在此啰唆了。请有司酌情处置便是。”
吴惟忠一掀须髯,面露激动之色,看着白清卓:“清卓,你何须过谦?”
顾少伦没想到白清卓这般仗义,亦是十分感动。
邬涤尘板起了一张长马脸:“白清卓,考察边吏自有成法。你想让给谁就给谁?你以为你是谁?”
卢光碧咳嗽了一下,道:“白参将,此番巡边察吏并未限定卓异评号的数额。”
他口里喊的是“白参将”,目光却瞧着邬涤尘。
“卓异?卢大人,卓异这个评号不能给他这种捐了武职出身的人。”邬涤尘冷冷说道,“本官还要报他一个‘力不胜任’……”
何远“扑哧”一笑,道:“邬大人,你真的确定他是捐武职来这边关苦寒之地的?捐官嘛,也应该是捐到内地繁华之都邑里去吧?”
邬涤尘翻了翻眼,不好接他的话头。
白清卓脸上却无波无澜,只是静静地对视着他。
卢光碧连忙抖了抖折扇,将话题拉了回来:“涤尘方才说得对。谁是卓异、谁是称职,我等自有成法而评定之。何大人,涤尘兄,这里有一份吏部关于白清卓参将的历年功绩簿,卢某念来给大家先听一听吧——
“万历十二年四月,俺答部一批土蛮劫杀通商客户十余人,白清卓率兵问罪斩杀,悬首关门以儆效尤。
“万历十四年六月,朵颜部四王子柯义罗前来比武挑战,被白清卓派出五个普通步卒以五行汇元阵击败,大振国威。
“万历十五年十月,一百二十余名山西流寇扰乱边关互市,白清卓亲自带兵追剿收降。
“万历十六年正月,喜峰口关城南坊突发火灾,波及两百余户商民。白清卓指挥若定,带兵扑灭火灾,民间口碑甚佳。
“…………”
卢光碧把这一桩桩事迹念毕之后,瞧向了何远:“何大人,您觉得如何?”
何远此番是奉了张诚密令特来考察白清卓的。在他先前的想象中,申阁老赞不绝口的这个白清卓应该是劲气四溢、威武雄壮的枭猛之士。不料今日初见之下,他却是一个气弱体虚的儒生。不过,从这些事迹上看,这个儒生竟还多次亲自披坚执锐、冲锋杀敌!如此巨大的差异,让何远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沉吟了一会儿,瞥向了那端坐如钟、红光满面、气宇轩昂的南兵营首座参将军吴惟忠,便若有心又似无意地问道:“白参将这些大大小小的功勋事迹,吴老将军想必也都一同参与了吧?”
他的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如果是吴惟忠参与了这些事迹,那么大部分的功劳肯定是吴惟忠推让给白清卓的。
不料,吴惟忠双拳一拱,却道:“惭愧惭愧,白参将体谅老夫年迈体衰,通常是让老夫留守后方坐镇不出,而他却总是不顾病体亲自上阵……我们南兵营的很多得力校尉就是白参将这样一次次手把手地带练出来的……”
何远十分认真地听着,望向白清卓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莫名的含意:“如此讲来,白参将倒像是一位‘病虎’似的奇才:一上阵便雄姿英发,一下场便这般体气虚弱?”
白清卓迎视着他,毫不回避:“七年之前,就有一位先生送了两句话给白某——‘抱恙未敢忘忧国,根浅却是擎天柱’。”
邬涤尘又忍不住厉声喝道:“你好大口气!简直是太狂了!”
“涤尘,他就是一个‘狂生’啊!”卢光碧折好那份功绩簿,淡淡笑道,“你有所不知:他正是万历十一年之际为镇北名将戚继光受谗南迁而公开击鼓鸣冤、血书谏君的圣手狂生!”
邬涤尘顿时僵住了,张大了嘴几乎合不拢。
吴惟忠缓缓念道:“辕门遗爱满幽燕,不见胡尘十六年。谁把旌麾移岭表,黄童白叟哭天边!”
他吟诵的正是当朝名士陈第为戚继光所写的《奉送戚都护归田》一诗。
厅堂内顿时陷入了一团莫名的沉闷之中。
邬涤尘吭吭哈哈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戚……戚……戚继光是‘张氏余党’……”
“‘张氏余党’?什么‘张氏余党’?”白清卓目光一厉,“你们左都御史方应龙当年和张四维一样是张太师一手提拔起来的要员大臣——他恐怕才是现存于世最大的‘张氏余党’吧?”
邬涤尘勃然说道:“白清卓,你番两次针对方应龙大人,不要太过狂肆了!”
“都察院和方大人若是不想被人如此针对,就请办几件实事来服众吧。”白清卓的面色忽然变得平静之极,“邬大人,您是巡边御史,有采风奏事之职权。白某今日亦有要事举报,还望您带回去奏报朝廷尽快处置。”
“何事?”邬涤尘的语气显得十分僵硬。
“当年戚大人从江浙一带招募了一万余名精锐子弟过来,在这蓟镇组建了南兵营,成为抗击胡虏的主力军,多年来贡献极大。戚大帅和谭纶尚书在任时,考虑到他们是背井离乡而来,于是给他们定下了等同于当地‘北兵’双倍的薪饷之制。但自戚大帅迁调后,南兵营的双薪之制就执行得不到位了,时行时不行,至今算下来有司已经拖欠他们四五年的薪饷总额了!这些南兵上有老下有小,养家之费不足,在军营中已然是怨声载道——白某希望都察院,还有内阁、司礼监对这件头等大事真正用心关注一下!白某在此不胜感激!”白清卓一边侃侃谈来,一边向他们肃然作礼,容色认真至极。
等他一讲完,吴惟忠也抱拳说道:“白参将讲出了我们南兵营所有将士的心声,万望各位大人不可轻忽。”
顾少伦亦硬着头皮站出来证实道:“为了替南兵营补薪,下官在县衙这边也是多方筹措,甚至还发动过驻地商户捐款相济,但都填不住缺口啊……”
何远和卢光碧对视了一眼,表态说道:“何某会把你们反映的这个情况带回司礼监的。”
卢光碧微一转脸,唇角笑意一凝,沉沉地唤了一声:“邬御史?!”
邬涤尘的脸色紧绷着,盯了白清卓许久,才慢慢答道:“这件事儿,本官会再核实一下。你们南兵营也要反思一下:为何会出现欠薪、缺薪的问题?”
白清卓听到此处,目光幽幽地闪动了一下:“邬大人此言何意?”
邬涤尘身形一正,双掌撑在桌上,冷然讲道:“听闻你们南兵营对蓟镇总兵萧虎臣不太尊重?本官在此讲一句大实话:军人素以上意为圭臬,你们这些南兵既不尊重萧总兵等,又怎能奢望他们为你们争取薪饷?”
吴惟忠正要答话,白清卓眼底寒芒一掠,却正容言道:“诸位大人应知:将师者,兵卒之父母也。父不慈、母不爱,又怎求子女之欢心?萧总兵怎样对待我们这些南兵的,大家有目共睹。我南兵营多年来被朝廷欠薪欠饷,家中上下嗷嗷待哺,囊中总是空空如也——如此困窘之惨状,而萧总兵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对上既无争取济助之意,对下又无安抚善待之举,我南兵营只把他看作行尸走肉一般!你让我们如何对他尊重得起来?”
卢光碧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眉头也不禁蹙了起来。何远因他说到封疆大吏之事,也不好表态,只是沉默着。
倒是顾少伦为白清卓紧紧捏了一把冷汗,不禁暗暗跺脚。
邬涤尘果然雷霆大作:“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亦无不是的上司!白清卓,你们南兵营岂敢如此轻慢于上?”
“邬大人,你说天下无不是的上司,那白某问你:胡惟庸当年一手遮天、欺上瞒下,太祖高皇帝难道将他杀错了?严嵩当年弄权舞弊、贪墨无度,嘉靖圣君难道也将他拿错了?这两个人的官位比你我都大,难道他俩就算天下无不是的上司了,你我便应该听凭他俩的胡作非为?当年太祖高皇帝立法垂范:若官不合法,民亦可纠之!农民陈寿六把违法县官扭送京师面圣治罪的事迹,那可是写进了《大诰》里的!同样,萧虎臣之懒政无为,不该被你们都察院问责追究吗?”白清卓这一番话来得畅快至极,也锋利至极。
果然,邬涤尘再一次被噎得满脸灰青,嗫嚅着答不上话来。
“白参将言重了。我等相信萧总兵不是懒政无为,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白参将,你们对他不可轻易忤逆,否则南兵营会更加难受的。”卢光碧急忙出来再次打圆场,“你们也要相信邬御史:他回去后一定会把南兵营欠薪缺饷的事情呈报给都察院的。”
邬涤尘坐在那里,脸上终于挤出一丝非常难看的笑容,朝白清卓、吴惟忠等人点了点头。
正在此刻,庄驰在厅门前朗声禀道:“吴将军、白参将,我们营里从牟掌柜那里买的狼粪已经运到,请你们过去查验。”
白清卓立刻长身而起:“请诸位大人陪同白某前去视察一下营中庶务,如何?”
卢光碧抖着折扇微笑着言道:“也好。我们可以目睹你们在营中的实际作为。”
何远当即响应。邬涤尘不得已,也只好附议。
吴惟忠起身道:“这件事儿,清卓老弟你先去处置吧。吴某稍后去训练南兵营的‘车轮阵’,以待诸位大人前来视察。”
白清卓把头一点:“那就有劳吴老将军了。”
出得议事堂,走在半途上,白清卓看着何远:“这位何大人是新近才进的锦衣卫高手?有些眼生。”
“何某是万历十六年进的北镇抚司。”何远回视着白清卓,“久闻‘圣手狂生’‘天峰秀士’等前辈当年都是文武双绝的奇才,何某倒是很想领教一下。”
“什么‘文武双绝’?如今只是一介病夫而已。何大人居然还记得我大师兄天峰秀士林映夕?”白清卓一愕。
“张诚公公和何某谈起过:当年他与‘天峰秀士’比武竞技,连斗百个回合,硬是没赢一招。”
“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大师兄早已杳然无踪,连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白清卓长叹一声,又在何远的脸上深深盯了一眼,“不过,白某如今虽然体弱多病,但眼力应该还在。如果白某没看错的话,何君所修炼的,乃是武夷山玄阴掌一脉的奇功异学吧?”
何远听在耳里,心头却是大震:这白清卓一眼便觑破了自己的内功根底,果然是非同凡响。
卢光碧却在一旁抢过话头:“哎呀!两位都是朝廷命官、青年俊杰,一见面就谈武论技的,岂不有失体面?”
“体面不体面的,倒没什么。”白清卓仿佛很随意地谈道,“一个人身手再好、武功再高,在火铳、阵法面前,又算什么?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
何远听得愈发心弦震颤,却不好再多讲什么。
到得营房大院,众人分位次站定:却见八九个挑夫挑了几十个竹筐摆在地上,里面全是黑乎乎、臭烘烘的粪团。
邬涤尘顿时捂住了鼻子,一脸的嫌弃样儿:“你……你们还收粪来干什么?”
听了他这番话,庄驰和几个亲兵都抿嘴笑了起来。
“我们收的是狼粪,用来燃作烽火台上示警四方的狼烟。”白清卓一边介绍着,一边走过去,接过庄驰递来的一根木棍,在竹筐的粪堆里挑来拨去地查看着,“唐人段成式写道:‘狼粪烟直上,烽火用之。’宋人陆佃亦曾有言:‘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当然,这几年据白某亲眼观察,狼粪燃烟,也没有他们说的这般神奇,只是比其他兽粪更浓更直罢了。”
然后,他不顾污秽,又用木棍挑起一点儿粪块在鼻孔前嗅了一嗅。卢光碧、何远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侧开了脸。
嗅毕之后,白清卓对那些挑夫冷声喝道:“你们牟掌柜现在的东西是卖得越来越作假了。这一趟又掺杂了不少牛粪进来‘鱼目混珠’!”
那挑夫头儿自信给这些粪团是洒过狼尿和狗尿的,便嚷道:“白参将,这气味哪有可作假的?您闻闻这臊气!这些狼粪,可是咱们亲自到漠南草原收捡回来的……”
“你们当我真的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白面书生?”白清卓目光灼灼地扫了邬涤尘一眼,话锋却刺向了那个挑夫头儿,“且不说这粪块里混杂着草料的气味,单看它们的形状也不大对头——狼粪如细条状,牛粪如粗块状。看来是这些狼一个个都长了牛屁眼,所以才屙出来这大团大团的粪便来!”
在场诸人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挑夫头儿满脸涨得通红,不敢反驳一句。
白清卓放下手中木棍,吩咐道:“这样吧,原来狼粪的价钱是半钱银子买两斤。你们挑来的混合粪,我们也收下,只是价钱要算半钱银子五斤。”
挑夫头儿哭丧着脸:“白参将,您再涨一涨价钱吧……”
“和我们南兵营做生意呢,莫想暴得大利,要讲究细水长流。”白清卓掸着自己身上的白裘,“你们若是嫌价钱低,喜峰口关城里愿意帮助我们捡狼粪、捡牛粪的人多得很。”
挑夫头儿思忖了一下,咬了咬牙,只得说道:“好吧,好吧。这一趟就这个价钱吧……白参将,我们可真是亏惨了……”
待那些挑夫走远了,卢光碧才用折扇掩着面庞,近前来问:“白兄,既然用牛粪做不了‘狼烟’,那你还留这些牛粪何用?”
“卢大人,牛粪也有用处的,至少在眼下这个天气里燃起来可以驱蚊杀虫,有助于弟兄们晚上在营房里睡个好觉。”白清卓含笑回答,“他们可没有你们这些贵公子用檀香、薰香养生安眠的好福气。”
卢光碧吐了吐舌头,叹道:“白兄之精敏务实,堪称陶侃重生。”
众人说说笑笑正往练兵场那边走去,猝然听得“呼”地一阵风响,半空中一道蓝影似飞鸟般疾掠而下,直朝白清卓等人一射而到!
“何人大胆?!”何远劲叱一声,身若游电一迎而上,转瞬之间便和那道蓝影碰了个正着。
众人惊疑未定,只听得猎猎有声,眼前一阵人影闪动,倏起倏落,忽闪忽蹿,几乎看不明切。
唯有白清卓安然不动,目视前方的团团人影,眼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啪啪啪”数声脆响过后,一红一蓝两道人影骤然左右飞开,各自落地站在一侧:却是何远和一个高挑少女对面而立。
“凌兰,不得无礼。”白清卓这时才开口喝道,又向卢光碧、邬涤尘介绍道,“这是白某的小师妹凌兰,最是喜欢胡闹,惊扰到诸位了。对不起,对不起。”
凌兰却是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把左手扬了一扬,朝白清卓亮出一个白瓷小胆瓶:“二师兄,我给你送药汤来了。”
说罢,她又盯着何远,将右手一举,掌心中现出何远那块系在腰间的“北镇抚司”虎头银牌:“二师兄,这位是你的朋友吗?身手蛮不错嘛!小妹难得像今天这样耍得尽兴——你知道吗?刚才我和他交换了十招也……”
这时,却是顾少伦跳了出来:“凌兰,这位是锦衣卫的何大人,是你二师兄的贵客!还不向他赔礼!……”
“无妨,无妨。”何远看清了凌兰的相貌,讶然之中透出一丝欣赏,也把右掌一翻,手心里一束金色丝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可是凌姑娘剑柄上的?凌姑娘今后给你二师兄送药汤,希望不要再这么‘电光石火’的了。你二师兄身体不好,万一被你撞翻了怎么办?”
“你的手脚比我要快一点儿,这个我服气。”凌兰大大方方地把他的腰牌扔了回去,“今后有机会再找你切磋切磋。”
何远微微一笑,一手接过腰牌,一手也把掌中那束剑穗掷给了她,目光里却有了一种别样的意味:“好的。你若和你师兄到京城来,何某随时奉陪。”
白清卓看着他俩一接一答的情景,唇边不禁浮起了浅浅的笑意。
只有顾少伦瞪着他俩,表情却显得有些莫名的复杂。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宦,骎骎岁华行暮。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卢光碧凝望着书房南墙上这幅字,在口中轻轻地吟诵着。这首词乃是自号“庆湖遗老”的南宋贵族词人贺铸所写之《天香》。常人看来,它不过是一段激越苍凉、伤时感遇的咏怀之词罢了,但在当年朝内清流儒林眼里,这首名词还寓有另外一番意味。
“林……林兄台这些年真是神龙潜隐,你也一直没找到?”卢光碧此刻没有了在官场上的故作姿态,而是转脸看向白清卓,非常随和地问道,“申师傅也找了他很久,却都杳无音信。”
白清卓静静地注视着那张笔力沉雄的字幅,没有即刻答话。这首词当年是由大师兄林映夕亲笔写好送给他的。而“林映夕”这个名字其实也嵌化在这首慷慨动人的名词之中——“烟络横林”中的“林”、“烛映帘栊”中的“映”、“迤逦黄昏钟鼓”所呈现出的“夕”。
那些年,白清卓和林映夕从师门学艺下山后,都考取了翰林院的庶吉士:白清卓自号圣手狂生,林映夕自号天峰秀士,均以激扬文字、勇于谏争而誉满京师。张居正、申时行等重臣都视他俩为“后起之俊秀”。万历十一年,他俩一同为戚继光遭谗南迁之事而血书上谏、午门鸣冤,一同遭受廷杖刑罚,一同被贬官外放。只不过,白清卓却自请来到边关任事赎过,而林映夕则挂冠而去,不知所终。当年朝廷党争之崩坏淆乱,现在回想起来,白清卓仍是暗暗为之扼腕。
好一会儿都没等到白清卓的回应,卢光碧有些错愕,慢慢转过身来,徐徐向他走近。
窗外落日的余晖斜照进来,投映在白清卓的脸上。在那斜阳余晖映照之下,白清卓清瘦的面庞似刀劈斧削般棱角分明。卢光碧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张被塞上风沙打磨得如岩石般线条刚硬的脸,慢慢地湿了眼眶:当年那个圣手狂生有临江放言、血谏社稷的清逸倜傥,而今凸显得更多的是一种苍黄大漠般的沉静笃实。
在卢光碧深深的目光中,白清卓轻声答道:“若他还在,我一个人应该不会这么累吧。”
“这七年来,真是苦了清卓兄你一个人了。”卢光碧的声音突然哽咽了。
“没什么苦不苦的,你今天也看到了,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白清卓还了他一个深深的笑容。这一笑,掩去了多少沧桑岁月的艰辛,又盖住了多少孤军作战浴血沙场的执着。卢光碧忽然觉得一阵惭愧浮上心头。当然,在与白清卓分手的这七年里,自己也曾在朝中追随申时行整肃吏治、严正纲纪,但大多是坐而论道、口辩笔伐,又岂如白清卓这般驰骋疆场、流血流汗?同是效忠朝廷匡扶社稷,但面对白清卓的境遇和作为,卢光碧忽然有了一种几乎不敢与他正视的感觉。
这七年来,当初比白清卓晚一科入仕的卢光碧都已做到了吏部郎中的要职,而白清卓却还屈居在边远关隘当一个小小的参将。只要一想到白清卓付出之巨大与所得之微薄,卢光碧便是心头一震。不,不,不能让他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长气,缓缓说道:“清卓兄,雪衣姑娘知道我这次来喜峰口,便让我给你带了一些东西来。”
他去书桌边拿起一叠食盒,向白清卓介绍道:“这是她亲手为你做的‘东坡蜜饼’,很香很甜的。”
“雪衣?”白清卓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缓缓平息之后,掏出那只小瓷瓶,喝了瓶里的一口药汁,这才悠悠而道:“她这些年来给我写了很多信,都在书桌上那个匣子里装着。她应该明白我的苦衷吧?”
“雪衣知道你一向喜欢辛弃疾的词章,这次亲手抄了一份辛弃疾的《念奴娇·书东流村壁》的下阕,让我带给你。”卢光碧悠悠然说着,将一张清香溢的粉红纸笺朝白清卓递了过来。
白清卓接在掌中,一边阅看,一边念道: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樽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他读罢后,将纸笺轻轻放下,徐徐一叹:“罢了。与其让她来日悔,何如让她今日恨?”
“清卓,你终归是要离开这里的。”卢光碧一边从胸衣里摸出一份信函递来,一边沉吟着缓缓开口了,“这是申师傅给你的一封亲笔信。清卓,这可能是你重返京师声名鹊起的一个绝佳机会。”
白清卓接过那封信,埋下头来,细细看了一番。然后,他低低地说道:“原来是为朝鲜使臣被劫宝暗杀的事情……蓟辽这边早就传开啦!李成梁恐怕又会成为第二个被落井下石的戚大帅。”
卢光碧看着他,没有插话。
白清卓捏着掌中的小药瓶,也慢慢思忖起来。现在朝中格局有了微妙的变化:当年靠反张、倒张而起家的大宦官张鲸猝然倒台,方应龙在朝内孤掌难鸣,而申时行的权位也得到了空前稳固。那么,在这样的朝局背景下,自己倒还真有可能回京师做出一番作为。所以,在这份信函里,申时行才会用辛弃疾的另一篇名词《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的上阕来暗示和勉励自己。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
在这段词中,他也确实感受到了申时行对自己的情深义重。于是,他心念一定,不再说什么废话了,直接向卢光碧庄肃言道:“这样吧,你此番返京先转告申师傅,我会尽快回到顺天府帮朝廷分这个忧的。”
卢光碧一听,脸上顿时喜色溢,连声喊道:“好!好!好!”
白清卓看着他,又有些自失地一笑:“其实我这几日来一直都在犹豫自己该不该返回京师……你知道吗,朝廷拖欠我戚家军南兵营的薪饷已经太久了,很多战友在江浙老家里的父母妻儿都快揭不开锅了——我已经被逼得又要像七年前一样到午门去击鼓鸣众、面圣讨薪了!”
“啊?你又要出演这一场‘大戏’?”卢光碧一惊,急忙劝道,“如今申师傅位居首辅,德高望重,有他上下调剂,何至于此?只要协助朝廷把这件大案查细查实,你大功在身,所求之事自然无不顺遂。”
“好吧。白某希望一切如你之吉言吧。”白清卓的面色始终有些幽沉,“方应龙和所谓的‘清流派’那边,希望申师傅届时也压制得住吧。”
南兵营的客房里,邬涤尘紧皱眉头,倚着昏黄的烛光,正在苦苦思忖:这一次出来巡边察吏,他本想替方应龙镇压一下朔边军营中反对萧虎臣的势力。但现在看来,以白清卓为首的南兵营确实是桀骜不驯,难以对付。自己又想私底下和卢光碧、何远通气,准备联手搞掉白清卓,不料他二人反而对白清卓的表现赞不绝口。这一下他孤掌难鸣,在巡边察吏的报告文牍中也对白清卓做不了什么手脚。而越是如此,他觉得自己越应该尽快把这个萧虎臣的绊脚石白清卓踢开才行!但方法何在呢?他一时又苦思不出。
就在此刻,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
邬涤尘急忙过去开门,果见是顾少伦站在门口。顾少伦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邬大人夜召在下,有何贵干?”
邬涤尘瞧了瞧他身后,低声问道:“只有你一个人来吧?没有谁跟踪吧?”
顾少伦也低声答道:“没有,没有。下官很小心,一路上无人跟踪。”但他心底一想到那个神出鬼没、仿佛无处不在的凌兰,又是隐隐一惧,却又不好向邬涤尘说起。
“来,来,来。”邬涤尘关紧了房门,让顾少伦在身边坐下,收起了白天时的咄咄威势,换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地对顾少伦说道,“顾大人在这里三年的边关守备生活很辛苦吧?”
“为圣上守边抚民,下官岂敢言苦?”顾少伦恭然答道。
“其实顾大人不必过虑,我们彼此都不是外人。本座和德润斋的牟万琛牟二掌柜也很熟。”邬涤尘缓缓道来,“老牟谈起过,顾大人你是江南素封之家出身。你家中本想让你笃行陶朱之道,结果你自己却考取进士之业。你这算得上是违逆家族之命而从文入仕的哟!”
顾少伦听着,心中暗想道:这个牟万琛,果然有些门道,居然和都察院也有关系!他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谦逊说道:“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顾某还年轻,不想在市坊之间独善其身。”
“是啊!本座也希望你能在仕途有所建树,光大你顾家的门楣。”邬涤尘脸上的笑容半深半浅。
顾少伦立刻会意,递上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这是下官的小小心意,恭请邬大人笑纳。”
邬涤尘却似毫不在意地推了回来:“你的心意,本座全然明白。你我之间,来日方长。”
顾少伦还要再送,却听邬涤尘不轻不重地说道:“白清卓这个人很是犀利,你和他相处得来?”
顾少伦一怔,从邬涤尘阴沉下来的脸色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便很小心地答道:“还行吧。顾某这三年来也习惯了。”
邬涤尘俯过身来,低声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能会被调任苏州府通判或礼部主事。这次巡边察吏,本座给你上报为‘卓异’。”
“多谢邬大人抬爱。”顾少伦的心情十分激动。
“但你先要写一份弹劾表来交换。”邬涤尘的声音低如耳语。
“什……什么弹劾表?”顾少伦吃了一惊。
邬涤尘的目光似尖刀一样逼视着他:“以你遵化县令的身份,揭发并弹劾喜峰口南兵营参将白清卓刚愎自用、欺诈商户、结党营私、目无法纪!”
“这……这……”顾少伦面色紧绷,显得煞是为难,“白参将并没有欺诈商户、结党营私的实事啊!顾……顾某不好捏造呀!这个……这个,非要这样对他不可吗?”
邬涤尘铁青着脸:“白清卓是张居正余党,上边有人对他十分不满。”
顾少伦脑海里一浮现出凌兰那冷若冰霜的俏脸,便不禁往窗外看了又看,期期艾艾地说道:“下……下官觉得你们上边可以用‘患病失职’的理由将他处置了呀。”
“哦?本座还要你来指教怎么做事?”邬涤尘瞪了他一眼,又觉得自己不好过度发作,就闷闷地说道,“你没看到卢光碧一直袒护他吗?”
顾少伦咬了咬牙,只得直言相告:“邬大人,下官此刻也不好出头去当这个‘恶人’呀!”
“哦?看来你负了牟二掌柜一番苦心哪。”邬涤尘幽幽说道,“今夜本座也不逼你。你暂且回去吧。有一天你想通了,随时可以找本座。”
顾少伦面色有些暗沉,便也不再逗留,急忙告辞而去。
邬涤尘心中烦恼,也未起身相送,待他走远之后,才长长而叹:他本想强迫顾少伦写出弹劾表,但一来顾少伦毕竟有些背景,二来德润斋那边似与顾少伦关系匪浅,他只好暂时按捺住这股冲动。既然在这里做不了白清卓的文章,那就回京再另想办法吧。
他心念方定,忽听风声一响,窗户顿开,一个蒙面黑衣人持剑飞落在他桌前,正目光闪闪地瞪着他。
邬涤尘面色一变,却冷笑道:“你是白清卓派来的人?”
蒙面黑衣人手腕一翻,那柄利剑一划而出,横在了他的颈侧。
邬涤尘的声音顿时显出了几分凌乱:“你……你是白清卓的那个小师妹?这……这剑穗我白天见过……”
“你这个狗官,竟在背后指使别人放冷箭陷害我二师兄!”那个声音清脆有力,果然正是凌兰。
邬涤尘忽然有些明白顾少伦为什么会那么快地拒绝自己了。他定下心神,脑筋一转,倒又稳住了声气:“凌姑娘,你觉得你二师兄一直拖着病体枯守在这个位置上,真的很合适吗?”
凌兰没有答话,剑锋在他颈边也没再移前。
邬涤尘又板起了脸:“你今夜有胆真敢杀我?”
“你看我敢不敢?!”凌兰怒叱一声,剑锋也往前推了一推。
邬涤尘身子朝后一缩,急声道:“凌姑娘,我知道你能杀我——但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你给我这一剑吗?你这一剑下来,就坐实了他白清卓擅杀朝廷清流的罪名!你愿把他牵涉进来吗?”
凌兰缓缓收回了利剑:“你确实是一个‘真小人’。但凭你,还害不了我二师兄。”说罢,身形一纵,从窗口飞掠而出。
邬涤尘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侧,一脸的后怕之色。
为时三天的巡边察吏很快就结束了。白清卓、吴惟忠、顾少伦一起将卢光碧、邬涤尘、何远三人一直送到了十里长亭之处。
临别之际,卢光碧神色肃然,把顾少伦单独留下来在一边谈话:“德润斋的招呼也打到卢某这里来了。看来这几年德润斋在喜峰口靠着你发了不少财。”
顾少伦恭恭敬敬地答道:“启禀卢大人:民丰商茂、百姓康乐,可是陛下年底巡边阅视的重点。”
卢光碧瞅了他一眼:“德润斋的背景很深,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底细。今后,你务必多一个心眼,还是谨慎周全一些。”
顾少伦连忙点头:“下官一定谨记您的教诲。”
卢光碧注视着他,宽颜一笑:“卢某今天能单独找你交谈,是因为卢某知道了邬御史曾经夜召你商议过‘要事’。”
顾少伦神色一变,耸然答道:“下官不明白卢大人在说什么。”
“呵呵呵。”卢光碧浅浅一笑,“很好。清卓兄没看错你——在他的大力推荐下,你在此番巡边察吏中被评为卓异了。回京之后,吏部会行文让你升为从五品的秩级。”
顾少伦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扭捏起来:“这个……这个……请卢大人恕罪——顾某还是希望能够‘内迁’,哪怕是不升秩级也行。顾某想在家乡父老面前实现‘锦衣昼行’的心愿。”
“说实话,‘内迁’有什么好的?”卢光碧怔了一下,“你弃商从政,总不会是想学邬涤尘这样在三司六部里蝇营狗苟吧?”
“这个……这个……”顾少伦一时有些语塞:难道你卢大人不也是在三司六部里混吗?
卢光碧想了一下,问他:“有两句诗——‘君是当今镇远侯,赋诗横剑在雄关。’你知道是谁送给清卓兄的吗?”
顾少伦又是一惊:“下官如何得知?”
“这两句诗是当今兵部尚书王一鹗亲笔题送给清卓兄的。所以,少伦啊,俗话说得好,‘十步之内,必有芝兰’。跟着清卓兄在这里好好干事,你将来一定会脱颖而出的。”卢光碧直接向他点明了底细。
顾少伦深深一礼,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十分复杂:“卢大人既有如此明示,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来来来,这是昨天南兵营的巡防队在城外草原里猎到的几头野狼,它们的肉烤得可香了!”白清卓在饭桌上笑盈盈地给顾少伦夹了一筷子油滋滋的烤肉块,“咱们军营里像这样‘打牙祭、添口福’的机会并不太多哟。”
顾少伦被他请来共进晚餐,倒也没怎么在意菜品如何,只道:“白参将你这话可说得顾某都不敢吃下去了!顾某喊外面的衙役到街上再买几份肉肴回来?”
“不必,不必。”白清卓微微笑道,“你知道的,我又沾不了多少油荤。凌兰,你好好陪顾大人吃个痛快。”
凌兰拿了一柄匕首在旁边自顾自地切着狼肉大口大口地吃着,像是没听到白清卓的吩咐一般。
顾少伦端起酒杯向白清卓敬来:“卢大人说了,白兄有阴德于顾某,顾某感谢不尽。”
白清卓以茶杯回敬道:“顾大人是个好人。”
顾少伦放下酒杯,感慨而言:“白参将,顾某这三年来竟不知你是天下闻名的圣手狂生,失敬失敬。你看,你的师妹凌姑娘武功这么高强,那么你也应该是身手不凡了?”
“顾大人,你认为白某这痼疾缠身之状是装出来的?”白清卓打开那只白瓷瓶,徐徐呷了一口药汁,苦得他微微皱眉,“这七年来每天三次喝这么苦涩的药汁,装得再像,脾胃怕也是受不了吧。”
顾少伦夹了一块烤狼肉放进嘴里:“顾某到现在才知道你白参将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高人。顾某也不知道你的肚子里还藏着多少惊心动魄的秘密。”
“二师兄,你就把实话对他说了吧。”凌兰拿帕巾擦了擦手,“顾大人,我二师兄当年一身绝学,远在小女子之上……只是当年他在午门遭受廷杖时不知被张鲸那奸贼做了什么手脚,挨打之后竟伤了元气,所以一直是体弱多病……”
白清卓一抬手止住了她:“我们奇男子伟丈夫立身行道,岂可凭恃区区匹夫之勇、剑侠之艺也?智勇双全、刚柔兼备,才称得上是‘万人之敌’!顾君,你说是也不是?”
顾少伦肃然起敬:“白参将所言极是。”
“另外,顾大人,白某还要和你谈一桩正事儿。”白清卓含笑看他,“顾大人来自江南富绅之家,府中资财充盈。白某想向顾大人借款支用一番,你意下如何?”
“看来白参将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也从来没有免费的‘狼肉宴’。”顾少伦干咳一声,“如果这番话被邬御史听到了,您必又会添上一个‘宴请索贿’的罪名!”
白清卓长叹一声:“南兵营已有数月未能发足粮饷,白某甚是焦虑。”
凌兰放下了筷子里夹着的肉块,忽然一阵鼻酸:“二师兄!你……你……”她又转头看向顾少伦,语气顿时变得异常温柔:“顾大人,你就帮帮二师兄吧……”
顾少伦听到她突然变得柔和之极的声音,心头一个激灵,急忙表态道:“这个……这个,顾某可以再借给白参将你一万两纹银。”
凌兰朝他甜甜地笑着:“二师兄说得没错,顾大人真是个好人。”
“但南兵营共有一万健儿,每个人分得一两白银,又济得何用?”
“唉,此时能够为他们多争得一两是一两吧!”白清卓眉宇间阴云隐隐,“后面的事情,我们要另辟蹊径呀!”
“蹊径?什么蹊径?你讲来听一听?”顾少伦不禁莞尔一笑。
白清卓的面庞上现出肃重之色来:“这一次,白某可能要赴顺天府一趟,顾大人和白某同去吧。”
顾少伦一愕,敛起了笑容:“难道你真的要进京向兵部、户部和内阁当面讨薪?”
“如果不及时补齐南兵营的欠薪欠饷,弟兄们人心浮动、怨声起,顾大人认为年底的巡边阅视会圆满举行吗?”白清卓灼然而视,对他说,“你我二人届时又脱得了干系吗?”
听罢这话,顾少伦的表情顿时凝固了。他静默了半晌,才搁下筷子,沉沉言道:“我知道卢光碧是你的朋友,我也猜得出你可能还有更深的背景,但你确定能把这件事办成?”
“实话说,白某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白清卓慢慢捏紧了掌中的白瓷瓶,“但若不去拼一拼,又怎么知道结果究竟如何呢?”
顾少伦听罢,面容凝肃,正视着他:“好吧。白参将,难得你如此勇于任事,顾某此番便与你同进同退。”
白清卓微微一笑,往凌兰那边掠了一眼:“师妹,如何?顾大人不仅是一个好人,更是一个好官吧?”
凌兰向顾少伦乜了一眼,却并不置评,而是说道:“二师兄,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我要一路陪护你。”
白清卓还未及开口,忽听得庄驰在门边敲了一下。
“庄驰,什么事?”白清卓马上唤了他进来。
庄驰入屋之后便急声禀道:“白参将,我们在喜峰口关外的细作送来了异常情报。有几股蒙古土蛮匪队突然出现,对进出关口的商户造成了严重干扰。”
“是俺答部的人还是朵颜部的人?”白清卓认真地问。
“细作也不太清楚,这些土蛮都是蒙面行动,乘马挟弓,来去如风。”
“他们是何时冒出来的?”
“就在这两三天里。”
“那真是巧了,这两三天,正巧是巡边察吏期间。”顾少伦插话道,“白参将,你遇匪则不得不剿,剿匪则无暇外出。莫非有人不希望你离开关城而返回京师?”
“会吗?这可能是一个巧合吧。”白清卓的目光闪了一闪,“庄驰,你稍后去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吴老将军。从明天起,由他派人出城护商驱匪吧。白某从明天起,要离开喜峰口一段时间。”
庄驰一愕,却还是朗朗地答应了一声。
吩咐完毕之后,白清卓又深深看向了顾少伦:“当然,如果这个情况不是巧合,反倒更让白某坚定了赴京师的决心。”
说罢,他突然面朝窗外,凛凛言道:“何方来宾,还请现身。”
他话犹未了,凌兰已是闪电般立身而起,掌中利剑在握,护在了桌前。而庄驰则掠在了白清卓的身畔,目光紧盯向了窗口。
但觉微风一动,人影一闪,一个身材清瘦似垂柳、面目姣好如女子的锦衣秀士犹如从地底冒出一般在屋内兀然而立。他朝白清卓含笑施了一礼:“白参将能有如此决心赴京师查清辽东军三眼神铳之疑案,在下代李督帅谢过您了。”
“原来是蓟辽总督府的参军李井方大人啊!失迎失迎。”白清卓摆了摆手,让庄驰退开一边,脸上波澜不兴,“李督帅府中果然卧虎藏龙。白某赴往京师,主要还是为了南兵营讨薪。”
原来此人竟是蓟辽总督李成梁的心腹参军!顾少伦顿时惊住了。
李井方“咯咯”一笑,柔声说道:“白参将,有些事情,李督帅会和你亲自沟通的。你我心知肚明。”
讲罢,他容色一正,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雪绢请柬递将过来:“白参将,在下谨奉宁远伯、蓟辽总督李成梁大人之钧命,特来向您恭送请柬。李督帅盛情邀请您务必参加他三日后在锦州举办的‘备边论策大会’。”
锦州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它北依松岭山脉,南临渤海深湾,东托辽阳城,西护山海关,堪称大明东翼之门户重镇。
名相张居正曾在朝中明言:“锦州既是如此之要塞,则坐镇之人非国之栋梁不可。”恰巧,蓟辽总督、宁远伯李成梁名字中的这个“梁”字,正与他口中“栋梁”二字交相辉映。
锦州城雄伟壮观的坚墙炮台,只是锦州的“躯壳”;李成梁父子和他们麾下的辽东铁骑,才是锦州真正的“灵魂”。
而宁远伯府邸,更是锦州城中气势最为恢宏、构筑最为雍容的标志之物。它占地足有半条街之长,外围一百零八间厢房,尽是李成梁的家丁家将、义子义孙聚居之处。
府门前开阔的地坝上,铺满了青莹莹、厚墩墩的石砖。几辆马车缓缓行进,车轮在路上留下“辚辚”声响,直到大门处无声停下。
为首马车里跳下了李井方。他腰肢轻扭,满面春风,款步走到第二辆马车车门前,亲手掀起垂帘——掩口咳嗽的白清卓,一身锦袍宽带,在顾少伦和凌兰一左一右的扶持下走下地来。
白清卓斜斜抬头,望向宁远伯府邸大门前左边高高耸立着的一座巨碑,上面那“栋梁之臣、护国宁远”八个朱红大字甚是醒目。
“陛下的御笔墨宝真是‘颜筋柳骨’、刚柔得当啊!”他望着这八个大字,“它们似乎是万历十二年时经由申阁老转赐给李督帅的吧?”
“不错。白参将居然连这些情况也如此清楚?”李井方微有惊色。
白清卓悠悠一叹:“李督帅这些年能一直在辽东之域屹立不倒,实属不易啊!”
李井方脸上笑如桃花:“在下坚信李督帅还能在辽东永远屹立下去的。”
“李大人,你真是李督帅难得的‘好参军’。”白清卓收回目光,在他的脸上深深看了一眼。
恰在这时,“轰隆隆”一阵阵闷雷似的巨鸣从街头那边传来,震人耳膜。
白清卓、李井方等人循声回首望去,竟是一队队铠甲鲜明、刀枪锃亮的骑兵疾驰而至,直踏起滚滚烟尘,似浪潮一般涌近。
白清卓看得分明,咳嗽了一声,拿丝帕挡在面前,把扑面而来的烟尘轻轻拂开:“果然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啊!”
尘土渐渐散尽,只见那大明骑兵军阵的前头,立马驻着一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的中年将军——浓眉大眼、方面垂耳,举手投足间豪气逼人。他正是蓟镇总兵萧虎臣。
李井方一看,也不禁叹服道:“蓟镇北兵营的军容军貌也丝毫不亚于我们辽东军铁骑营啊!”
顾少伦紧张得手心里都捏出汗水来:“原……原来是萧总兵!”
白清卓却瞧着李井方,慢吞吞地说道:“你此言不虚——蓟镇南兵营的军费大多被他挪来装备在北兵营上了,当然不会比你们辽东军铁骑营差多少。”
那边,萧虎臣见了他们,抖了抖背后的斗篷,身形一正,直朝他们放马过来。
他骑马来到白清卓面前,也不下马,仗着自己铁塔般魁梧的身材,端坐马鞍之上,居高临下地盯视着白清卓:“白参将别来无恙?”
“多谢萧总兵垂询——白某别来有恙,不便施礼了。”白清卓捂着心口重重地咳嗽了六声。
萧虎臣眼中直把李井方、顾少伦等人视作无物,径自又向白清卓款款讲道:“你‘有恙’也是该得的。在喜峰口关城喝风吃沙这么多年,你身子骨又弱,不‘有恙’才怪!你怎不来找本座帮你挪一挪?本座保你决不吃亏。”
他语气之亲热,连李井方听了也直眨眼睛。
白清卓淡淡答道:“多谢萧总兵如此厚爱。白某的身子骨在喜峰口待习惯了,换了地方会更不舒服。”
“白参将,俗话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萧虎臣的口吻仍是异常亲切,“大同镇副总兵的职位即将空缺,又是从三品的秩级,你过去岂不是名实双收?你若有意,本座立刻为你争取过来。如何?”
白清卓也不想再和他弯弯绕绕,直接答道:“白某也愿多在其他边关闯荡,但南兵营尚有余责未了,白某岂敢轻弃而去?”
“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卒’。有何轻弃不轻弃的?”萧虎臣开始冷笑起来,“你在喜峰口为将,难道还真的会为手下的兵卒们负责一辈子吗?像扁担离不开箩筐一样,走到哪里都还要带着他们?”
白清卓正颜道:“萧总兵,白某便实言相告,南兵营补薪补饷的事情一天不解决,白某一天就不能弃南兵营而去。”
萧虎臣双眉一耸:“白清卓,难道这大明朝的军界之中,就只有你一个人是爱兵如子?镇边南兵营至少还在本座的麾下吧?你口口声声要对南兵营负责到底,又置本座这个蓟镇总兵于何地?本座就是不喜欢看你一副自命不凡、舍我其谁的模样!”
他这一番声色俱厉的发作甩下来,恍若雷霆骤降,不仅是顾少伦,便是李井方也被震得面容失色。
唯有白清卓神情沉静如海,微波不生。他深深地回视着萧虎臣:“白某真没想到,在萧总兵您这样一位封疆要员的心目中,竟是如此看待白某的。”
萧虎臣几乎是咆哮起来:“你知道吗?目前在蓟镇各个军营里,人人盛传你白清卓如何爱兵如子、练兵成魔的种种事迹!甚至有一些参将、千户、校官,居然以你为榜样来推搪本座的军令!本座已经忍无可忍!”
白清卓淡淡答道:“是非断之于心,毁誉听之于人,成败付之于天。如斯而已。”
萧虎臣浓眉一竖,眼中精光四射:“张居正当年处置名士汪伯昆时不也曾经讲过‘芝兰当道,不得不锄’吗?”
随着他这凌厉的话声直劈而出,他身后一队亲兵立刻哗啦一响按刀催马逼将前来!
凌兰一声冷哼,拔剑在手,倏地掩在了白清卓的身前。
刹那之间,宁远伯府邸大门前的空气紧张得几乎爆炸开来!
然而,白清卓仍是亭亭玉立如宝树,潇潇临风似高杨,悠悠言道:“今日之情之景却有所不同,你萧总兵不是恩威并施之张相公,我白清卓也不是华而不实之汪伯昆。萧总兵,你的引喻,似乎不太恰当。”
“你……你……”萧虎臣被他噎得眼眸一翻,右手紧紧按住了自己腰间的刀鞘。
恰在此时,一个苍劲而雄浑的声音从府门深处远远传来,却令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佳客驾临,老夫失礼。井方,还不快代老夫将萧总兵、白参将欢迎进来!”
听到这个声音,在场众人皆是神情一变:那位蓟辽总督、宁远伯——李成梁,终于还是亲自发声了。
李成梁的心胸仿佛和他的肚腹一样大得出奇,只把方才在府邸门前发生的那一幕情形视而不见:尽管萧虎臣如此率众前来大兴威仪,甚至还当着他的门几乎要对白清卓动刀动枪,他都沉沉静静地忍了下来。
白清卓入府之后,便已经细心地观察出:李成梁虽然仍是那般鹰眉虎目、顾盼生威,而眼角的愁云却若隐若现。尽管他高高地坐在宴会主位之上,表情呈现出平日所没有的笑容可掬,可是他脸庞的肌肉扯动却略显僵硬。
他的左边坐着萧虎臣,右边坐着自己的长子、辽东镇副总兵李如松。萧虎臣以下,坐着蓟镇副总兵章世彦、白清卓、顾少伦及蓟镇其他参军、将校等人;李如松以下,坐着辽东军方面的李如柏、李如梅、祖承训、查大受、李宁、李有声等偏将。
“此番宴会虽名为‘备边论策’,而实则是老夫召集大家来聚一聚、谈谈心的。”李成梁双手按膝,声如洪钟地讲道,“老夫是个粗人,本不喜欢什么莺歌燕舞、花红柳绿的,也不如萧总兵、白参将那般通文达武、倚马千言。但在今天宴席之上,老夫还是请了一个擅长吟诗唱曲的高人,为大家助助酒兴。”
萧虎臣作为场中地位最高的来宾兼李成梁的属下第一人,自然是要先行表态的:“我等多谢宁远伯的盛情厚意。您对我等真是太过礼遇了。”
李成梁抬眼注视着他:“萧总兵可是当年首辅张四维阁老选中的文武双全之良才。稍后,你肯定也是要当众唱和一首好诗好词的。”
萧虎臣的目光却向白清卓这边轻轻划来:“这些年萧某驻守边镇,提刀的时间远远多过提笔的时间,坐马的时间也远远多过坐席的时间,满口的刀枪剑戟,腹中再也没有什么好诗好词了。”
“萧总兵,你在老夫面前,又何必如此谦逊客套?老夫又不能助你连升三级、封侯入阁。”李成梁朗朗一笑,把手往外一摆,做了一个无声的手势。
在众人注目中,厅堂左角一帘纱帐缓缓垂下,随风飘拂之间,里面乍然现出一个高挑人影,以慷慨激昂之音调吟诵道:
湖海平生,算不负、苍髯如戟。
闻道是,君王着意,太平长策。
此老自当兵十万,长安正在天西北。
便凤凰、飞诏下天来,催归急。
他吟到此处,忽然语气一转,又变得婉转低回,款款吟道:
车马路,儿童泣;风雨暗,旌旗湿。
看野梅官柳,东风消息。
莫向蔗庵追语笑,只今松竹无颜色。
问人间、谁管别离愁,杯中物。
在座诸人听得纷纷叫好。白清卓心下明亮:这一首宋词正是辛弃疾所作的《满江红·送信守郑舜举郎中赴召》。李成梁让人当众吟诵此词,显然是在向蓟辽两镇的文武将官宣示自己仍为朝廷所倚重,虽有三眼神铳之疑案,自己还可“不负苍髯如戟”,而且依然有“便凤凰飞诏下天来”的恩宠。
果然,李成梁转过头来,朝萧虎臣含笑讲道:“老夫粗通文墨,却也觉得这首词甚是符合老夫此时此刻的心境。萧总兵,你说是也不是?”
萧虎臣目光闪烁,徐徐言道:“李督帅位居方伯、威震朔边,确实是不负‘苍髯如戟’啊!”
李成梁大手一挥:“萧总兵,你再来唱和一首,莫要推辞。”
萧虎臣应了一声,身形高高立起,扬声而道:“在下便吟唱一首元朝名士卢挚所作的《蟾宫曲·邺下怀古》——
笑征衣伏枥悲吟,才鼎足功成,铜爵春深。软动歌残,无愁梦断,明月西沉。
算只有韩家昼锦,对家山辉映来今。乔木空林,几度西风,慷慨登临。
场中忽然静默了下来,蹊跷的是谁也没敢开口喝彩,都把目光投向了李成梁。
李成梁却深深地看向了白清卓:“白参将当年号称圣手狂生,颖悟过人,你来谈一谈对这首元曲儿的看法?”
“对这首元曲儿,白某是这样理解的:曹孟德壮心未已,东征西战,不失为国捐躯之实;韩相公急流勇退,筑堂自娱,则负先私后公之名。”白清卓淡然而答,“要学曹孟德,还是要学韩相公,全在当事人之一念之间耳!”
“白参将说得甚好。”李成梁抚髯一笑,向白清卓伸出手来,“白参将才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也唱和一曲?”
白清卓咳嗽数声,向那坐帐之人开口说道:“那位帐中高人,白某气虚声弱,吟诵诗词是有心无力。烦请您代白某高诵一首元朝名士张养浩的名曲——《普天乐·大明湖泛舟》。”
那帐中人清了清嗓子,腔调又是一变,竟然是和白清卓一模一样的声音,只不过更加低沉有力:
画船开,红尘外,人从天上,载得春来。烟水闲,乾坤大。四面云山无遮碍,影摇动城郭楼台。杯斟的金波滟滟,诗吟的青霄惨惨,人惊的白鸟喈喈。
“白参将,你的这首元曲儿选得还很是欢快。不错,不错。”李成梁听罢,哈哈一笑。众人这才纷纷鼓掌喝彩。而萧虎臣只是冷冷地远眺着白清卓,脸上毫无表情。
笑毕之后,李成梁又望向了他身边坐着的顾少伦:“白参将,这一位是……?”
“这位乃是遵化县县令兼南兵营协理顾少伦,也是白某在喜峰口最好的朋友和助手。”
李成梁眉毛一扬:“哦?既是白参将的朋友,想来绝非泛泛之辈。顾大人,你也请唱和一首吧。”
顾少伦紧张得满头热汗,却又推辞不掉,急忙问白清卓:“我……我应该选哪一首诗词?”
白清卓不言不语,用竹筷蘸水飞快地在桌面上写了“张养浩《庆东原》”六个字。
顾少伦无奈,只得起身吟道:
鹤立花边玉,莺啼树杪弦,喜沙鸥也解相留恋。
一个冲开锦川,一个啼残翠烟,一个飞上青天。
诗句欲成时,满地云撩乱。
他这首元曲儿刚一吟完,李成梁、萧虎臣、白清卓三人的目光齐齐抬起,在半空中碰撞了一下,然后各自又十分默契地分了开去。最后,还是李成梁大笑说道:“顾大人果然是白参将最好的助手!”
听到李成梁这句评语,顾少伦坐在席下,不禁用袖角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只能是有些窘然地一笑而应之。
李成梁端起酒杯敬过大家一圈之后,又将目光扫向了左右部属,正待开口,这时他身边的长子李如松却奋然而起,侃侃而道:“父帅,我等将士坐席谈饮,岂可一味吟诗唱曲?孩儿愿离席舞剑吟词以助诸君之酒兴!”
听了他这话,李成梁向萧虎臣那边掠了一眼,正容叱道:“李如松,在公务之所,这里没有什么‘父与子’,只有上司和部下!你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吗?”
李如松面色微微一僵,看了看父亲眼神所去的方向,只得改口道:“李督帅,属下愿当众舞剑吟词以助酒兴。望督帅大人允准。”
左右席间蓟镇方面过来的众人顿时暗暗心震:这一场筵席,中途陡然冒出这一出“项庄舞剑”的节目,岂不更是坐实了今天吃的便是宁远伯府中的鸿门宴?!
他们齐齐把目光看向萧虎臣。萧虎臣却面无一丝表情,一语不发。
在静默之中,又是白清卓的话声悠悠响起:“李督帅,如松将军说得对,我等毕竟是军营中人,哪能光听吟诗唱曲呢?过于文绉绉的,不太好。如松将军的剑法出自明师,誉满辽东,我等蓟镇中人正想一睹风采呢!李督帅,您可不能拂了我等的兴致!”
李成梁听他说完之后,双眉微微一扬,这才沉着脸点了点头。
李如松遂长身而起,手持长剑越席而出,昂昂然步入场中,转首看向那边的帐中人讲道:“井方,我舞剑之际不愿分心。你且帮我吟诵一首岳武穆的《满江红·写怀》,我可以放手舞剑。”
白清卓和顾少伦相顾一惊:原来那帐中的吟唱之人居然是李井方!真未料到他竟是一个罕见的口技高手!
李井方在帐中高声而应,又清了清嗓子,开口便有一股慷慨苍凉之气溢然而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随着他回味悠长的吟诵之声,李如松肃立似岳的身形微微一旋,右手握剑横胸往外一划,立刻绽开明晃晃似磨盘般大的一朵剑花,光亮夺人双目。
众人见状,不禁齐声喝彩。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吟诵之声愈来愈响亮,而场中李如松的身法已如蛟龙出海,剑光似游电穿梭,嘶嘶破风,带给厅堂上阵阵凉意。蓟镇方面的部将几乎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李如松的剑风似暗刃一般从自己面颊上、颈侧边、胸腹间一刮而过!他们在毛骨悚然之中,却也不得不心服口服地鼓掌叫好。
而唯有萧虎臣直直端坐,静静而视。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到李井方的音调愈高之处,李如松倏地拔地而起,身轻似燕,手中利剑宛若一道银虹凛凛然直贯而上!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在李井方硬邦邦的最后一段词抛将下来时,李如松剑光如瀑从半空中一泻而下,骤然向萧虎臣桌前疾卷而去!
“啊!”众人齐齐惊呼失声!只有李成梁手抚须髯,不言不动。
顾少伦惊呼之余,右手一举,似要有所动作——不料白清卓左手一截,拉下了他的手腕。在他惊骇回视的目光中,白清卓向他微一摇头。
果然,场中很快就静了下来。李如松静静地站在那里,剑脊上平平稳稳地托着一只酒杯,竟然是原本放在萧虎臣面前桌上的那只。而那杯中,此刻居然滴酒未溅。
他面色恭和,但手底的动作却十分直接:将剑上的酒杯往前缓缓一递,直送到萧虎臣面前的四寸之处才停了下来:“李某向萧总兵敬酒施礼!”
好个萧虎臣,也是安坐如山,面似沉渊,显得丝毫不惊丝毫不慌。他手里竹筷倏地往上一点,正中李如松手中剑背:那只酒杯立时弹跳而起,极巧极妙地飞到了萧虎臣的唇边,被他一口含住,把酒一吸而尽。
李如松这才徐徐收剑,深深一躬:“李某方才妄发狂兴,失礼勿怪。”
萧虎臣慢慢放下酒杯,含笑说道:“剑上敬酒,美事一桩,何来失礼?”
李成梁哈哈笑着拍了几下手掌:“好好好!萧总兵果然是每逢大事有静气!难怪蓟镇在您手中是固若金汤啊!”
萧虎臣一敛容色,转脸向李成梁恭然答道:“蓟镇固若金汤,一切仰仗您宁远伯指挥有方。”
李成梁看着李如松缓步退回座位,话锋却没放过萧虎臣:“李如松刚才舞剑完毕,请问诸君有何赐教?萧总兵?”
萧虎臣轻轻抬了抬眼:“李督帅龙父虎子,后继有人,萧某钦服。”
李成梁呵呵笑道:“据闻左都御史大人方应龙之子方宝棠以文才自旌,名动京师,那才真的是龙父虎子吧?老夫这里只是军户世家,萧总兵谬赞了!”
萧虎臣脸色一绷:“方大人乃是朝中柱石,非末将所敢妄议。李督帅说的是笑话吧?”
“笑话,当然是笑话。”李成梁呵呵一笑,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深谈下去,而是又一次瞥向了白清卓:“白参将,你也点评两句?”
白清卓拿手帕掩着口轻咳了几声,坦然迎视着李成梁:“李督帅是希望白某实话实说?”
顾少伦连忙暗暗扯动白清卓的衣角。白清卓却向他淡淡一笑,表示并不在意。
李成梁双手撑在桌上,直直地盯着他:“本督一向最喜欢听真话、听实话。难道弱不禁风之白参将,居然真的很懂剑法?”
“如松将军的剑法是出自‘青藤老人’徐渭徐文长先生的真传吧?”白清卓目光平转,问向了李如松。
李如松大吃一惊:这套剑法是当年徐渭应戚继光之邀北来边关时密授给他的,却不料今日竟被这白清卓一眼识破根底!看来,父帅一直显得那么重视他,果然确有理据。他心念至此,也不得不向白清卓点了点头。
白清卓又缓缓说道:“如松将军的剑法奇招迭出、攻守自如,确是玄妙无方,白某佩服。但是——”
众人听得一愕。
他继续说了下来:“请问如松将军,您这剑幕舞得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倘若白某拿你们辽东铁骑营之三眼神铳开火射击,如松将军的剑锋可以挡住几颗火铳铁弹?”
场中顿时一阵哄然,而后又沉沉地静寂了下来。
李成梁和萧虎臣都是面无异色。
片刻后,李如松闷闷地答道:“不能。”
李成梁终于沉沉开口:“白参将,您有话请讲,本督洗耳恭听。”
白清卓侃侃然讲道:“此话已藏我心底许久,今日得此机缘,不得不一吐为快。当年戚继光戚大帅郑重指出,来日之战争,关键在于军械之优良与阵法之严谨,而不在单兵肉搏之优劣。白某希望辽东军不可过于偏重单兵技击之长,而须补军械与阵法之不足,方能百战百胜、威震蛮夷!”
全场又一次深深地静默了下来。气氛里透着一丝古怪、一丝沉郁,又有一丝凝重。
“戚大帅?难得你还记得戚大帅。可见你是个有心人。他比本督还年轻十多岁,却离去得比本督还早,可惜了呀!”李成梁的话声忽然变得莫名感慨,“万历七年,当时我俩还联手抗击过蒙古土蛮……他手下的南兵营一摆开阵法,有战车冲锋、有藤牌盾护体、有雁行刀出击,蒙古土蛮只有望风而逃!那几仗,打得真是过瘾啊……”
萧虎臣在一边听着,目光闪动个不停,却是一声不吭。
最后,李成梁长叹一声,又看了看李如松,肃颜说道:“如松,白参将的这番忠告,你一定要牢记在心、知行合一啊!本督已经老了,将来蓟、辽两军的‘再铸辉煌’,就着落在你们的肩上了!”
说罢,他把深深的目光投向了那个似不可及的远方,仿佛看到了那尊曾经和自己并辔冲杀、纵横无敌的魁梧身影,不禁慢慢湿了眼眶。
送走了卢光碧,申时行坐回到圈椅里,双手以食中二指轻轻地揉着自己两边的太阳穴,同时静静地思索着。
书桌之上,嵌在那方紫檀木砚屏当中的玉璧里,镌写着申时行最为欣赏的“四如箴”:立心如魏徵,处事如王导,行文如陆贽,进贤如荀彧。这是白清卓当年亲笔所书而敬赠给自己的,自己也将它一直引为座右铭。然而,万历十年之后的朝局风起云涌、暗流激荡,自己虽身为首辅,在上有偏执之君和下有清流派等偏激之臣的夹击之下,每一件事都要如履薄冰,每一句话都要三思而发,每一步路都要谋定而动,过得实在是艰难万状。自己既难以做到魏徵那样以谏正君,也难以做到王导那样镇静群臣。他隐隐感觉,自己的百般努力似乎也维持不了多少年了。然而,既在其位,便不得不善谋其职。自己既在内阁当一天“住持”,便念好一天的“经文”吧。
卢光碧来告诉他,在此番巡边察吏中,白清卓已通过锦衣卫何远的亲临考察,而且白清卓也愿意及时动身回京襄助。这个消息让申时行近期沉郁之极的心情终于大大缓解。
不久前爆发的黄启祥被三眼神铳劫杀案和自己与张诚在司礼监议事厅遇刺事件,其实十分险恶,也十分蹊跷。虽然它们的线索都明确指向了李成梁的辽东军,但申时行凭着丰富的阅历和敏锐的直觉,恰恰认为这两件案子绝不会是辽东军蓄意所为。没有谁蠢到把确凿的证物、证据都留在现场来个“自我暴露”,李成梁等人真要这么做,不是等同于自己跑出来当众找死吗?李成梁会是这么轻躁这么粗愚的人吗?而且,从万历十年开始,李成梁就一直来函乞求内阁向圣上转呈他致仕养老的心愿。这些函件,都是被自己一手压下的。这样一位封疆将臣,会在自己意欲临退之前捅出一个惊天大祸来殃及家门吗?所以,李成梁本人和他的亲信派系绝不会是这两件案子的指使者。
然而,又会是谁制造了这两件案子来嫁祸给李成梁和辽东军呢?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这让申时行百思不得其解。他此刻亦无意妄加猜测。只不过,三眼神铳、辽东猎刀等凶器基本上是来自辽东方面。所以,辽东军内部多多少少也出了状况。李成梁自己还是要负上一个“失察”的责任。因此,清流派借此敲打他一下,申时行并不在明面上强行反对。
但是,最关键的风向来源于圣上朱翊钧。从张诚、陈矩返回来的消息中,朱翊钧在得知司礼监议事厅刺客事件后,还是动了疑心。听闻圣上似是有意释放一个动作:以先行免掉李成梁蓟辽总督之兼职而专任辽东总兵之举为暗招,试探一下李成梁的反应。如果李成梁反应过激,便对他步步设防;如果李成梁坦然受之,便可待查而明。
申时行却知道方应龙、萧虎臣一党与李成梁一派的暗斗是何等激烈。圣上一旦有了这个动作发出,岂不是更催动他们一哄而上、群起而扰之?他只得又向司礼监密请面见圣上,劝谏圣上暂缓行动。后来,张诚、陈矩把他的建议转奏给圣上后,圣上虽然没有答应接见他,但终归还是听取了他的谏言,只是要求尽快查清案件真相,而且务必赶在午门献俘大典举行之前!
圣上既然这么发话了,申时行这时只能愈加寄期望于白清卓快快入京助自己一臂之力。那么,他现在可赶到哪里了呢?
正在此刻,老仆申和在书房门口禀告道:“阁老,上官侍郎前来求见。”
“上官平芝?”申时行默默自语了一句,把手一招,“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身便装的上官平芝笑吟吟地踏步而入。他右手托着一方丹红木匣,进门便朝申时行呼道:“申阁老,下官给您带来了一件好东西,让您高兴高兴。”
申时行站起身来,迎了上前:“本座近日确是心情不爽,上官侍郎能让本座笑逐颜开,那可是大德一桩啊!”
上官平芝把那木匣匣盖徐徐打开,只见里边竟是一块手掌般大小的玛瑙文石把玩件。它通体呈椭圆之形,外面裹着一重重淡白色的祥云之纹,当中却有一抹深紫色的奇纹,状如一只展翅高翔的仙鹤,莹洁透亮,活润可爱。
申时行一见之下,就拿将起来,握在掌中,虽是身处盛夏,却感到一股清凉之气透肤而入,体内沁沁生凉。
“申阁老,这是一块‘天鹤奇石’,它的来历十分奇特。”上官平芝徐徐介绍道,“据闻是宋仁宗之时,一位著名玉工外出四方寻觅玉材,行到终南山上清潭之际,见到一只紫羽仙鹤伫立于潭心中央,而其足下实则是无石可支。微风一起,紫鹤如梦而逝。玉工急召邻近渔户到鹤立之处寻之,终于捞起了斗大一块方石。
“众人搬运这块‘石斗’上岸之时,竟隐隐听到里边似有涵水‘咕咚’动荡之声。玉工遂以利器细细剖开石斗,果得这块玛瑙文石于‘水胆’之中。他因此石有鹤纹宛然如生,又加之曾经亲见紫鹤幻形,便名之为天鹤奇石,奉入大内尚方署。宋仁宗鉴其有仙鹤翔云之美纹,遂赐予名相范仲淹,而流传至今。”
“难得你苦心寻来此物,确是令人心爽神快。”申时行将那天鹤奇石把玩不已,微微笑问,“不过,天生奇石之精,申某何德何能可以受之?”
上官平芝款声答道:“此文石上面若是龙纹,在下必是献给圣上;上面又若是凤纹,在下亦必是献入后宫。但此文石上面既是紫鹤之纹,正与申阁老您朝服补子上面的‘仙鹤’全然相似。然则此石若不归您处,又该归于何处?”
“平芝,没想到如此难觅的珍石,你也找得到。德润斋现在都没有你的门道更宽啦!”申时行收了这块天鹤奇石,却从书桌上拿起一幅字画递给上官平芝,“来而不往非礼也。上官侍郎,本座这里有一幅苏东坡的《同席赏月帖》,你务必收下。”
“阁老您真太客气了。”上官平芝知道申时行从来不会白收礼物,只得将那《同席赏月帖》收入袖中。
申时行捏弄着那块天鹤奇石,忽而又问:“平芝你今日前来,真的就是单单为送天鹤奇石而来?”
上官平芝这才敛了面色,望了望屋内屋外,觑得四周无人,径去把室门严严关上,然后回步走到申时行面前,递了一沓纸笺在他手上:“您请过目。”
申时行一阅之下,脸色渐渐泛青:这是朝鲜副使柳梦鼎托交礼部转呈御前的一份密报,其内容声称李成梁在今年年初曾因边关互市之事向朝鲜国王李昖索贿二十万两白银。李昖难以承担,只凑了十二万两交付辽东军。而黄启祥则是当时朝鲜国中极力反对李昖输贿于李成梁的大臣之一。所以,柳梦鼎在密报中怀疑黄启祥就是被李成梁派人以三眼神铳报复致死的。
读罢这份密报,申时行沉思有顷,淡淡地讲道:“这个柳梦鼎真是有些可笑啊!他也想跳进这摊浑水吗?平芝,依末座之见,这份密报只是柳梦鼎的个人猜测而已。它可以转交唐鉴、何远两位大人作查案之佐料。至于柳梦鼎意欲上呈御前,本座先和司礼监商议一下,看一看有无这个必要。”
上官平芝悠悠说道:“下官也是如此思虑的,所以一早就赶来您这里禀报。”他瞧了瞧申时行,又道,“下官也懂得识大体、顾大局。不过,都察院在部各司布有耳目,方大人他们迟早也会得到这份密报内容的。”
“你做得不错。”申时行捏了捏掌中的天鹤奇石,横掠了他一眼,“你让柳梦鼎管好自己的口舌就行了。万一都察院非要捅出来,本座再来化解吧。”
“是。”上官平芝恭然而答。
申时行把玩着掌中的天鹤奇石,忽然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你可知道白清卓近日即将返回京师?”
上官平芝的双眉顿时微微一颤。
申时行又道:“申某听闻,你的女儿雪衣小姐当年与白清卓堪称‘一对璧人’啊……”
“往事如烟。”上官平芝眯了双眼,深深而叹。
“你也不要怨怪白清卓后来的决绝。”申时行款款言道,“我想,当年清卓在午门鸣冤、血谏上书之前,便故意贬斥你父女二人,其实是为了不让自己后边的过激行为牵累到你们吧?”
上官平芝沉默着,没有答话。
“但这七年来,你却真的和白清卓形同陌路,老夫着实是有些不解。”申时行的语气略略变重了。
上官平芝叹道:“阁老您是知道的,下官起自明州寒门,多年来上下周旋才慢慢近得礼部三品之位,岂敢轻易涉足旋涡?为着女儿的终身幸福和长远之计,下官也只能在当时倒张派和保张派两大势力之间保持中立……这一点,申阁老应该能够理解。”
“所以,昨天下午你也曾去方应龙大人家里‘敬送’了一幅米芾的字画真迹?”申时行直视着他,面露一丝微笑。
“这个……这个……下官也是不得已。”上官平芝顿时面红耳赤。
申时行的目光静静地投向了北壁上白清卓亲笔所写的那张“直方大”三字楷书横幅,缓缓而道:“他此番回了京,老夫希望你们能够对他好一些……”
法坛上的观音圣像高高耸立,眉目如生,衣飘若飞,右手拂柳枝,左手托净瓶,垂眸观心,妙相庄严,仿佛于无限的静穆之中又洋溢着无限的绚华。
李成梁双掌合十默祈完毕,缓步上前,在她面前的铜炉里插上三支线香,又躬了三躬,这才退到白清卓的身畔。
白清卓岿然而立,身形一动未动。
“你不过去礼敬献香?我们这青岩寺里的菩萨很灵验的。”李成梁向他悠悠说道。
“白某乃是儒门出身,‘拜天拜地拜父母’,不拜神佛和菩萨。”白清卓仰视着观音圣像,淡然而答。
李成梁深深地盯了他一眼:“你果然无愧于圣手狂生之大名。”然后,他又悠悠一叹:“我们先前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意气风发,自以为百事可为,而今老了弱了,却不得不求神拜佛以获心安。希望你无须再走我们的老路吧。”
白清卓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出得观音大殿,站到那座凌空高悬的天然观景石台之上,李成梁和白清卓肩并肩俯望着下面锦州那依山傍海、自东往西逐渐开阔的城池,不禁各自心生慨叹:果然是江山如画,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啊!
静待有顷,李成梁开口了:“老夫的宁远伯府也不是很安全。所以,老夫请你到这里来谈一谈正事儿。”
白清卓斜视了一眼站在边上伺候着的李井方。
“井方儿是老夫的参军,也是老夫的四十八义子之一,更是老夫最为得力的助手。”李成梁平平而言,“你知道吗?你们一行人等离开喜峰口到这里来,一路上至少有两股人马暗中跟踪过你们。只不过有你的师妹和我的井方儿护得周全,他们没能找到空隙暗下毒手而已。”
“所以,他们干脆撕破脸皮,居然要在宁远伯府邸大门前将白某当场格杀?”白清卓悠悠一笑,“幸得李督帅您亲自发声阻止。白某不胜感激。”
“你是四品参将,又是申阁老所青睐的高徒,萧总兵不会疯到将你当场格杀的。他是在向老夫示威啊!”李成梁徐徐叹道,“老夫这个蓟辽总督,在他眼里,只怕已是日薄西山了吧。”
“希望您用这一场‘鸿门宴’震慑住他们吧。”白清卓眉头微皱,“辽东军可不能乱哪!”
“震慑不了。都察院发来函告,高正思即将亲自前来清查我们三眼神铳的账目,对三眼神铳的铸造、配备、使用等情况都要一查到底。”李成梁脸上愁云重重,“你不知道,为了解决辽东军的缺饷问题,老夫从三眼神铳等军械款项里挪用了不少……老夫甚至还敲过朝鲜藩国的竹杠……”
白清卓拿眼瞥了瞥李井方那边:“您府中蓄养的十三位参军和掾吏都是吃白饭的?”
“真还有吃白饭的!黄启祥这个案子,我们辽东军留京署就成了‘瞎子’和‘聋子’,什么消息都没给老夫打探出来!”李成梁狠狠一跺脚,“井方!你过来!”
李井方容色一变,急忙趋步近前而来。
李成梁回转身来,任山风吹得他须髯横飞。他正视着白清卓:“白贤侄,其实我李某人这些年来,一直明里暗里也对你们戚家军多有保全,你自己也是看得清楚的。但老夫身份特殊,不好在明面上表现得太过积极——外人称老夫与戚大帅为‘西戚东李’,是张相爷放在北疆而倚以自重的左膀右臂……老夫的身上,也被他们打上了‘张氏余党’的烙印,老夫和辽东军的日子并不比你们戚家军好过多少……井方,你把那张字帖给白贤侄看一下……”
李井方上前,把一张字帖在白清卓眼下徐徐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万历十一年,巡边御史冯景隆上奏弹劾李成梁‘贪功冒进、虚受皇恩、宜行夺爵’。
“万历十二年,左都御史方应龙率众上奏弹劾李成梁父子‘擅利专权、养兵自重、盘踞辽东、祸不可测’。
“万历十四年,监察御史邵庶以‘位列枢机而所为不法’之罪名诬陷李如松、李如柏兄弟。
“万历十年,任养心、高正思等言官联名弹劾李成梁父子‘兵权太盛、尾大为患’。
“…………”
白清卓看得双眉紧锁:“想不到李督帅和辽东军也整日行走在荆棘丛中。”
“是啊!这些心心念念以反攻清算张相爷为己任的所谓清流言官,不仅搞走了戚大帅、苛待了戚家军,而且对老夫和辽东军也是毫不手软……白贤侄,你要相信:我们辽东军和你们戚家军是唇齿相依、手足相济的关系,我帮你们就等于帮我自己,你们帮我也等于帮你们自己——”李成梁讲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思忖了片刻,又向白清卓郑重说道,“老夫知道你最在意的是为南兵营补薪补饷的事情。老夫这里有一个极好的办法,应该能够解一下你的燃眉之急。”
“什么办法?您请讲。”白清卓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
李成梁的眼珠转了几下,却看向李井方:“井方,你和白贤侄好好讲一下。”
李井方应了一声,把白清卓拉到石台的一边,细细讲道:“白参将,您知道这一次午门献俘大典吧?各大军镇参与这次大典,朝廷也是有奖金的。据李某所知,内阁和司礼监定下的是一百二十八个献俘的总名额。他们准备这样分配:贵州、广州两地,交来山匪各十五名。剩下的九十八个献俘名额,全在蓟辽方面。每一个献俘名额,朝廷奖赏黄金二百两。李督帅经过慎重权衡,决定以蓟辽总督的名义上报辽东军五十八个献俘名额,而你们南兵营则是四十个名额。这样一来,你们南兵营即可受得八千两黄金,既得褒奖,又获补薪,可谓一举两得!”
白清卓听罢,大喜过望,不禁双手捏紧了拳头,两眼放出奇光来:“太好了!太好了!多谢李督帅对南兵营的大恩大德,白某没齿不忘——只不过,井方兄,可否请李督帅给南兵营再添几个名额?”
“白参将,李督帅可是一个献俘名额也没给北兵营留啊!”李井方眼波流转,“嘻嘻”一笑,“这样吧,我代李督帅做主,再添三个,不能再多了!百两黄金,又可换好几千两白银呐!”
“八个!八个名额!”白清卓不死不休地逼了上来。
“五个!就五个!”李井方一口咬断,“不能再添了!我们辽东军铁骑营也是要补薪补饷的呀!他们也都是眼巴巴地望着这笔奖金来补贴呢!”
“这……这……”白清卓见他面色坚定,又看了看另一边满脸平和的李成梁,只得答道,“好吧,好吧。南兵营四十五个献俘名额,说定了哈!”
李井方瞅了他一眼:“白参将若是经商务贾,必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手,德润斋的牟二掌柜也做不过你。”
白清卓哈哈一笑,跟着他又走回了李成梁身边。李成梁莞尔一笑,伸手拍了拍白清卓的掌背:“白贤侄,井方和你可谈好了?”
“谈好了,谈好了。”白清卓深施一礼,“白某代南兵营谢过李督帅您的大恩大德。”
“蓟辽方面能够顺利参加午门献俘大典而领赏补薪,完全在于查清黄启祥案件的真相,还辽东军一个清白。”李成梁深深地看着他,终于亮明了底牌,“倘若案件不得侦破,白贤侄,你刚才和井方儿所谈的便终将是一场空话。”
“李督帅,您有什么需要小侄帮忙的?”白清卓含而不发,等着他自己把事情说破。
“白贤侄,你一向博学多才、聪颖特达,老夫希望你能出面进京帮辽东军周旋一下,化解掉这场‘无妄之灾’。”
白清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您就如此信任在下?”
“白贤侄,你是完全可行的:申阁老是你的座师,上官侍郎是你的世交,各部院许多主事堂官是你的同窗,你当年又以圣手狂生之名在京师积望甚高——只有你出面,才能客观中立地为我辽东军鼓与呼、辩与争!”李成梁认真讲道,“更何况,你也希望南兵营、辽东军都顺利参加午门献俘大典而受奖领赏吧?”
白清卓幽幽一叹:“既是如此,小侄唯有勉为其难。”
“很好。井方,你过来。”李成梁凝视着李井方,肃重之极地吩咐道,“从现在起,你就协助白清卓公子入京处置黄启祥疑案等庶务。你要全力配合白清卓公子,一切听从他的指挥,奉他如奉我、敬他如敬我!”
李井方闻言,立刻朗声回答:“是。孩儿遵命。”
李成梁面色不变,又拍了拍手掌。在白清卓诧异的目光中,一个辽东亲兵双手托着一方紫檀木盒走近了来。
李成梁亲自动手打开匣盖,取出一支粗若儿臂的紫参,对白清卓说道:“老夫知道你体气极虚、痼疾缠身。这是老夫让人这几年里特意为你寻找的‘千年参王’。你知道的,这种固本培元的天材地宝,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
白清卓也不虚辞,大方而自然地伸手接过:“多谢李督帅。”
李成梁又拿出另外一件宝物递在白清卓的眼下:这是一方坚润如玉的玛瑙石砚,通体有五彩花纹缠护上下,左下侧有一抹深青色,状如独角犀头;右上侧则有一点圆眼,色似雪白,形若山间小月。
“哦?这不是宋相王安石先前收藏过的‘灵犀望月’天石砚吗?”白清卓见多识广,一眼便认了出来。
李成梁微笑说道:“申阁老清正廉明,不贪货宝。但他终是斯文卿相,这一方奇石砚,他应该可以收下吧?清卓贤侄,你且代老夫转呈于他吧。”
白清卓抬眼深望着李成梁。他终于明白这位和戚大帅一般深受张居正倚重宠信的李成梁,为何能在万历十一年后那一场场险象环生的朝局中安然脱身了。原来,他“以贿自保、上下结纳”的手法已然是出神入化。
青岩寺依山而建,层层叠高,仿佛直入云端。
山脚下,顾少伦站在马车边,仰望着半山腰那座平伸出来的天然石台,问凌兰道:“凌姑娘,你看那里有几个人影,莫不是李督帅和你二师兄他们吧?”
凌兰蹲坐在马车的护栏上,嘴里嚼着一根狗尾巴草,翻了翻白眼,没答话。
顾少伦却是没话找话,又道:“凌姑娘,你觉得你二师兄踩进蓟辽方面的这摊‘浑水’,今后会有好日子过吗?你不劝你二师兄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考虑?”
“我二师兄当不当这个‘穷官’都无所谓:朝廷要他当呢,他就在位一天尽一天的职责;朝廷不要他当呢,他正好可以退隐江湖去养病修身,然后继承师父的衣钵,收几个弟子,也活得很舒服。他不像你,一门心思只想讨好上司、衣锦还乡……”
顾少伦听得满脸冒红:“你……你这是什么话?我进仕途,虽不是奔着享福来的,但也没必要非得一味自讨苦吃不可吧?我只想干干净净地当一个好官,挣一座‘口碑’回苏州老家去!”
“我二师兄当年还不是你这个想法?结果还不是被骂成了‘狂生’!”凌兰冷冷一笑,“过几日到了京城,你会知道你现在是多么的天真。”
顾少伦沉默少顷,又讲道:“说起来,你二师兄真的是很怪啊:一是有书卷气,可以和卢郎中、邬御史等人谈经论典;二是有商贾气,可以和德润斋牟二掌柜等人锱铢必争;三是有痞匪气,竟敢和萧总兵他们拔刀相向!真不知道你二师兄是经历了多少事情才变成这样的……”
凌兰将那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一舞,居然发出“嗤”的一声破风之响:“我二师兄最丰沛的是他那一腔的侠气!他才是真正的大侠、奇侠!你那些看法,都没看全……”
“反正,他一定是个怪人!你们南兵营里最奇怪的人一定是他吧?”
“不,不是他。他哪里怪了?”凌兰认真地回答道,“我们南兵营里的那个杨寒才是最奇怪的。他可以整整一天不言不语地埋头做事,我们都叫他孤狼。”
“杨寒?他不是请长假回去照顾他的家人了吗?”
“他是向二师兄请了两个月的假,应该要回喜峰口了吧。”凌兰随口答了一句。
顾少伦忽地若有所思,回头望着西南的方向:“是啊,这一次咱们前往京师办事情,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回喜峰口呢。”
一幕璎珞成串的帘帐背后,桌几上那尊青铜博山炉中有香烟一缕袅袅而升,盘曲如龙蛇交缠之状。到得半空之后,烟气徐徐散开,似一层薄薄的青纱,浮将下来,蒙住了桌几后面那位缁衣僧人的面庞,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真切。
缁衣僧人脸蒙青巾,垂目端坐,右掌托着一只青狮碧玉雕件,口里正低低地念诵着唐代名相裴度所作的《真慧寺》一诗:
遍寻真迹蹑莓苔,世事全抛不忍回。
上界不知何处去,西天移向此间来。
岩前芍药师亲种,岭上青松佛手栽。
更有一般人不见,白莲花向半天开。
室门开处,一个劲装蒙面人走了进来,朝着帘帐跪伏在地。
缁衣僧人停住念诗,双目依然微闭而不睁:“洪尔林的后事处理干净了?”
“上人,已经处理干净了。”劲装蒙面人恭恭敬敬地答道。
“内阁首辅和宦官大头领在大明皇宫的司礼监议事厅公然遇刺,这本应是轰动朝野的大事件,不料,却被大明朝廷强行掩盖了下来。看来,申时行、张诚二人还算明智,懂得大事化小,不想引来朝野震荡啊。”缁衣僧人缓缓而言,“不过,他们压得了初一,还压得了十五吗?盖得了第一件,还盖得了第二件、第三件吗?”
“朱翊钧德不配位,天下士民不屑其已久矣。星星之火,必可燎原。”劲装蒙面人抬头正视着帘帐之后,肃声言道。
“朝鲜使臣黄启祥遭到三眼神铳刺杀事件,来得十分蹊跷,居然和我们所谋划的司礼监议事厅刺杀事件几乎同时发生。”缁衣僧人在蒙蒙香烟背后说道,“看来,有人和我们一样,都把李成梁和辽东军选为了突破口……”
劲装蒙面人冷声问道:“上人,黄启祥被三眼神铳劫杀案,会不会影响到李成梁的地位?会不会影响到午门献俘大典的举办?”
“本座希望会影响到李成梁,但实际上应该不会。”缁衣僧人若有所思地讲道,“当所有的线索如此刻意而明晰地指向李成梁和辽东军,再加上在司礼监议事厅的刺杀案,反而在朱翊钧他们心底为李成梁洗脱了嫌疑。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同时制造两件大案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这么多线索套在自己身上。李成梁就是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吧!”
劲装蒙面人咬了咬牙:“那么,是谁制造了这一起黄启祥劫杀案呢?目的何在?作用又何在?”
“依本座之推测,此案应该是方应龙、萧虎臣一派的人刻意而为,其目的就是打破李成梁这几年来的韬光养晦之计,把李成梁从‘水面’下拉出来,置于众矢之的的处境,逼李成梁退位交权,逼辽东军自剪羽翼。”缁衣僧人双目深处精芒闪动,握紧掌中的碧玉青狮,似欲将其“碎骨”,“这一切,一如他们当年对蓟镇戚家军之所为。”
劲装蒙面人微微颔首:“您的意思是,黄启祥这个案子,只是那些清流派对付李成梁的一个‘导火索’……”
“不错。其实他们不光是要打倒李成梁。”缁衣僧人慢慢平静下来,“近来申时行以帝师之尊而平步青云。方应龙一派肯定不会高兴他如此得志。而打倒李成梁,就是在斩断申时行在外藩之中的臂膀。”
劲装蒙面人顿有所悟:“原来如此。不过,如此一来,方应龙、萧虎臣他们倒会为我们转移一部分的嫌疑。”
“你可知道,申时行已经召唤白清卓返京相助了?”缁衣僧人眼底忽然精光闪烁。
“白……白参将也回京了?”劲装蒙面人骇然一惊,“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要管他。他还发现不了我们。”缁衣僧人的双目又缓缓闭上,“而你,只管办好你该办的事情。”
顺天府的永定门遥遥在望,在暗灰色的天穹之下耸立如一座小山,显得异乎寻常的巍峨和庄严。
白清卓端坐车厢之内,让凌兰掀起了马车的窗帘,远远地注视着那座城门,表情凝然不动,脸上却渐渐泛起红潮。他的心情,想必已是澎湃不息。
五六丈开外,一辆青篷双辕的精丽马车正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马车顶侧插着的那个写有“上官”二字的小木牌,在朔风中格外醒目。
顾少伦从窗口处看得清楚,讶然而道:“上……上官?上官平芝?礼部侍郎大人……”
坐在他对面的凌兰听到“上官”二字,不禁紧紧地皱了一下眉头,表情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厌烦来。
白清卓自然也看到了那辆马车,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目光里飘荡着一股莫名的茫然。
凌兰咬了咬嘴唇,说道:“二师兄若是不想见他们,我们只管直驶过去……”
“不必。”白清卓轻轻一叹,“她……她毕竟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凌兰瞪着白清卓,恨恨地说道:“她在你心目中,比天仙还珍重……可是你在她心目中呢?”
白清卓把右手一举:“停车。”
凌兰只得闭上了口。
马车外一直骑马同行的李井方见白清卓在顾少伦扶持下下了车,不禁惊问道:“白参将,你怎么了?可是有些不舒服?咱们很快就进城了,您可以好好歇一歇。”
白清卓默默地摆了摆手,双目直视着前边那辆青篷马车,神情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哗啦”轻轻一响,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缓缓伸出,在阳光映照下是那么的好看。然后,这手掌轻轻一摆,把马车的珠帘徐徐拨了开来。紧接着,一位身着如雪白衫的女子探出了身,宛若一朵盛开的玉兰,赫然映入众人的眼帘。
她长裙委地,宽袖缓带,长及腰际的秀发盘成祥云之髻,然后梳成三绺,一绺似瀑布般披垂脑后,左右两绺从耳侧泻到胸前,仿佛从瑶池月宫中一步一步走下了凡尘。
刹那间,李井方、顾少伦等人都看得有些痴了。
细看之下,这白衣女子在十分的娇美艳丽之中,却透着分的温雅秀逸,另有两分的冷艳高峻和一分的雍容华贵,似乎人世间所有女子的美态都浓缩在了她的身上。最有特色的是她那张面庞,宛如一块莹莹然宝光流转的明玉,亮丽得令人感到一丝莫名的奇幻脱俗。
白清卓仿佛受不了她熠熠生辉的注视,微眯了眼,侧过了脸,轻轻地咳嗽起来。
“清卓,你终于又回来了。”白衫美女的声音清婉若黄莺,在顾少伦耳里听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白清卓的目光斜斜地看向了旁边:“雪衣,别来无恙?”
白衫美女悠然道:“一别五六载,久久不见君,雪衣过得很不好。”
白清卓这才回过了脸,平平静静地迎着她:“你有些变了。”
“是不是我变得有些更加白净了?我今天来此之前,服过了几剂‘凝血霜’。”白衫美女清清脆脆地说道,“为着见你这一面,我准备了好久。”
“你何必如此?”白清卓的身形微微一晃,“凝血霜虽能润肤嫩肌,却是有毒的。”
“只要清卓君你看了高兴,我什么都可以做的。”白衫美女柔声说道,“我……我父亲说,待清卓回京之后,还是到我们府里去居住休息吧……”
白清卓把目光转向了李井方:“这位是宁远伯的参军李井方公子。他已经安排我在辽东留京署住下了。”万历十八年之风起辽东李井方回过神来,急忙答道:“上官小姐,白参将有我们安排,您……您就不用费心了。”
上官雪衣一瞬间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很快,她又恢复了止水般的平静:“也好。你和他们先聚一聚。凌兰姑娘也陪着清卓你回京了吧?”
白清卓向自己车厢那边看了一眼:“是的。”
上官雪衣也直盯着那个车厢的小窗:“有她在身边陪侍你,我就放心了。”
顾少伦这时候突然结结巴巴地插进来一句话:“我……我也会一直陪护在白参将身边的。”
上官雪衣优雅地横扫了他一眼,却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白清卓。
白清卓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说道:“他是我在喜峰口结交的朋友——顾少伦,是遵化县的顾县令。”
上官雪衣这才向他含笑说道:“多谢顾公子和清卓兄交为好友。他一向很少交到真正的好朋友的,我为他感到高兴。”
白清卓瞥了她一眼,没有讲话。
顾少伦激动得连连搓手:“好的,好的。”
上官雪衣转过身来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五彩锦缎香囊,向白清卓递了过来:“清卓,我知道你近年来因气血不足而体弱畏寒,所以我为你做了这只暖玉香囊,你佩戴在身上会有益处的。这也是我今天给你的见面礼。”
白清卓也不推辞,接在手中,只觉这香囊裹着一颗圆珠形的温玉,恰似半热不冷的炭块,入手便有暖气沁体,十分舒适。他深深谢道:“难为雪衣你如此有心。我倒要还你一件礼物才是。”
上官雪衣甜甜一笑:“那么,现在我便陪你们一同进城吧。”
恰在此时,白清卓忽然眸中精光一闪,深深地望向了她的身后某个地方,沉沉然讲道:“我想,你应该先行离开了。这里还有一位你我都不想看见的‘故人’,他已经不请自来了。”
上官府的青篷马车渐渐行远,如同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白清卓的视野。在另外一个方向,却有一座披绸带缎的豪华大轿,在八个青壮家丁的合力共抬之下,从驿道上缓缓行近。
“果然还是喜欢摆弄那么大的‘花架子’。”白清卓望着那座豪华大轿,微笑着说道,“今天我们可真是有福——连都察院左都御史方应龙大人都来亲自迎接了。”
“什……什么?”顾少伦似是吓了一跳,“他……他恐怕是来意不善吧?!”
白清卓看了看他和李井方:“你们先回避一下。”
李井方、顾少伦应声退了回来,只留下白清卓如潇潇白杨般站在原地。
这时,马车门帘一掀,蓝影一闪,凌兰飞跃而出,一掠而至,在场中与白清卓并肩而立。
白清卓的喉结动了一下,终是没有发话。
大轿终于在他身前二丈开外停下。轿门里缓步走出一个身穿光洁锦服的六旬老者。他背负双手,往平地里一站,一股逼人而来的威风竟使白清卓心头微微一凛。
锦服老者方应龙注视着白清卓,一字一句地说道:“白、清、卓,你真的要回来?”
“有些事情,在下不得不回来。”白清卓不卑不亢地答道。
“很好。你倒有几分锐气,颇像老夫当年的情形。”方应龙走近来,“听说邬涤尘都在你手下吃了亏?”
“邬大人心浮气躁,想不吃亏也难。”白清卓微微一笑。
“哦?听闻你自诩‘敏于行而长于言’?果然有些言下无虚。”方应龙脸颊的肌肉暗暗一跳。
白清卓无语以答。
“年轻人,京城里的浑水不好沾染,一旦有失则洗脱不得。”方应龙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不要以为有个好座师,就能在京城里意气风发啦。年之前,你是怎么离开京城的?难道你又想让年之前的那场‘闹剧’重演?”
白清卓冷冷笑道:“年之前离京的是圣手狂生,年之后返京的却已是铁头参将了。”
方应龙脸上微微变色,抬头望着雾蒙蒙的天空,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你过来,老夫想看一看你的那一双手。”
凌兰有些紧张起来,横身挡在了白清卓的前面。
“师妹,无妨。”白清卓大大方方地走上前。
就在白清卓走到方应龙身前二三尺之处时,原本悠闲以对的方应龙陡然感到心头一紧,四下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可怕的无形压力骤逼而至,仿佛是谁在看不见的地方握着弩箭对准了自己的全身要害!看来,这周围埋伏了不少人正暗中窥视着这里的一切!
他咳了一声,向身后的大轿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他的目光往四周平平一扫,神态却依然显得镇静至极。
场中,一时静得连一丝风吹草动都能清晰可闻。
白清卓若无其事地将双掌在方应龙眼下摊开:红润如丹的肤色,长满老茧的掌肌,深长清晰的手纹……方应龙将他的手掌细细察看,忽然吟道:“‘兵符纹现掌中央,年少登科仕途昌。节钺定居白虎堂,震戎边塞拥旌幢’。难怪萧虎臣有些压你不住!你想做第二个谭子理和戚继光?”
说话之间,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刀锋般亮利!
白清卓很坦然地注视着他:“我只想做好我自己。”
方应龙盯了他好久,才轻轻一叹:“你以为申时行能够成为第二个张居正?”
白清卓也迎视着他:“我以为当今圣上堪称一代明君。”
方应龙静了片刻,缓缓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进了大轿。
仆役和家丁们立刻簇拥着那座大轿飘然而去。
白清卓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这才全身一松,在凌兰的扶持下慢慢走了回来。
顾少伦、李井方急忙迎了上前。
白清卓只淡淡说了一句:“好吧,现在我们进城。”
在大轿中,方应龙看着榻席上另一边倚坐着的那个人:“今天这里来了不止我们这一路人。”
“我知道。看来有人是很想他进京搅动这一池秋水啊!”那个人悠悠答道,“这个姓白的,貌似体弱乏力,实则精芒内敛,应该是一把能够遇佛杀佛、遇魔杀魔的好刀。”
“可惜,他始终不为我们所用啊!”方应龙叹息道。
那个人冷然一笑,缓缓握紧了拳头:“顺天府里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吧。至于蓟镇那边,我替你们且好好看着。”
“我原以为辽东镇的留京署应该是正规的府署,却没想到会设在这座东霖院里。”顾少伦讶然说道,“据我所知,东霖院曾经是闻名江湖的一个门派……”
说这话的时候,他就站在东霖院临街的一个楼阁上。从窗户望下去,街上人流如潮,车水马龙,煞是热闹。
白清卓在他对面倚桌而坐,悠悠言道:“东霖院到现在只怕也还是一个江湖门派吧?幕后的金主,也本就是李督帅。对吧?井方兄?”
李井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白清卓看向了另一位商绅打扮的中年人:“这位便是辽东镇留京署的长史、东霖院的院主——韦生晖大人了?”
那中年商绅颔首回答:“在下正是韦生晖。”
李井方冷哼一声,右手一翻,掌中一块盘蛇形金牌灿灿然亮了出来。
韦生晖一见,面色大变,“扑通”一声,屈膝跪了下去。
李井方举着金牌,厉声叱道:“李某代督帅大人训斥韦生晖:你们东霖院在京城里是整天吃白饭的吗?辽东军连被两个案子栽赃嫁祸,你们居然什么东西都没有查出来!”
韦生晖微仰着脸,颤声答道:“参军大人请转告督帅大人:我东霖院已经尽力在京中黑白两道上去寻人追查了。”
“你们若是查出了什么,还需要李某今天赶到这里吗?”李井方近来因重任在肩,心中压力极大,此刻便不禁迁怒于韦生晖。
韦生晖双目一暗,低下了头。
白清卓这时却止住了李井方,插话问道:“你们东霖院在哪些地方去追查线索了?”
韦生晖张了张口正欲答话,白清卓又是把手一扬:“罢了。你现在只讲你觉得最为可疑的那条线索,其他的不用多讲了。”
韦生晖沉吟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答道:“韦某以为:三眼神铳一向是军中秘器,除了辽东镇之外,只有兵部武库有样品存件。兵部武库司包天符,是目前最为可疑的对象。”
白清卓听罢,眼底渐渐亮了起来。他注目看向李井方:“井方兄,韦先生盯上了包天符,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方向。包天符这个人,白某因南兵营军械事宜曾经和他有过交往。他确是有些贪心。东霖院就顺着他这条线索细查下去吧。”
李井方点了点头,面色似有缓和:“听白参将这么说,你和东霖院近日里还算有所作为。这样吧,遵照督帅大人的钧令,从今以后,我们和东霖院都要以白参将为首,听其差遣,为督帅大人和辽东军洗清冤屈,求得真相,捕到真凶。”
“在下谨遵督帅大人之钧令。”韦生晖跪在地上恭敬答道,同时为白清卓方才的婉转回护而报以感激的目光。
“好吧。”白清卓看了看李井方,“你们可否先下去互相交接一下?一路行来,我和顾大人有些乏了。”
李井方会意,急忙喊起韦生晖,双双退了出去。
白清卓走到窗口边,和顾少伦并肩站着。在他俩的眼下,街道人来人往,有无数挑担的、骑驴的、抬轿的、叫卖的、跑腿的、摆摊的,纷纷而过,热热闹闹,市井之气溢然。
白清卓望着他们,眼帘里徐徐漫开了一层雾水。他悠悠而叹:“咱们终于又回京师啦!”
凌兰在他背后一边整理着行李,一边半是说笑半是感慨地讲道:“二师兄,你是不是想说:咱们在喜峰口天天喝风吃沙,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些人、这些城的安宁祥和吗?”
“小兰,你讲得真好。”白清卓含笑而道。
顾少伦却在这时突然开口打断了白清卓的话:“顾某一入京来,便在心底做了一首名为《回京偶记》的新诗,不知究竟写得如何,有请白参将指点一二。”
花间蜂蝶尽乐狂,宝马香车如梦长。
十三楼前灯火耀,顾盼自得意气旺。
“你这首诗是另有深意啊。”白清卓淡淡一笑,“我也直说了吧!此番回京,我这边恐怕是要影响到你衣锦昼行、平步青云的梦想了。你这些话恐怕一路都憋坏了吧?”
顾少伦的脸色渐渐沉郁下来。
“今天上午你见到方应龙对我那样,可是害怕?”
顾少伦的目光在他身上转来转去:“真……真没想到你连方应龙大人的面子都不给……”
“进了京城,不要说方应龙的面子,还有很多人的面子我都不会给。而且,我的敌人,远远比我的友人更多。这一点,你一定要清楚。”白清卓坦然说道,“你若是担心跟着我会误了你的前程,顾县令马上可以离去。毕竟,他们一个个位高权重,顾县令你是万万招惹不起的。”
当白清卓讲出这段话时,凌兰在一边“腾”地瞪向了顾少伦:“确实,我二师兄说得没错。顾公子,你若有异议,确实可以走了。”
顾少伦也踌躇了起来:“我……我……方……方大人被你拂了面子后一定会发动都察院的人弹劾你的。我……我也害怕被人说成是白参将的‘朋党’……我……我……”
“没关系。你可以回避。”白清卓平平和和地看着他,“我也没料到,刚到永定门,居然是方应龙亲自来堵我进城!当然,与我为友的后果,我应该完完全全告诉你。你今天见到的那位上官小姐的父亲、礼部侍郎上官平芝大人,堂堂从二品官阶,当年都选择了与我避而远之——何况顾君你呢?”
顾少伦的额角滴下汗来:“这……这样吧,我……我……我先搬出去住几天……”
白清卓脸上的笑容始终是纯纯淡淡的:“好啊。你也不差钱,就到外边去住吧。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多天。李井方那里,我去给他说清楚。李督帅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异议的。”
顾少伦直视着他,眸中泪光隐现:“清……清卓兄,我……我……我只是一个想衣锦昼行、光大门楣的平常人……我做不到您这般挥斥方遒、傲视群雄……”
凌兰上前嗔道:“莫说废话了,要走就快走。”
白清卓马上喝住了她:“小兰,你怎可对顾公子这般无礼?顾公子这样做,我很安心。”
顾少伦抬眼看了看凌兰,又看了看白清卓,顿时满脸通红,向白清卓躬了三躬,往门口处直退而出。
在他离去之后,凌兰方才转过头来,看着白清卓,脸上掠过一丝黯然:“二师兄,没想到他……你一定有些伤心吧?好不容易能有一个和你合得来的……”
“他若真能成我的朋友,终究能成;他若真不成我的朋友,也终究不能成,强求不来。你二师兄倒也没什么可伤心的。”白清卓款款言来,“你看方应龙这一次公然跳出来堵我进京,这是何等巨大的压力?而且,都察院马上会吹毛求疵地对我们展开各种攻击。我和李督帅自然是不怕的,但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怎么受得起这个阵仗?所以,我今天便给他郑重说明,让他还来得及后悔。”
凌兰忽然抬眼看向顾少伦刚刚走出去的那个门口,咳了两声,又道:“不过,我总觉得他……”
“小师妹,此番进京城事务繁多,我可要时刻补足精气神呢!”白清卓又坐回那躺椅之中,“李督帅送的那支‘千年参王’可不能白白放着。你且去削成片给我熬参汤来喝。”
很早以前就听闻白清卓圣手狂生的大名,唐鉴一直对他充满了好奇。可是,在见到白清卓之后,他却有些失望了:原来传说中意气风发、倜傥不凡的一代才子,如今竟成了一个咳咳喘喘、面黄身瘦的病夫俗子!
他进了白清卓的客房,正好看到凌兰端着一碗参汤一勺勺地喂他嘴里喝着。难道白清卓衰弱得连自己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他居然还能出来帮辽东镇协助查案?而那李井方坐在白清卓的身边,一半清秀如女子的容貌,一半沉雄似猛男的气质,也让他心中暗震。
等到白清卓喝完了参汤,才见李井方如同下人一般,向他恭声禀道:“白公子,唐捕头来辽东留京署交谈一下黄启祥案件的情况。”
白清卓早就从韦生晖手里看过了黄启祥一案所有档案卷宗的复写件,在躺椅上双目微闭,朝唐鉴慢声说道:“唐大人,白某身患顽疾,请恕不能起身示礼。您可是在查案中找到了什么新的线索,特来此处告知?”
唐鉴觉得自己被白清卓狠狠地轻慢了。他心头暗怒,在白清卓对面坐下,板起脸孔,冷冷讲道:“唐某也就开门见山了。唐某是奉刑部、顺天府的双重指令,特来询问辽东方面:三眼神铳究竟是怎样流失出来的?辽东方面应该有个说法吧?”
“哦?唐捕头原来是为这个问题而来?”白清卓瞥了瞥李井方,“李参军,你和他谈一谈。”
李井方向白清卓报以会意的一笑,款款答道:“我们辽东军铁骑营每一次在与蒙古土蛮、女真游匪等敌人的作战之中,都会损失或遗失一部分三眼神铳。所以,它们极有可能是被土蛮、游匪等可疑之人从战场上捡拾后流失到外面的。我们辽东方面恰好需要唐捕头这样的能吏干员帮我们追查到底呢!”
“哦?这个说法,韦老板已经向唐某讲过了。”唐鉴还是有些不死不休。
“高正思御史不是专门去辽东镇调查铁骑营三眼神铳的配备使用情况了吗?”李井方笑得微微眯眼,“实不相瞒,即使是我们李督帅亲自到此,也只能是在下刚才的那个说法。”
唐鉴咳了几咳,没有再追问下去。
这时,白清卓却含笑插话道:“对了,白某记得,兵部武库司那里也有一部分三眼神铳的样品存件,唐捕头就没有去调查过它们的现状吗?”
唐鉴的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耸:“我们自然也去武库司查过了,那里的三眼神铳样品存件没有什么异样的状况。”
白清卓的目光一下变得锐利起来:“可是我们怎么听说兵部武库司里似乎少了三把三眼神铳、五袋铳弹呢?”
唐鉴暗吃一惊,没料到辽东方面的情报居然做得如此细致。他只得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兵部武库司是这样禀报的:近年来该司一直在清理废旧物品,发现这三把三眼神铳、五袋铳弹因受潮腐烂,便销毁丢弃了。”
“哦?这就是兵部武库司的说法?他们的说法,似乎和我们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吧?若是有人不认可我们辽东方面的说法,自然也就不会认可兵部方面的说法,对吧?”白清卓字字句句好似剑走偏锋,向唐鉴斜刺而来。
唐鉴这才察觉到白清卓的厉害之处,只得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答道:“白参将所言有理。”
李井方看在眼里,脸上不禁浮起了一丝深深的微笑:这个白清卓,果然无愧于李督帅的重托,确实机敏不凡!
白清卓轻轻一咳,注视着唐鉴,双目神光湛然:“唐捕头似在万历十三年从济南府衙调入顺天府衙的,白某听闻吏部当时对你的升迁评语是‘严谨密实、才堪重用’,对吧?”
唐鉴一听,额头不禁微微冒汗:“唐某真没想到白参将居然和吏部的郎官们如此熟识。”
“说到‘熟识’二字,白某倒是想到了一点情况。”白清卓不紧不慢地讲道,“其实,从你们顺天府衙的现场勘查来看,黄启祥临死之前并无剧烈挣扎等情形,这表明他是死于熟识之人的手中。他一个藩国人氏,在大明朝京都的社交面不会太广。你们从这一点着手,应该会有所突破。”
“这条线索,我们已经在排查了。”唐鉴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比白清卓的咳声还大。
“那么,有什么可疑的对象给我们提供吗?”白清卓直逼而上。
唐鉴咳嗽得愈发厉害:“这个……这个……目前还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疑对象给你们提供。”
“顺天府应该收到内阁和司礼监的文牍了吧?”李井方实在是忍不住了,“关于黄启祥被三眼神铳劫杀一案,上面是让顺天府、刑部和我们辽东军三方共查会审的!”
唐鉴的声音有些发硬:“我们顺天府、刑部能够给辽东留京署提供的,自然会提供的。”
白清卓取出小瓷瓶,呷了一口药汁,直直地盯着他:“那好。想必唐捕头很快就要告辞了。临别之际,白某忍不住提醒您一句:这天下所有捕快的天职是什么?是‘去伪存真、惩恶扬善’!”
唐鉴站起了身,向白清卓和李井方双手一拱:“多谢白参将提醒。唐某一直都会记得你方才所说的那个字。”
然后,他身形一转,就那样扬长而去了。
待他走后,白清卓和李井方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淡淡的冷笑。
就在这时,凌兰柳眉一动,朝屋顶直望去:“二师兄,在喜峰口和卢光碧一起来的那个人又当‘梁上君子’了!”
随着一声长笑,何远从屋顶横梁上飞掠而下,站在他们面前:“这阁楼里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凌姑娘的耳目。”
白清卓摸了摸自己的鼻头,咳了一声:“何……何大人光临寒舍的方式真是有些特别。”
何远也毫不掩饰地看向李井方:“何某对东霖院的人不太放心,所以只有踏瓦穿梁而来,请李参军见谅。”
“你放心,他早看到你了,不然会一直晾你到现在?”白清卓嘻嘻一笑,“我小师妹的耳目,恐怕还不及他敏锐。”
“无妨,无妨。”李井方笑得眼眯如线,“在下正愁如何与何大人尽快会面呢,何大人便屈尊前来了!”
何远瞅了一下白清卓,开口问李井方:“你把那件案子给白参将说过了?”
李井方点了点头:“目前白参将是李督帅派来京师的全权特使。”
“那好。”何远把衣角一摆,径去唐鉴方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正色道,“司礼监议事厅刺杀案件,我们宫中是严守机密的,不许向外泄露分毫。何某今日赶来此处,也是因为锦衣卫已经查出一些线索,和白参将、李参军共同参详。”
白清卓面色也一下变得十分凝重,拿出丝帕掩口闷闷地咳了几声:“你讲吧。”
“那个‘猎刀’刺客当日是混在禁苑杂务署的送水工中进来的。他走了一条最短的路,在路上换了三次服饰,易了两次容貌,钻了三次沿途岗哨换人的空隙,最后才潜到司礼监议事厅的。”
白清卓一听,微微变色:“看来,你们皇宫大内也有他们的‘内线’,不然,他怎会如此便捷地闯到议事厅?”
何远沉肃言道:“张诚公公已经对相关岗位人员进行了轮换和整肃,加强了大内警卫的力度。对那个‘内鬼’,我们也正在深挖严查。”
“不错。正所谓‘雁过留影、水过有痕’,只要有足够的细心和耐心,没有什么线索是找不到的。”白清卓向他宽慰道。
“这是自然。此番案子一出,咱们锦衣卫十二官署的弟兄们全员出动,尽心尽力,定会将那幕后真凶擒拿归网。”何远朗朗然讲道,目光忽又往白清卓脸上一扫而过,“白参将,你也要注意方大人他们的种种反击。”
白清卓从他的目光之中、话语之间读出了一丝深深的关切,便微笑着点头示谢。
凌兰把头一扬,畅快一笑:“我说我二师兄虽然体弱多病,但他从骨子里却是天生的大侠、奇侠!方应龙那个老鬼哪里吓得住他,对吧?”
“嗯……是的,是的。”何远突然微红了脸,目光往凌兰的面庞上飞了一下,又赶紧移了开来。
白清卓满面的平和之色,向何远肃然言道:“何君,白某有一种预感:这黄启祥遇刺案和司礼监议事厅的刺杀案几乎同时发生,看似不相关联,而实则隐有呼应,其中的勾连之处是共同以辽东军为陷害目标。当然这一点,锦衣卫的办案高手也可以看得出来的。不过,这两件案子对比起来,还是有所区别的:黄启祥遇刺之案的烈度,远不及司礼监议事厅刺杀案,似乎并非同一批人所为,后者凶手之狠厉嚣张明显胜于前者凶手。而这些区别,就是调查这两案的注意点。对吧,何君?”
“嗯。你讲得有理。我会再回去和弟兄们商讨一下。”何远听罢,微一点头,却又举目看向了李井方,“我们用百里加急快骑送过去的东西,你们调查得怎么样了?”
李井方从怀里摸出那张“猎刀”刺客的描实画像,铺放在桌面上,侃然讲道:“我们辽东军根据锦衣卫送来的这张刺客画像,在各营中展开辨认追查。他确实是辽东‘血刀营’的一个老兵,单身入仕,无亲无戚,名叫洪尔林。而且,根据档案记录,他曾经在全营五千名精兵比武大赛中脱颖而出,名列冠军。不过——在三年前与蒙古土蛮的金刚堡激战中,他便已牺牲了,而且被军务署纳入了‘亡卒名册’。至于他现在是怎样‘复活’的?又或者他是怎样从那场激战中逃遁出去,并变成了今天这样的刺客狂徒——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深查。”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战役?”何远忽然双目亮光一闪,“金刚堡战役?他是在那一场战役中‘假死’的?”
“不错。军务署的‘亡卒名册’里是这么记载的。”
何远的面色愈发严峻:“和他熟识的战友在你们军营里还有多少?他们是怎么评论这个洪尔林的?”
“和他熟识的老兵目前还剩下两个,有一个还和他一同参加了金刚堡战役。但他俩已经解甲归田了,辽东军正派人去他俩的原籍寻找。找到他俩之后,我们就会送到锦衣卫来的。”李井方回答得十分清晰。
“很好。就这么办。找到一切与洪尔林有关的线索后,立刻联系何某。”何远顿了一下,迅速立身而起,“那么,何某就此告辞,日后再来相会。”
白清卓和李井方双双起身相送。却见何远一揖之后,身形一纵,从窗口处似飞燕一般疾掠而出,很快消失在对面连绵的屋脊之上。
凌兰瞧着他的去向,“嗤”地一笑:“这个何大人可真有趣。”
白清卓缓缓转脸,向李井方问了一句:“你看出来了吗?”
李井方一怔。
白清卓又喝了一口药汁,脸庞上漫开浅浅的阴云:“其实,唐捕头和何大人是有些不同的。唐捕头一来,便锋芒刺人,似无平情之语。而且,他本来是一个‘严谨密实’的刑名老手,也自有一套‘线人网络’,但这十多天来他在黄启祥一案上却似毫无作为,居然连一些明显的破案要点还需你我提醒明示,这说明了什么?”
李井方双目幽光一闪:“说明他根本不想查清三眼神铳案件的真相?又或说明他在游移观望、见风使舵?”
白清卓垂下眼帘:“国事之坏,全在‘党争’二字之上。你让东霖院去查一查唐鉴的门户背景。也许,他应该是方应龙那一派系里的人。”
李井方勃然而怒:“他会不会屈打成招、栽赃嫁祸给我们辽东军?”
白清卓摆了摆手:“他可以消极无为,他可以袖手旁观,甚至还可能引入歧途,但屈打成招、栽赃嫁祸,有你我在场,他会有这个胆子吗?”
李井方慨然而道:“想不到这世间竟有这样的昏官、庸官!他对我们辽东军尚且是这般嘴脸,又何况于平民百姓乎?顺天府里,哪还有什么‘明镜高悬’?!”
“是啊!俗话说得真好,‘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养头猪’!”白清卓也不禁深深长叹。
“那么,何大人呢?”李井方平静下来之后,开口又问。
“何远大人倒是对辽东军不偏不倚,并无成见。”白清卓语气微微一顿,又思忖着说道:“但他听到‘金刚堡战役’这五个字后显得如此敏感,似也有些蹊跷。”
李井方会过意来,马上便道:“那我火速飞鸽传书回辽东镇,让他们把当年金刚堡战役中的所有详情尽快传送过来!”
金銮殿的龙紫金灯盘上的烛焰日夜不息,镶嵌在云纹底座上的一颗颗鸽蛋般大小的夜明珠,散射出晶莹而多彩的光辉,照耀着四面墙上层叠繁复的《万里河山一览图》彩绘壁画,以及高耸凌空的穹顶藻井,令整个殿宇充溢着恢宏如海的气势。
一幕珠帘垂挂在殿中,把大殿一分为二:珠帘之后,皇帝朱翊钧身着织金云锦,靠坐在五爪金龙楠木圈椅之上。右手边的飞凤青铜鼎炉之中,龙涎香飘然四溢。
珠帘前面的两个杌子上,首辅申时行和次辅许国并肩而坐,恭颜敛色,正倾听朱翊钧说话。
朱翊钧在帘幕后徐徐而言,声音不缓不急,音调甚是平正:“两位爱卿,朕近日得了风寒外感之症,头重体软,据说还会传染于人,所以朕今天只能与你们隔帘相谈,还望勿怪。”
申时行和许国急忙下跪,齐声说道:“臣等祈愿圣体金安,谢过陛下拳拳呵护之隆恩。”
“平身吧。两位爱卿不必多礼。”朱翊钧亲切说道,“两位爱卿近日连章求见,有何要事只管道来。”
“启奏陛下:臣等受各部同僚之所托,再一次请求陛下速立储君,以安国本。”申、许二人同声奏道。
原来,朱翊钧曾经临幸李太后身边的侍女王氏,生有皇长子朱常洛。后来,他又宠幸上了郑贵妃,对其所生的皇三子朱常洵颇为偏爱。故而,他迟迟不立朱常洛为东宫储君,已引起朝中众臣对他意欲“废长立幼、不合礼法”的深深忧虑。而申时行、许国等人身为内阁辅臣,自然是被百官推到最前线来提醒朱翊钧的。
听完他俩的奏言,朱翊钧也是一改常态,立时显得很不耐烦:“朕亲政享国近十年,未及不惑,何必如此过早就册立东宫?两位爱卿不必多言。”
许国性格刚直,举笏郑重说道:“陛下,天下万事皆可稍缓,唯立储一事不可有缓。老臣恳请陛下速速定之。”
朱翊钧咳嗽一声,放慢了语气,半轻半重地说道:“两位爱卿,皇长子、皇三子,究竟立谁为嗣,暂时还不能确定。皇祖父当年连立数子而暴夭,岂非前车之鉴?朕也不得不有所顾虑啊!”
申时行闻言,不由得迟疑了一下。许国却不依不饶,继续直言道:“陛下若有此意,臣等自会徐徐待之。但求陛下尊重礼法大义,切勿效仿袁绍、孙权、杨坚等人之所为。”万历十八年之风起辽东朱翊钧的脸色顿时重重一沉:“朕是何等样的君主?许爱卿,你岂可拿袁绍、孙权、杨坚等人来相比?你这可是忠君辅君之正言乎?”
刹那之间,整座大殿之内的气氛为之一凝。
许国吓得慌忙免冠谢罪:“老臣言语憨直,有失礼数,请陛下降罪!”
在沉寂之中,申时行急忙从旁转圜说道:“许大人,您确是不懂圣意而妄发言语。陛下已经明确谨遵礼法,您又岂可引喻失义?”
同时,他又向朱翊钧劝道:“陛下,许大人对陛下、对大明也是一片赤诚之心。他虽有言语不当之失,但陛下亦应似唐太宗、宋仁宗一样包涵之。”
朱翊钧这才缓和了面色:“许爱聊,你不应该是雒于仁那样的‘沽名卖直’之小辈,你应该努力成为邺侯李泌那样的‘公忠体国’之重臣。这样吧,你且出去歇息了吧。”
许国只得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响头,垂手倒退了出去。
申时行见状,自觉气氛不妥,也欲退身而出,却被朱翊钧一口喊住:“申爱卿暂且留下,朕有几件要事须问。”他只得又坐回了杌子上。
待许国脚步声远去之后,朱翊钧才在珠帘内深深问道:“张诚、陈矩来奏,称说您一直力保李成梁。依朕之见,李成梁虽年过六旬而勇猛异常,堪称‘宝刀不老’,是可与当年‘千里计日平辽东’之司马仲达相比肩乎?”
申时行沉吟了好一会儿,斟酌着字句娓娓答道:“启奏陛下:依老臣之深思,司马懿可谓‘虎父狼子’,若不得司马师、司马昭二枭之助,以他之高龄亦难成霸业。而今,李成梁手中仅握辽东一镇之兵权,其威势远不如司马懿之出将入相、名实兼备;其身后之子李如松勇过于智、李如柏平平无奇、李如梅文武不通,如何能够成势?陛下春秋鼎盛、福祚深长,不必生此无端猜疑。”
朱翊钧一字不漏地听完,坐在珠帘后面,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悠悠地答道:“申爱卿所言鞭辟入里,为朕、为大明而未雨绸缪得滴水不漏。朕心甚慰。”
申时行又恭然奏道:“老臣听闻有不少奏本呈进御前,攻击老臣与李成梁之间交通贿赂。老臣也确实收了李成梁不少的礼物,目前它们全部封存在府,随时可以上交内务署。陛下是如何看待老臣这样做呢?”
朱翊钧呷了一口参茶,默然有顷,开口说道:“古语有云:‘将相和,则天下安;将相离,则天下危。’申师傅清正廉洁、一尘不染,怎会贪财好利?您收他的礼品,其实是代朕而收。你不收他的礼品,反而让他有猜疑疏离之心。朕懂得的。”
申时行俯下头去,深深言道:“陛下圣明。”
“也不是朕的圣明。是……是以前一个老臣给朕解析过的。”朱翊钧正讲之间,忽然顿了一顿,没有点明那个老臣的名字。然而,申时行却隐隐约约猜出了他是谁。
朱翊钧转移了话题,敛颜问道:“在午门献俘大典正式举办之前,李成梁在黄启祥遇刺案、司礼监议事厅刺杀案中的嫌疑可以完全洗清并让人无话可说吗?”
“老臣定会尽力促成。”申时行郑重答道。
朱翊钧又问:“朕很好奇,朝鲜国究竟是送来了什么样的‘秘宝’,居然给黄启祥带来了杀身之祸?朕觉得,它应该是破获此案幕后真凶的关键。”
申时行答道:“内阁已经正式行文前去咨询,相信不久之后朝鲜国王李昖必会给陛下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朱翊钧徐徐颔首,侃然而道:“申师傅,今年的午门献俘大典和‘御驾巡边阅视’,是一定要搞的。朕意以为,用午门献俘大典,可以威镇华夷;用‘御驾巡边阅视’,可以怀柔靖远。朕一定要把这两件大事热热闹闹地办成。”
申时行脸上带出浅浅的笑容:“陛下的用心,老臣一直是体会得到的。老臣也衷心希望陛下能够恩威并施,一统华夷而坐致太平。”
朱翊钧拿起御案上一只黄澄澄的小金牛镇纸,在掌中慢慢地把玩起来:“朕既然有志于成就汉武帝一样的丰功伟业,便明白离不了卫青、霍去病一样的奇才猛将相助。”
申时行仰视着珠帘背后高高坐着的青年天子,缓缓言道:“陛下既有此心此意,则人才自当应运而兴、层出不穷。”
朱翊钧手掌中的小金牛镇纸忽然被一捏而紧,他的目光森森然直刺出来:“朕真的能和汉武帝比肩于世吗?他能公然修成‘尧母门’,朕可以做到吗?申师傅,您说呢?”
申时行面色一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的。看来,朱翊钧还是想效仿汉武帝晚年“废长子而立爱子呀”!但“立嗣以长”,这是礼法的根本,也是天下儒士的政治底线。申时行在这个问题上,也难以与朱翊钧并肩而立。
而朱翊钧一言不发,仍在静静地等待他的咳嗽完毕。
半晌过后,申时行才慢慢止住了咳嗽,款款答道:“请恕老臣无礼。陛下方才问了什么?老臣一时病发而咳,竟没听清一字一句。请恕老臣无礼。”
朱翊钧眼底顿有一丝亮光幽然闪过,同时放下了手中小金牛镇纸,轻轻言道:“申师傅既然一时没有听清,那便罢了。朕,不会逼你。”
申时行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眼眶也热了起来:“老臣谢过陛下,老臣谢过陛下。”
场中稍稍一静。守在殿门处的陈矩却忽然禀道:“陛下,左都御史方应龙在小黄门外跪伏不去,执意求见陛下。”
朱翊钧在垂帘之后悠悠开口:“方应龙此人最爱生事。申师傅,你觉得朕该不该见他?”
“光明正大,无心不可与人共见,无事不可与人共议,这才是明君贤臣之道。”申时行的语气十分平和。
“陈矩,去引他进来。”朱翊钧吩咐了一声。
方应龙刚来殿中跪下,朱翊钧便直言道:“方爱卿,朕已经有些乏了,只给你两刻钟的时间,朕便要去休息了。”
听完了朱翊钧的讲话,方应龙居然是满脸的平静之色:“老臣方才打扰了陛下的清修,老臣有罪。老臣今日面圣,只谈一件事情:陛下,您端居重,就没有感到朝廷之上会有第二个张居正出现吗?”
他这话一出,朱翊钧和申时行都是面色一震。
片刻之后,朱翊钧缓声开口了:“方爱卿,感觉只是感觉而已,您在都察院是靠着感觉办事的吗?若无真凭实据,休得妄议同僚!”
“老臣自是握有真凭实据。”方应龙凝颜而道,“据老臣亲身探访,申阁老竟然重新起用张居正之余党介入朝中机务,他这是意欲何为?”
“张居正余党?”朱翊钧瞥向了申时行,却朝方应龙继续问道,“朕已亲政近十年,哪里还会有什么张居正余党?”
“前任翰林院庶吉士、现任喜峰关参将白清卓。他当年曾为戚继光南迁广州而血书上谏、午门鸣冤!”方应龙的话语间已带出了浓浓的杀气,“戚继光可是张居正生前最为倚重的武将!所以,白清卓必是张居正之余党!”
“白清卓?”朱翊钧微微眯起了眼缝,又握起了那只小金牛镇纸,“朕想起来了,他当年为戚继光鸣冤血谏之际,还主动请求前去守边卫国……这个人,活得很有志趣啊!朕罚了他一顿廷杖之后,便听从申爱卿的建议,‘以迁代惩’,答应了他的请求。申爱卿,您解释一下?”
“启奏陛下:方大人当年就指责过白清卓是张氏余党,老臣今天还是用当年的回答来回复他:请问张居正生前提拔过白清卓吗?褒赏过白清卓吗?网罗过白清卓吗?白清卓又写过歌颂张居正的长篇大论吗?同样,戚继光提拔过他吗?褒赏过他吗?网罗过他吗?这些问题,方大人当年便没能答得出来,恐怕今天一样答不出来!”申时行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方应龙,一句接一句地直逼而来。
“但……但他和张居正、戚继光心意相通,为其打抱不平,就……就是张氏余党!”方应龙反击道。
“心意相通?为其打抱不平?”申时行莞尔笑了,“陛下,这八个字可以作为实证吗?他既无求于张、戚,便无利益纠葛;既无利益纠葛,便是据本心而论事,你们都察院不少名士也是这样做的。难道你们监察御史今后因为谁被褒扬了两三句,也便是他的‘朋党’了?因为他们‘心意相通、为其打抱不平’嘛!”
“你……你……”方应龙狠狠地瞪着他,“哪怕你巧舌如簧也没用。老臣相信陛下懂得老臣话中之意的。”
申时行正视着珠帘之后一语不发的朱翊钧,字字清晰而又不徐不疾地奏道:“至于方大人奏议老臣给白清卓擅授朝廷机务,不要忘了,他是蓟辽总督李成梁的部下。据老臣所知,他是李成梁派来京中协助刑部、顺天府、锦衣卫查清有关案情的全权特使。方大人,您看到老臣及内阁授给他一官半职的任命书了吗?”
方应龙一愣,立刻又直叱道:“申阁老,谁不知道他是你的门徒?他在借你内阁首辅的这张‘虎皮’做大旗!”
“天下之士子,都可以假借老臣的‘虎皮’做大旗,只要他们走的是正确之路,做的是正确之事!有什么问题,老臣一肩担下,决不推诿!”申时行夷然回视方应龙,双目之中竟是熠熠生辉,令人不敢对视。
朱翊钧在珠帘内听得心潮汹涌,双眉一扬,正欲开口,外边方应龙已是吼了出来:“申时行,老臣会让都察院行文参劾你这‘滥用权柄、树恩于下’的行径!”
“罢了!”朱翊钧沉沉然低喝一声。
恍若晴空响过一个霹雳,申时行、方应龙双双长跪下来,不敢再行言语。
“方爱卿,古语有云:‘朝政宜一,大臣宜和。’你整天参这个、参那个的,这等浮躁不安,可有贤明大臣之风?”朱翊钧双手撑着龙椅扶手,冷然问道。
方应龙脑门上汗珠直滚:“陛下,请恕老臣聒噪。张居正生前钳制言路而使皇权不立、皇威不张,老臣今日今时所为正是为陛下而激浊扬清啊!”
朱翊钧肃然言道:“御史言官,闻风奏事,用以激浊扬清自是为佳,用以党同伐异则实不可取。尖酸刻薄之语,化玉帛为干戈,今后如何让人读得下去?朕时常阅览都察院的奏章,多是拿鸡毛蒜皮之事而吹毛求疵!方爱卿及都察院众臣都要深思啊!”
方应龙乖乖地敛色而答:“老臣遵旨。”
朱翊钧的目光在申时行那边转了一下,又收将回来,望着殿门口的那个方向:“朕也收到过锦衣卫的密报,白清卓在外放守边、‘以迁代罚’的这几年里,一直都是在训兵练阵、备战防寇,也立过不少军功,倒也没生什么事端。至于他这一次回京协查要案,亦无不可,你们都察院也可以对他随时监督嘛!‘听其言,观其行’,他若有丝毫谬误,只管呈送御前,朕自会‘兼听则明’、审而断之!”
“是,老臣遵旨。”方应龙不得已,再一次恭然而应。
“就这样吧。朕体已倦,你们退下吧。”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长身而起,径自往殿中侧门走了下去。
随着侍女推开厅门,包天符一见卢光碧便笑了起来:“光碧老弟能邀请包某来赴家宴,包某真是荣幸之至啊!”
餐席客座上,户部郎中吴承信早已在位,迎着他亦是大笑而道:“包兄也来啦?光碧老弟说他家请了一位‘神厨’,让咱们过来大饱口福,我可就不见外了,一早便到了。”
卢光碧连眼角眉梢处都飘着笑意,上前来拉包天符:“京城最好的‘山海楼’你们想必也都吃腻了,今天我就请了这位神厨给大家换一换口味。”
包天符急忙随他入席,挨着卢光碧坐下,点头直言道:“卢大人是吏部高官,素来是阅人无数,自然也是阅厨无数,你不会让我和承信兄失望的。”
卢光碧仍是满脸含笑,待他二人坐定,便举手拍了拍掌:“上菜。”
几个侍女款款而入,给他们每人面前摆上了一碗开胃汤。那汤液似乳汁一般雪白,醇香扑鼻,一闻之下令人胃口大开。
吴承信端起碗来喝了几口,大惊道:“这……这至少是五百年老鳖熬成的汤汁吧?口感如此鲜美,喝了后胃里暖洋洋的。”
“是不是五百年或八百年的老鳖,我不知道,我只在它被抬进后厨时看过一眼,整个身子足有车轮般大小……”卢光碧在旁含笑说道。
“值了!值了!”包天符将碗中鳖汤一口喝完,“我这一碗汤下去,是把百十两银子喝到肚子里啦!”
卢光碧又一招手,侍女们赶紧上了第二道菜品,却是芝麻饼、绿豆糕、蜂蜜花生、水晶包子等甜点。
包天符、吴承信抓起那些糕点,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吴承信还禁不住感慨道:“光碧老弟,你请的这‘神厨’确实了得——做的点心也是甜而不腻!”
“两位兄台悠着点儿,下面还有更可口的美味佳肴呐!”卢光碧这时才慢慢进入了正题,“你们一边吃着,一边听卢某说个事儿。我有一位至交好友,想择日和两位兄台见一见面,如何?”
“你的至交好友?当然没问题,不要说见一面,见十面、见百面都可以。”吴承信往嘴里塞满了绿豆糕,口齿含糊不清地讲道。
“他是谁?竟能让光碧老弟来为他如此说项?”包天符也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白、清、卓。”卢光碧握着竹筷,轻轻地说了这三个字。
包天符和吴承信的动作一下全部停止了。
卢光碧唇角依然带着微笑,不动声色地瞧着他俩。
包天符放下手中的芝麻饼,眉角慢慢挑了起来:“在喜峰关南兵营当参将的那一位?”
吴承信也有些结巴地说道:“在永定门外公然硬顶方应龙大人的‘圣手狂生’?”
卢光碧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时,侍女们已将多道菜品放满了桌面:粉玉虾卷、麻辣白鱼、金菊脆骨、银针肉丝、紫云南瓜、一品红菌等,荤素分明,应有尽有,菜色绚丽,精致异常。
但包天符、吴承信二人却似完全没了食欲。
卢光碧伸手一引:“两位兄台请用膳啊!”
吴承信搁下了筷子:“他又是来谈南兵营补薪之事的吧?”
“他一门心思就只记得这个事儿……”包天符也嘟哝了一句。
卢光碧看了看他俩:“我去年也为他找过二位兄台。现在看来,二位兄台已经和他很熟了吧?”
“人倒是见过一两次,基本上每个月会准时给咱们部里发一份公函催款。”吴承信还是夹起了一根银针肉丝丢进口里,“可不是我不帮忙,朝廷缺钱得很哪——不要说给南兵营补薪补饷,贵州、云南、广州等边镇的将士们也欠着薪俸呢!吴某怎能厚此薄彼呢?单给了他们南兵营,那些边镇找我们户部闹起来怎么办?”
卢光碧没有直接拿话堵他,而是又笑眯眯地看向了包天符:“包兄这里,你是兵部武库司主事,可以从‘更新军械、以款代物’的角度划给他们一笔经费吧?今年你似乎帮大同镇便操作了一次?你知道的,兵部王一鹗尚书是很欣赏白清卓的。你那边呈报上去,王尚书一定会迅速批准的。”
包天符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拿筷子夹了一块金菊脆骨在嘴里慢慢嚼着。兵部上下,自然是对白清卓很熟悉的,就连王一鹗提起他来,也是满口“小白小白”地叫喊着,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但正是这一点,让包天符极为不快。兵部有一个侍郎之位空缺了出来,部里一直传闻王一鹗想迁调白清卓来当这个侍郎。而包天符本来在部里资历深厚,也是接替这个侍郎之官的重要人选。那么白清卓一来,便对自己的上位构成了莫大的威胁!难道自己会这么傻,还会帮自己的竞争对手在政绩上增光添彩?更何况还有丽影别院的那一层因素呐!想到这儿,包天符嘴里“嘎嘣”一声把那根金菊脆骨嚼得粉碎,吞进了肚里。
然后,他双手一摊:“光碧,你说的这个事儿,眼下不好操作呀!近来都察院正像疯狗似的在兵部里翻找白清卓的‘把柄’——邬涤尘三天两头就往部里跑!这个时候,我武库司还敢和他联手做这更换军械、以款代物的设局?于他于我,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你只要同意上报,王尚书再用印批准,这便等同于整个兵部都支持他白某人。都察院能拿整个兵部怎么办?你哪有什么后患可忧虑的?真是闹到了内阁,你觉得方应龙能够一手遮天吗?”卢光碧没有正面看他,只是用筷子在拨拉着碗里的那一块麻辣白鱼。
“你……你说得轻松,方应龙大人那可是权重势大,我一个小小郎官敢得罪他吗?他是不会拿王尚书、白清卓怎么样,可我怎么受得起?光碧老弟,你我兄弟一场,也好歹为我考虑考虑!”包天符的话语说得有些冷硬了。
他先前可从未有过如此生硬的态度啊?!卢光碧颇感意外地斜视了他一眼,不再和他讲话,而是又把目光射向了吴承信。
吴承信回视着他,耸了耸肩:“光碧老弟,我可以答应你——但是石星尚书那里,你可以去摸一摸底。这个石尚书对南兵营补薪是一直强烈反对的。我签字上报也没什么用的。”
“石尚书那边是受到了方大人的影响?”卢光碧问了一句。
“应该是吧。”吴承信喝了一口老鳖汤,“石尚书一向和方大人走得很近。他会为了白清卓而公开得罪方应龙?”
“对啊!对啊!”包天符也叫了起来,“永定门事件,其实就是方大人和都察院向文武百官公开发出的信号:他们和白清卓势不两立,谁若敢帮白清卓,就会遭到他们的报复打击!我听说,原先和白清卓关系不错的那个遵化县令,姓顾的,本来一同进京的,现在不也是离开他了吗?”
卢光碧抬起了脸正视着他俩:“你们既知道得不少,就不晓得白清卓的后台是谁吗?你们害怕得罪方大人,难道就不害怕得罪站在白清卓背后的申阁老?这种事情,还需要我在这里为两位老哥挑明吗?”
场中立时静默了下来。包天符和吴承信的面色却显得无比沉郁。
卢光碧也不想逼得太紧,便缓和了口吻,举起筷子道:“这样吧,这件事情,今天暂时不谈了。两位兄台回去后再慎重权衡一下。也不用先急着表态,后面再说。大家先吃菜!吃菜!”
他此话一出,包天符、吴承信这才仿佛松了一口气,又喜笑颜开、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似乎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餐厅侧厢的房间里,竟是一身简装的上官雪衣在配菜调味。原来,她便是卢光碧请来帮厨的那位神厨。
她配完最后一道菜品后,把旁边先前挑选出来的几盘粉玉虾卷、金菊脆骨、银针肉丝、一品红菌装进了食盒,喊来侍女小芸,吩咐道:“你给住在东霖院的白公子送过去。这些是他最爱吃的菜品。”
小芸应了一声,提起食盒便要出门。
上官雪衣略一沉吟,又喊住了她:“罢了!还是我自己给他送去吧。”
小芸提醒道:“有凌兰那个‘母老虎’守在那里,小姐你不方便去那里吧?”
“凌姑娘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上官雪衣淡淡说道。
“但……但白公子回来的这几天,却并没过来招呼您一下呀!”小芸忍不住说了直话。
上官雪衣的动作一下又停顿了下来。许久,她才幽幽言道:“也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有脸面去见白公子?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脏!”说着,她脸庞已是清泪如珠滚滚而下。
“小姐……您……”小芸急忙来劝。
上官雪衣自己慢慢擦拭着泪珠:“你快送去,免得菜品凉了伤胃。”
白清卓倚坐在窗口边,手里握着那只“暖玉香囊”,天上的月华在他全身镀了一层浅浅的银辉。
他的眼角,依稀有隐隐泪光。
凌兰则在上边的屋脊处抱膝而坐,仰望着那轮明月,没有发声。
许久之后,白清卓把目光收了回来,投在桌上小芸送来的那方食盒上。他的思绪飞扬起来,仿佛回到了万历十一年那时:那一年他为戚继光南迁广州之事而义愤填膺、扼腕长叹,于是他和大师兄林映夕商量后,决定写下血书谏文,准备次日辰时去午门公开击鼓鸣冤。
他还将这份谏文给当时的女友上官雪衣一同看了。上官雪衣十分支持他,并承诺他万一受罚而外放州县,她甘愿不辞艰辛与他一道同行远去。那天晚上的月亮如同今夜一般圆如玉盘,上官雪衣的笑容里溢满了圣洁的明辉,令他永生难以忘怀。
不料,他血书上谏并受完廷杖后被送回府中养伤之际,上官雪衣却突然没了踪影,再也不曾上门。
第三天一早,白清卓便公开发布了《与上官侍郎绝交书》,斥责了上官平芝一家的“蝇营狗苟”之后,自请外放守边、以迁代罚。
从此,他远处喜峰关,极少回京。
而今,自己回到京城,又该如何面对上官一家若深若浅的逢迎呢?他紧紧地捏着暖玉香囊,久久不能平静。
终于,凌兰清脆而有力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了下来:“二师兄,您难道还愿意被她伤害第二次吗?如果再出现上一次的情景,您还能受得起吗?”
听到凌兰的话声,白清卓心神一定,从繁乱的思绪中一下挣脱出来。他朗声言道:“小兰,你去我和大师兄曾经一同居住过的那个旧宅——‘云峰居’,把我们收藏的那只‘八宝匣’拿来。”
凌兰哼了一声:“你想怎样?那匣里可都是你的心爱之物。”
白清卓长叹了一声:“南兵营的弟兄们缺钱得很哪!我能挤出一分是一分吧!”
第二天一早,李井方便来见白清卓,伸手递来一张银票:“您应该会送些礼品去见申阁老他们了吧?这里有三千两银票,您拿去使用便是。这……这也是李督帅的意思。”
韦生晖在后边看着,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李督帅对白清卓居然如此看重,一出手就是整整三千两!
白清卓却明白这是辽东方面在催促自己加紧工作了。他暗暗一笑,向凌兰丢了个眼色:“李督帅的这番好意,白某怎好推辞呢?小兰,替为兄收下吧。”
凌兰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接过了银票。
李井方当时便欲带着韦生晖退身而去。
“今天白某是一定会出门的。”白清卓却慢悠悠地又开了口,“白某还要去西市龙尾胡同买几个小物件送给王一鹗尚书。李参军可愿同去?”
韦生晖一听,心头一动:没想到白清卓的脸皮这么厚实,居然连去兵部钻门道的钱也还要辽东镇付出。他到兵部去会谈三眼神铳的事儿吗?还不是谈他南兵营补薪的事情!
李井方一脸的若无其事,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又掏出五百两银票递了过去:“白公子,李某可否不与同去?你一个人能办则办,足矣。”
白清卓把银票接在手中,嘴里却毫不放松:“井方兄,你最好还是与我同去,自有好处的。”
李井方眼珠一转,脸上依然是笑容可掬:“也好。李某就觍颜同去了。”
他说出这“觍颜”二字时,白清卓的面色纹丝不动。
韦生晖咳了几声,识趣地退了下去。
“龙尾胡同”里最大的店铺便是著名的德润斋了。这条胡同的三分之一铺面就是他们开的。
来到德润斋位于胡同最深处的主店,却见到一排劲装大汉在门口处抱臂而守。很显然,普通人等根本无法进入。
李井方一见,便要上前。白清卓止住了他,向凌兰微一示意。
凌兰几步过去,对那为首的护院壮汉说道:“我们是东霖院的人,要见你们牟掌柜。”
“哪一位牟掌柜?我们这里有牟大掌柜、牟二掌柜两位。”
“牟万琛是哪一个掌柜?”
“他是牟二掌柜,但他今天不在。”
凌兰仍是直逼过去:“但我们今天必须进你们主店的‘精品阁’买东西,顺便问候一下你们今天在家的那位牟大掌柜。”
那护院壮汉正在迟疑之间,一个眉清目秀、相貌伶俐的年轻人从门口跑了出来,呼道:“这位姑娘,你们可是喜峰关白清卓公子等一行人吗?”
凌兰点了点头。
那年轻人立刻分热情地把他们往院里带:“今天是牟大掌柜在家,我是他的贴身伙计牟健。他吩咐我过来请你们进去。”
李井方冷然一笑:“德润斋果然非同凡响!只怕我们刚到西市入口就被你们盯上了吧?”
进了院门,白清卓停了脚步,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到你们主店里来是要买一些好物件的。你先带我们去里边的‘精品阁’逛一下。”
“这个……这个……”牟健踌躇了一下,“我们牟大掌柜一向是深居简出,常人削尖了脑袋也不容易见他一面的……”
“井方兄,你怎么看?”白清卓的目光闪亮了一下,“这位牟大掌柜可真是有些特别啊——和他的弟弟牟二掌柜大不相同。”
李井方却把手一挥:“这位伙计,无论如何,任何店铺都是以顾客为尊主吧?我们先去精品阁,后去见你们牟大掌柜。”
牟健一边满脸堆笑地应承着,一边竖着耳朵仿佛在倾听院子深处的动静。直到里面传出“当”的一声云板脆响,他才迈开了脚步,嘻嘻笑道:“好了。我带你们先去精品阁选一选。”
“精品阁是什么宝贝都有吗?”白清卓乜了他一眼,“白某曾经听你们牟二掌柜介绍过。”
“白公子,您放心,我们精品阁里有金银珠宝,有绫罗绸缎,有笔墨纸砚,有瓶壶鼎罐,有刀枪剑戟,可谓应有尽有。”
白清卓笑盈盈地逼上一句:“可有辽东军的三眼神铳在卖吗?”
“三眼神铳?这是什么东西?”牟健犹豫了一下,“应该在其他分店有存货吧?您稍后去问牟大掌柜吧。”
“好。”白清卓和李井方对视了一眼,深深然一笑,“放心,我会问你们大掌柜的。先去精品阁吧。”
进了“精品阁”,里边倩影绰绰,已有数名少女正在寻宝。白清卓目光一扫,见到她们当中装束最为贵气的那位少女甚是醒目:她生得不高不矮,身材纤秾合度,上身是碧绿的翠烟衫,下身是绯色的水仙散花裙,面颊珠明玉润,双目莹莹溢彩,看起来满脸都是温柔之色,满身尽是轻灵之气。
她回眸过来,和白清卓对视一眼,彼此含笑一礼过后,又低下头去挑选物品。白清卓也转身问向牟健:“文石、奇石、怪石等物件摆在哪里?”
“喏,就在西边的百宝架上。我带您过去?”
“暂时不必。”白清卓又问,“你们这精品阁里价钱最低的物品在哪一边啊?”
“北边的百宝架上。它们至少也都是二三两银子的价钱。当然,白公子您是贵客,我们会给您折价的。而其余三面的百宝架上都是一百六两以上的物件。”
白清卓呵呵一笑,问向李井方:“井方兄,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沙里淘金’?”李井方笑道:“德润斋里高手如云,个个目光如炬,怎会有你沙里淘金、凭空得宝的机会?”
听罢这话,白清卓也不回答,径自去到北边的百宝架上细细地寻觅着:一会儿掂起这个东西瞧一瞧,一会儿托着那个东西敲一敲,神态闲适至极。
两刻钟后,他挑中了一支白银长簪和一只黑漆漆的椭圆形水盂,朝牟健付了三两银子。
然后,他把那支白银长簪送给了身边的凌兰:“小兰,这是二师兄送给你的礼物。”
凌兰忙接在手,喜滋滋地说道:“二师兄,多谢啦!”
李井方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了:“白公子,你就送你小师妹这样一支白光光的银簪子?走,小兰姑娘,我带你去那边,挑一支嵌珠玉钗,我付钱送你。”
“不用,不用,只要是二师兄送的,哪怕是一支木簪,我都喜欢。”凌兰拿着那支白银长簪,在掌心里高兴地看来看去。
白清卓微微一笑,一伸手拿回那支银簪,手指在簪头上轻轻一弹,“沙”地一响,一溜寒光直逼眉睫:原来此物竟是一柄小小的簪刀,长达四寸有余、宽约一指,外边套着一层薄薄的银鞘壳,里面的刀身抽将出来却是乌沉沉、冷冰冰的,夹在他指缝间一晃,居然隐隐似有苍龙清吟之声,余音激越深长。
他把这簪刀平放在手掌之上,递在凌兰面前:“小兰,这其实是一柄非常实用的‘寒铁簪刀’。你没看出来吗?它可以削金切玉,是一件极好的防身利器。”
“二师兄送给我的,果然是武林奇珍。”凌兰大喜过望,将那刀身重新收回鞘壳,又是银亮亮的一支长簪,手指一扬便把它横插在自己发髻之中,完全显得毫无异样。
牟健也回过神来,有些结巴地说道:“白……白公子,恐……恐怕这根簪子的价钱远远超过了几两银子吧?”
白清卓咄了一声:“你们自己不识宝物把它放在低价栏里,莫非此刻还要反悔?”
“不,不,不。”牟健看了看他手中那个毫不起眼的黑石小水盂,好奇问道,“这个水盂又有什么地方让白公子您看上眼了呢?”
他刚才那一阵结结巴巴的惊呼早已引来了阁内其他人士的注意力。就连方才那位翠衫少女也闻声缓步走近,观看白清卓这一次又如何答复。
白清卓面带笑容,却是不言不语,取过一碗茶水,徐徐倾注在那只黑石水盂之中。
众人围了过来,齐齐凝神看去。只见片刻过后,随着茶水渐渐注满,那漆黑的石盂底面上浮现出星星点点的金斑,居然汇聚成一只展翅而翔的金凤,翎尾分明,活灵活现。
李井方、翠衫少女、凌兰等人都不禁惊呼起来。牟健也摸着脑门很诧异地说道:“怪了!怪了!咱们先前也往里面倒过清水用来润笔,怎么那时候不见这只‘金凤’呢?”
白清卓托着那只黑石水盂,款款笑道:“你们当时一定往里边倾注的是清水而不是茶水吧?这只金凤斑纹玄石盂其实是一件茶具而不是一件文具。你们使用不得其法,又焉能察见其妙呢?”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个个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
牟健却再也忍耐不住,一下抓住白清卓的衣角,急声道:“白公子,这个茶盂……您……您不能用几两银子买走了!请恕罪!请恕罪!大掌柜若知道后,一定会重罚我们的!”
李井方在旁脸色微微一沉:“牟健,白公子方才已经付过账了。你们这样做,未免有些过分!”
牟健急得脑门上青筋暴起:“白公子,算我们求您了!算我们求您了!您不知道,大掌柜对店内缺乏眼光而误断事物的人处罚多么严厉……”
白清卓悠悠一叹,把那金凤斑纹玄石盂还给了牟健,仿佛分随和地说道:“既然你讲得这么恳切,这石盂我就还给你们。只是我稍后再买东西,你们一定要给我最优惠的价钱。”
牟健紧紧地捧着那金凤斑纹玄石盂,连声应道:“一定,一定。白公子,您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
这时,那翠衫少女款款过来,面含浅笑,向白清卓施了一礼,柔声而道:“这位公子能于寻常中见异常、于平凡中识不凡,目光犀利至极。小女子也想为家兄购买一方佳砚,目前有些选择不定,可否请公子您不吝相助?”
“可以,可以,白某乐意效劳。”白清卓点头答应,随着她走了过去。
桌面上放着两方古色古香的砚台:一方是“菊花纹石砚”,足有圆碗般大小,通体幽碧如潭,上有朵朵菊花之纹盛开,甚是莹洁;另一方则是风字形“贝叶纹石砚”,长约六寸、宽约两寸、厚约四分,通体白润光滑,仿佛是由无数晶莹的细贝微螺凝聚而成,层层叠叠,密密实实,但又自有一种神秘图饰之美。
白清卓看得微微颔首,借过凌兰那支寒铁簪刀,先在菊花纹石砚上轻轻叩击,砚身随即发出铿铿之音,清脆悦耳;他又敲了几敲贝叶纹石砚,上面亦发出笃笃之声,余音低回悠长。
然后,他轻声问翠衫少女:“这两方砚台是多少价格?”
翠衫少女的身旁侍女答道:“都是二百四两白银。”
白清卓将寒铁簪刀还了凌兰,莞尔笑道:“这位小姐,以白某之见,您也是富家千金,府中也不差这钱。这两方古砚都是文房异宝,您都可以买走,决不会吃亏的。”
“多谢公子指点。”翠衫少女似是分信服他的建议,让侍女去付了银两,然后又问向白清卓,“那么,这两方宝砚,我肯定是送我家兄一副之后,自己也要留用一副的。公子又有何建议?”
“贝叶纹石寓意‘富贵双全、才气逼人’,它可以送给您兄长;菊花纹石寓意‘高雅脱俗、坚贞秀逸’,它就留给您自己吧。”
翠衫少女听得分认真,用纤纤玉指轻抚着那块菊花纹石砚,脸上红云隐隐,目光在白清卓身上转了几圈,甜甜一笑:“今日幸会白公子,小女子甚有知音之感。请问白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白清卓。”白清卓简短答道。
翠衫少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白清卓?你的姓名,小女子似曾耳闻。小女子姓方,住在城南的‘琴心小筑’。方便的时候,白公子可来做客。”
她刚一说罢,侍女们便过来催她回府。她和白清卓相视一笑之后,就告辞而去了。
牟健又凑了近来:“白公子,您现在可移驾去见我们大掌柜了吗?”
“不忙。”白清卓转头看向他,“你们最好的年轻女装在哪里?取来看一看。若是白某满意,无论多少钱,都会买。”
李井方闻言,侧头向凌兰低声说道:“你看,你二师兄对你真好。”
凌兰白了他一眼:“他不是给我买的。”
那边,牟健听得白清卓报过身材尺寸之后,立刻喊来一个伙计,仔细吩咐了下去。那伙计去了阁室后厢,半盏茶的工夫,双手捧着一方锦盒出来,在白清卓眼底下轻轻开启。
里面是一套湖蓝色的衣裙,颜色分明媚分鲜艳,仿佛是春日底下发出粼粼波光的湖面,微微的风吹起一波一波的涟漪,再定神细看,果然是衣裙上都用细细密密的银线绣着一片片庆云繁花的图纹,美不胜收。
白清卓看了,深感满意,他又问了一下尺寸:一切正与上官雪衣的身材相适合。他叹了一声:“真巧。”那牟健又介绍道:“这套衣裙都是用上好纯银拉成的丝线织成,工序繁复得很,二三个工匠合在一起半年内只能做这一套。皇宫大内也没咱们这儿手艺好!”
李井方立刻知趣地过来,替白清卓付清了衣款。白清卓吩咐牟健道:“你稍后把这套衣裙派人送到礼部上官侍郎的府邸,送给他家的上官雪衣小姐,落款写一个‘白’字即可。”
看到牟健又要张口欲言,白清卓一笑:“我再去选两件东西,然后马上去见牟大掌柜。”
牟健无可奈何,只得让他自去阁中寻觅。
半炷香过后,白清卓走了回来,双手各握着一块精心选中的奇石:他左手里是一颗紫莹莹的玛瑙石球,大如鸡卵,拿在掌中一摇一晃,立刻朗朗有声、清音袅袅,正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音响石”;他右手里则是一块形如生姜的南京雨花文石,天然光润,上半部的明黄色纹理似层层峰峦向上直升,下半部的浅蓝色纹理如重重波涛铺陈奔涌,非常绚丽。
看着牟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的表情,他一边让李井方付款,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好吧,我现在就去见你们的大掌柜。可能他也确实等坏了。”
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鳌戴雪山龙起蛰,快风吹海立。
数点烟鬟青滴,一杼霞绡红湿,白鸟明边帆影直,隔江闻夜笛。
雍容低沉的吟诵之声从那座彤云厅里徐徐传出,众人听得分分明明。
白清卓知道这是南宋著名词人周密所作的《闻鹊喜·吴山观涛》,不禁清眉一扬:“牟健,你们这位牟大掌柜真是一个有趣之人。”
牟健笑吟吟地讲道:“我家大掌柜从来都是书不离手、出口成章的。请进吧,白公子。”
凌兰、李井方正欲随他同入,却被牟健一伸手拦住:“我家大掌柜只请白公子一个人进去面谈。”
李井方掠身凑了过来,在白清卓耳畔低声道:“这厅堂周围至少埋伏了身手不亚于李某的七八位‘暗卫’高手……”
白清卓举手一摆,也低声答道:“无妨。”然后,他向凌兰使了个眼色,让他俩留在外边。
进得彤云厅后,迎面便是厅中一幕各色各样璎珞编成的垂帘入目,在微风中拂动,闪闪烁烁,如星光般迷人。
前厅那张镶金嵌玉的香几上,放着《易经》《荀子》《淮南子》《韩非子》之类的典籍,一缕清清的墨香,微微有些醉人。
“大掌柜,白公子到了。”牟健向垂帘幕后的后厅轻轻呼了一声。
在珠光朦胧之中,里面慢慢站起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向外走了出来。那是一位年过半百的玄袍长者,神态宁和,双目顾盼间熠熠生辉,唯有面色却是一种浅淡而不自然的蜡黄。
但白清卓以其敏锐异常的目光一眼便看出:这位长者的脸上是戴了一层极逼真的人皮面具的。这更让他从心底对这位牟大掌柜平添了一丝神秘感。
牟大掌柜走出来后,注视着白清卓,开口讲话了,语调里散发出一股令人说不出的亲和之力:“白公子在精品阁里都选到满意的东西了?”
牟健屏息敛神地恭然答道:“是的。”
“收白公子的钱了?”他仍是平平和和地问着话。
牟健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人该死。”
“钱款全部退给白公子他们。”牟大掌柜的脸皮上泛起浅浅微笑,“今天德润斋可让白公子笑话了。”
“是,是,是。”牟健在地板上连连磕头。
白清卓只好自己来打破眼下这个奇怪的气氛:“牟大掌柜好大方啊!白某领情了,在此感谢了。”
“圣手狂生难得一遇,区区见面之礼,何足挂齿?”牟大掌柜依然是非常亲切地微笑着,那一份诚意隔着面具也完全传递了出来。
白清卓摇了摇头,语气里大是诧异:“您和您弟弟牟二掌柜真不一样。他抠门得很。”
“‘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他叫‘万琛’,我叫‘万珍’;他喜欢管钱,我喜欢管人。”牟大掌柜笑眯眯地走到香几前,拉开一张覆盖着的帛纸,底下竟然露出那只金凤斑纹玄石盂来,“白公子既然于蒙尘庸品之中识得此宝,便尽管拿去。”
白清卓脸皮也厚,向牟健笑道:“既然牟大掌柜这么说了,白某就却之不恭了。”
然而,牟健却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竟然没有接他的话头。
白清卓目光无意中斜斜一掠,看见金凤斑纹玄石盂旁的一个小小瓷碟上,赫然放着一只血滴滴的新鲜眼珠,显然是刚刚从某人身上挖将下来的。
他面色顿时一变:“这是——”
牟大掌柜托起金凤斑纹玄石盂递在牟健手里,仍是满脸带笑地看着白清卓:“我精品阁的这位鉴宝师才不符实、有眼无珠、目不识珍,所以他的左眼便不要也罢了!一切让白公子见笑了。”
白清卓也是杀伐决断的人,却对这个满口甜言蜜语的牟大掌柜从心底里生出一丝寒意:“牟大掌柜此举未免太过?”
牟大掌柜叹了一口气:“我德润斋就像您的南兵营一样,若无如此严明的纪律,又怎能做到今天这‘京城第一、举国前茅’的局面?白公子,您要理解。您当时若是直接带走了这只玄石盂,这个鉴宝师可就不是只失去一只左眼这么简单了!”
牟健也急忙在一旁说明道:“大掌柜这是‘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我……我们心服口服。”
白清卓咳了一声,不好再说什么。他将目光转了开去,准备另找话题以解尴尬。不料,他眼神一动之下,却被厅内正壁上一幅字画深深吸引住了,不禁向它走近。
那幅字画其实很简洁:夕阳在山,一脉小溪,一抹绿岸,一个轻蓑小笠的红衫书生,手持钓竿,细细垂丝伸入溪中,几尾金鱼游转灵动,绕饵逡巡而不知危机暗伏矣。
这画的笔法轻重得宜,浓淡相间,神韵鲜活,充满情趣。白清卓看得分入神,注目之间又发现图画左下角题有一首小诗,名曰《垂钓》:
曲岸有林生,持竿映山晖。
所图不在鱼,只是钓秋水。
白清卓若有所思,侧过头来,看着牟大掌柜:“请问这幅字画是谁人所绘?”
牟大掌柜笑而不语。
“这幅字画可否转售?”白清卓又问。
“敝帚自珍,恕不外卖。”牟大掌柜的态度坚决得令人意外。
白清卓深深地凝望着他:“牟大掌柜真是一位超越于商贾之外的大商贾。白某佩服之至。”
牟大掌柜在圈椅上缓缓坐下:“白公子今日来见,有何贵干?直说便是。”
“德润斋万物俱备、应有尽有,可曾买卖过辽东军铁骑营的三眼神铳一物?”
“顺天府衙的唐鉴捕头在这里追问过多次啦,也清查过多次啦。下面的人告诉我:他没有找到德润斋买卖过三眼神铳的任何痕迹。”牟大掌柜笑得那么风轻云淡,“当然我也可以敞开所有库房,任由您和东霖院的人找个够。”
“不必了。我相信牟大掌柜。我也认为牟大掌柜不是会在这种枝枝节节的事情上撒谎的人。”白清卓话锋忽又一转,“那么,以德润斋之耳目灵通,可否告知我等京城中还有哪些商社会有三眼神铳?”
“这个,我真不清楚。我只是在德润斋主店管内务管人事,万琛才是外面跑腿的。”牟大掌柜轻轻一笑,“等他回来后,他可以给你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多谢。”面对牟大掌柜的滴水不漏,白清卓也只得缓缓吐出了这两个字。
“白公子,你是内阁首辅申时行的得意门生,是蓟辽总督李成梁的全权特使,是一代名士圣手狂生,又协查的是钦案大案,我们德润斋拈得清其中的分量的。”牟大掌柜继续往更深处点明了一下。
“难怪德润斋能在蟠龙卧虎的京城里历经多年风雨而蒸蒸日上,果然大有本源!”白清卓也不由得赞叹了一句。
牟大掌柜笑了一笑,又道:“你最关心的问题,我已经向你回答了。今天你我难得相见,我和你再谈一谈其他话题,与俗世庶务丝毫无关,可否?”
“可以。您有话直问。”白清卓爽朗答道。
“白公子当年的壮举,老夫也曾听闻过。不过,老夫一直想问白公子一个问题:你当年为了一个戚继光,就舍生忘死地血谏鸣冤;如果这天下,还有个戚继光、一百个戚继光、一千个戚继光,都落进了相同的遭遇,你该怎么办?你天天都到午门去血谏鸣冤吗?你一个人,又能有多少热血为此而流呢?”牟大掌柜颇有兴致地款款问来。
白清卓听在耳里,却是全身一震。他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牟大掌柜呷了一口温茶,又向他悠悠问道:“你如今的壮举,我也听闻过。你在喜峰关一隅,为南兵营里一万名兄弟的衣食薪俸而奔走呼吁、尽心尽力,确是感人至极。若是这天下,还有万兄弟、百万兄弟、千万兄弟,都落进了相同的遭遇,你又该怎么办呢?你就浑身是铁,又能为他们打得了多少颗钉子呢?”
白清卓静了半晌,淡淡而答:“我只能尽心做好我目前该做的事情。”
牟大掌柜哈哈一笑:“你现在是一名参将,将来有一天应该也会走到王一鹗、申时行的位置上去的。那时候,你就要面临这些问题啦!”
白清卓苦苦一笑:“从眼前来看,我能保住我现在这个参将都不太容易。”
牟大掌柜双眸精芒闪射,深深沉沉地直视着他:“那是你还没有遇到你的机缘。若有一天,你碰到了这个机缘,我俩倒是可以再来好好促膝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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