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沈记刘海的其他类型小说《身本布衣沈记刘海结局+番外小说》,由网络作家“雀之角”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八月,太湖畔湿热如胶,孩童嬉闹之声此起彼伏,伴着不歇蝉鸣,搅动着水乡宁静。纵为士人,性情至和,听到这番嘈杂吵嚷,也不由微蹙眉头,心生躁意。然此间乡民早已安之若素。太湖酷暑,已然融于命中岁月。惟有那淋漓汗水,悄然告诉外乡来客,此间夏日实在难以消受。乡民一朝劳碌,幸能借着午间闲暇,寻着乡间野店,以一顿饱饭聊慰日间辛劳。莫笑乡野皆为粗茶淡饭,其中自有高下之分。震泽村条条阡陌酒食林立,唯那沈记面馆最受青睐。店门平凡之至,然则手艺绝伦。纵使午间酷热难耐,来客络绎仍不绝。沈记自不乏食客拥趸,可连最馋嘴的老饕,也不及那苗疆客一半忠诚。此人端坐桌前,形貌年轻,约莫弱冠之年。满头黑发扎作马尾,额前刘海遮不住嘴角永驻的那抹慵懒笑意。无论寒暑,他仿佛永远...
《身本布衣沈记刘海结局+番外小说》精彩片段
八月,太湖畔湿热如胶,孩童嬉闹之声此起彼伏,伴着不歇蝉鸣,搅动着水乡宁静。
纵为士人,性情至和,听到这番嘈杂吵嚷,也不由微蹙眉头,心生躁意。
然此间乡民早已安之若素。太湖酷暑,已然融于命中岁月。惟有那淋漓汗水,悄然告诉外乡来客,此间夏日实在难以消受。
乡民一朝劳碌,幸能借着午间闲暇,寻着乡间野店,以一顿饱饭聊慰日间辛劳。
莫笑乡野皆为粗茶淡饭,其中自有高下之分。震泽村条条阡陌酒食林立,唯那沈记面馆最受青睐。
店门平凡之至,然则手艺绝伦。纵使午间酷热难耐,来客络绎仍不绝。
沈记自不乏食客拥趸,可连最馋嘴的老饕,也不及那苗疆客一半忠诚。
此人端坐桌前,形貌年轻,约莫弱冠之年。满头黑发扎作马尾,额前刘海遮不住嘴角永驻的那抹慵懒笑意。
无论寒暑,他仿佛永远身着那苍青苗服,长衫绣纹繁复,肩头几绺饰带轻垂于背,身上草药气息馥郁却不致刺鼻,面馆的食香汗味都无法掩盖那异乡之气。
异装瞩目,乡人常见他出没于面馆,每次只点一份阳春面,却无人与他相熟,仿若孤影游云。乡间人多嘴杂,早将他传作奇人异士,权作饭后闲话中的随言几句。
饭点已末,人声渐散。一碗阳春面热气袅袅,端至他桌前。他抬眼扫视四下,虽无人同席,也自得怡然。
面食平凡,然出自沈家的金字招牌,就连神仙也忍不住大快朵颐。可尚未举箸,阵阵刺痛轻噬左腰,败坏了他满心期待。
他不禁微愠,眉间闪过一丝不悦。乐事被别人无端打搅,无论是谁,都免不了火上眉梢。
面馆鱼龙混杂,小偷小摸常有发生;何况近来还有自称沧龙帮的村中顽童,仿效江南巨擘太湖帮的名号,尽行偷鸡摸狗之事。
沧龙帮所到之处,有如飞蝗过境。人人不得不捂紧钱袋、看住小孩。
苗疆客放下筷子,垂眸若有所思。客居此地已久,他自知这些小贼麻烦,早已清空身上口袋。唯有左腰鼓囊,袋口肆无忌惮地敞开着,简直在向这些小贼公然挑衅。
左腰的阵痛本轻微难察,此刻已愈渐频繁,似是告诫他有危险迫近。苗疆客只是淡淡一笑、佯装不知,全心全意摆弄桌上醋瓶。
醋瓶在他灵巧的指间翻着跟头,一下、两下,愈来愈快,仿佛下一瞬便要转脱他的手,飞掷窗外。
忽地一声尖叫破空而出,利刃般刺破湿闷的暑气,惹得满堂侧目。
但见一个手脚奇长的小泼皮仰面翻倒,脸色刷白,四仰八叉地向后退去,活似只受惊欲逃的蜘蛛。
四下凳椅胡乱摆放,慌乱间,他后脑重重撞上椅脚,眼前骤然漆黑一片,挣扎片刻才堪堪复明,却见那苗疆客早已负手而立,含笑观望。
临近太湖帮,乡民似是沾染些许江湖戾气,面馆争斗时有发生。无关食客早已驾轻就熟地后退三步,将二人围在中央,端碗静观这出好戏。
此类小贼在村中人嫌狗厌,见其吃瘪,更有好事闲汉喝彩叫好。
小泼皮急忙看向门口同伴,村中顽童正朝着里头张望不休。虽未作鸟兽散,无奈年幼个矮,什么都看不得,急得像刚下炸锅、胡乱蹦跳的小鱼儿。
“唉,你莫要以为我疏忽大意,彩衣她可小心得紧。她又心善,只是吓唬下你权作警告。小鬼,你日后莫打旁人腰包的主意。”
苗疆客轻抚左腰,一脸温和,仿佛在训自家小儿。偏这副模样落在小泼皮眼中,却只觉得浑身发毛、直泛恶心。
他本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谁知伸手一抓,却摸上一只五彩斑斓的巨大毒虫。那黑亮大颚戏谑般轻咬指间,触感冰凉,直钻骨髓,挥之不去。
小泼皮强作冷静,他无所谓周遭看客叫喊,只心中暗骂他们愚蠢:要是他们知道这苗疆外人的袋中邪祟,怕是早吓得四下奔逃,哪还会站在他那边?
可惜他这偷儿在乡间早是人人厌弃,断无一个愿替他说情。五大三粗的跑堂气势汹汹地赶来,定要那小泼皮吃点苦头。
那小泼皮自觉不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舔了舔汗津津的嘴角,撒腿便逃。
他没入人群,身形如鱼入水,左突右窜,纵是数十双手张牙舞爪,也擒不到他半片衣角。
就连胸有成竹的苗疆客,也不禁挑眉,讶异其卓绝轻功。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苗疆客不由感佩。身法虽尚稚拙,然不难看出功法高妙,就算是当世义贼“云上翎”亲见,也会暗自称绝。
他不禁思忖,这穷乡僻壤的顽童本应不通拳脚,又怎有机缘习得如此奇技?
“小生此番叨扰诸位,望海涵则个。”苗疆客向四周看客拱手致意。
四座看客见没打起来,兴味尽散,纷纷抱碗离席,各自归去。瞧够热闹,也是时候回头劳碌了。
“可惜这一折腾,面虽未凉,我却没了胃口,”苗疆客暗自叹气,“小二,劳烦打包。”
“一碗面都要打包……”
好脾气的苗疆客仿若未闻小二的低声咕哝,提着面碗,步履闲散,穿街而过,于对门的清冷医馆驻足。
破败如此,无人相信这竟是堂堂太湖帮名下医馆。
村人素来避江湖是非如蛇蝎,平时看病多投街头徐老之处。况且此地距主舵咫尺,少有外敌犯扰,来此求治的不过偶生伤寒跌打的三两帮众。
虽坐落于村中繁闹处,小小医馆却格外冷清,连牌匾都早已掉落,斜倚一旁尘灰满布。大门常年虚掩,仿佛也知自个儿无人问津。
……方才那身法,倒像是《江湖录》中云上翎的独门轻功,传闻乃楚香帅一脉真传。那贼若真如此有教无类,何时能接济一下这寒酸医馆,好歹重装个像样牌匾。
苗疆客自嘲失笑,如是想着,推开医馆虚掩着的大门。
破旧木门“吱扭”一声,他的脚尚悬门槛之上,左腰蓦然隐隐作痛,像在提醒他今日难得安生。
一击直拳迎面袭来,苗疆客身形微侧,避之毫厘。拳风破空,掠过鼻尖,携走了惊出的冷汗。
蓄势暗拳居然落空,偷袭者身形失衡,不由向前仆倒。苗疆客闲庭信步,反掌一推,借势将其摁翻在地。
“看来今日我连冷面都无缘品尝了,”苗疆客不紧不慢,毫无追击之意。他只是好奇,竟还有人操这份闲心,光顾他这寒酸医馆的生意。
“阁下擅闯太湖帮医馆,有何贵干。”
细看地上那人,不是方才那泼皮又能是谁?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颜面扫尽仍不罢休,气头上竟敢折返寻仇,欲给这外乡郎中一个教训。
谁料教训未成,反而再讨一跤。这倒不如留在湖边,同那帮小鬼一块儿戏水,岂非强过此刻躺在地上出丑?
他心头懊悔交加,一时气结憋不出话来,只得闭上眼睛,任由摆布。
倒是苗疆客自觉好气又好笑。他自诩医毒双修、虚怀若谷,只要本领傍身便无渴求,无所谓在江湖中籍籍无名。但眼下竟被一渔村顽童小觑,心头难免微微发堵。
久居震泽,他岂会不识这村中名人?此子便是沧龙帮帮主朱三儿,手脚伶俐,盗艺高妙,竟被同侪尊为盗圣。
虽说苗疆客医者仁心,也懒得同这小子计较,但嘴上还是得损他一番。
“堂堂沧龙帮帮主,困在这太湖一隅,自然是有心无力。敝舍实在冷清,帮主若想酣睡一番,不妨另寻高处。”
听闻这话,朱三儿两眼一睁,一骨碌从地上跃起。他自觉这人脾性不错、修养正佳,好似轻易放过自己,便摆出一副愤懑模样,指指点点起来:
“你这破烂医馆的郎中,怎么身手如此了的,还养了怪里怪气的毒虫,你是哪来的蒙古大夫。”
苗疆客笑了笑。行医多年,遇过蛮横泼皮不计其数。眼前这撒泼放刁的渔村小鬼,倒算得上是最好打发的一类。
“你一个渔村孩童,却使得一手灵巧轻功,竟隐有当年楚香帅之风。适才那一拳,看似平平,却藏着花蝴蝶的几分狠劲……小兄弟是否偶有奇遇?如今普天之下,也不过一人会这等功夫——”
朱三儿急忙打断了苗疆客所言,自是印证他心中所想。
“我这身功夫怎么来的,与你何干?倒是你,一个苗人,不但没口音,还放出那等妖虫……太湖帮的主舵就在隔岸,我要是禀报帮主,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帮主自知我底细,否则怎会让我一外人坐镇医馆。”苗疆客摇头失笑。若是这个小鬼真能见到帮主,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三儿涨红了脸,咬牙跺脚道:“那村里人肯定不知道。你们苗人名气臭得很,谁知道你是不是玩毒害人的怪客?只要消息一传开,莫说帮主,就是神仙也保不了你。”
苗疆客闻言顿了顿,似是苦笑一声:“原来如此,小兄弟是想以此来要挟我咯。”
村人知晓与否,他丝毫不介意。太湖帮名号压阵,他们怎敢妄言。只是怕这小泼皮心里没轻没重,口无遮拦,哪日胡言乱语,惹来不该惹的人。
“当然。”看见苗疆客有所顾忌,朱三儿得意神色几乎要溢出面皮。
苗疆客深叹口气,故作无奈道:“村里那些长舌妇、包打听最是厉害。我这点风吹草动,怕是半日不到,便可从村头传至村尾。”
朱三儿眼睛一亮,被苗疆客尽收眼底。他只得忍住不笑出声来。
“可我这落破郎中,身无长物,只有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材,哪有什么值钱之物?若真要说……也只剩个不足挂齿的小秘密罢了。”
“谁稀罕。”朱三儿把头一扭,不耐烦道。
“堂堂沧龙帮帮主,难道不想一听太湖帮的秘密吗?只可惜,乡亲们对江湖之事向来三缄其口,想必你也无甚兴趣。”
苗疆客语调悠然,故作沉重地叹了口气:可惜可惜,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言罢,他转身便走,竟无半分回望,仿佛毫不担心那小鬼真敢多嘴。
他走得虽慢,却步步笃定,令人莫名心慌。
苗疆客半个身子刚陷入里屋暗处,身后便传来朱三儿按捺不住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还早了些:“我要你讲。我会不会出去乱说,还得你看讲得够不够有趣。”
伴着一声不短不长的轻叹,苗疆客转将身来,面带无奈,心中却道:若天下人都如这般孩童,好哄好骗,倒也清静几分。
此刻,朱三儿绷紧的心弦方才稍许放松。
他平日听乡间流言,皆道苗人擅操虫蛊、精通毒术,且素来睚眦必报,不容丝毫冒犯。今日他横冲直撞,所幸碰上这等好说话的主儿,可谓是行了大运。
他眼神灵动,四下打量:医馆虽小,然药柜、诊台、药炉、病卧五脏俱全;陈设旧而不废,收拾得纤尘不染;里屋幽幽药香袭来,暗诉屋主的勤勉。
唯一落灰之处,为墙上挂着的一柄朴刀,那正是太湖帮帮众常佩的武器。
他饶有兴致地瞧着那朴刀,却发现刀刃已被磨得钝了。若执此刀砍人,见血之前,人只怕已被敲晕过去。
苗疆客抬手示意他上前。朱三儿略一迟疑,他已翩然落座诊台,手撑侧颊,目光冷锐,一改方才温和神色,宛如在审视满身疮痍的病者。
那一瞥如剑之冷锋,令朱三儿顿感如芒在背。然强烈的好奇依旧压过了不安,他硬着头皮,同苗疆客对桌而坐。
这苗疆医者,竟是传闻中太湖帮所延客卿。于这江南乡村顽童而言,何人能比当今叱咤一方的太湖帮更令人敬仰呢?
瞧那朱三儿坐立不宁的模样,苗疆客不由得唇角微扬。他笑起来并不甚好看,偏偏于这湿热午后平添一份无由的安然。
他鲜与村人打交道,不知今朝何故絮语如潮。也许是自己久居医馆,憋了太多的话无处说道;也许是那孩童眼里好奇的光芒,让他隐隐忆起年少旧识。
念及往事,苗疆客心里掠过一丝浅浅愧意。所谓秘密,不过只是江湖上人人知晓的往事。只是震泽村天天泡在水中的孩子,鲜有机会听到罢了。
一念隐瞒,铸就了他生平憾事。忆及此,他心湖微澜。
他轻轻摇首,甩净这无谓愧疚,学着儿时见过说书人的架子,清了清嗓子,沉吟片刻,有模有样地讲了起来。
“话说百余年前,有数十人聚于太湖帮总舵旧处,建立了一支小小的无名水帮。”
“彼时,这无名帮不过是江南湖泊间一尾微不足道的虾米。些许大点的陆帮稍跺脚,无名帮就已摇摇欲坠;初具规模的水帮翻个身,无名帮几近覆舟倾亡。”
“这无名帮便是太湖帮?”朱三儿好奇道。
苗疆客兀自续言:“可是啊,说来神奇:百年沉浮,那无名小帮既无名号,又无靠山,逢劫而不灭,历险而不亡。”
“曾遭水陆两帮合围,亦被朝廷军压,甚至一度为鞑靼铁骑踏成焦土,却每每绝处逢生、转危为安。幸赖数任帮主决断果敢,方得九死一生、逆势而起。”
“江湖之中,鱼龙混杂,哪怕是区区虾米,也终有搏浪之时。自此,这无名之帮已在江湖中站稳脚跟,自立门户,号曰太湖帮。”
朱三儿撇了撇嘴略显不耐。他所欲听的,是太湖帮如今英雄之奇传,而非这百年风雨的一纸轻描。
他不由得发出一声不满,正要开口,却被苗疆客抬手拦下。
“小客官稍安勿躁。今之声震江南的太湖帮,于二十载前,不过是三十六路陆帮、七十二路水帮中微不足道的一隅水寇?”
朱三儿闻言,眼中骤亮。
果然,无论苗地江南,孩童天性皆然。苗疆客得意地顿了顿,心想待老来无事,不若择一僻乡,倚榻门前,说书遣日,自有一番风流快意。
“一百零八个帮派,各据江南寸地寸水,纠纷难免,厮杀不断。最乱之年,新入的帮众七月方誓,八月已然尸横湖底。彼时江南湖泽,浮水皆腥。”
“三年鏖斗,血流成河。寻常帮众朝夕赴死,而高坐堂前的帮主亦难安寝,唯恐一夜梦醒,首级已落旁人囊中。”
“江湖人虽久历腥风血雨,也渐有怨声载道,或求和平,或求一线喘息。”
“人怨沸腾时,素来袖手江湖事的朝廷,突然一纸奏令,传遍了江南一百零八帮。人人奔走相告:由朝廷牵头,暂息干戈,并择日举办江南武林大会。胜者为江南武林盟主。今后各帮各派,唯盟主马首是瞻。”
苗疆客双目微眯,眼光深邃,仿若心神早已游离案前,踏入那往昔烽烟。
“你我皆知,江湖儿郎虽多草莽之身,然久历刀兵之苦,若能止戈为武,自也是求之不得。江湖人久厌血雨腥风,无不喜极而泣。百晓生们更早已群策纷说,推测盟主之位将花落谁家”
“岂料武林大会将启之际,飞燕阁探子却意外探得惊天之秘:那所谓的武林大会,不过是朝廷与陆家庄、潜龙帮、凤翔帮联手布下的天罗地网。”
“三派企图趁机屠尽与会的江湖群豪,吞并势力;朝廷暗中布筹,借此坐收渔利,图谋一笔可观的分赃。”
“怎会这样?!”朱三儿怔怔失语,眼中满是不解与震骇。在他这等年岁,朝廷至高无上,竟也行此阴谋诡计,着实令他始料未及。
“可惜,世事便是这般凉薄。”苗疆客惋惜道,眉目间似有哀戚。
“此事一经传出,江南震动。尚有痴人欲盼朝廷自证清白,却换来三帮周边小派一夜尽灭的消息。出入江南的官道,亦尽数封锁。”
“至此,江南武林,已然穷途末路。”
“那……岂不是输定了?”朱三儿面色惴惴,语声都不觉低了几分。
“朝廷和三帮自信笼络全局,却忘了多行不义,终遭天谴。江湖人最忌背信弃义,一朝真相曝露于天,群情激愤,义愤如潮,顷刻席卷四方,将这素来各执一端的江湖,汇作一条心。”
苗疆客稍稍停顿,朱三儿屏声敛气,不敢稍有妄言。
“此刻,一人挺身而出。他便是彼时新崛之锐、人称太湖忽律的刘虎刘少帮主。”
苗疆客扬眉而言,语中满是崇敬。
“凭着在少年英雄会夺魁时闯出的名号,他团结了百帮残兵,立誓与朝廷三帮死战到底。”
“刘少帮主侠肝义胆,虽在江南颇有威望,然亦深知孤掌难鸣之险,遂亲书五函,飞鸽传予少林、武当、华山、西蜀唐门与飞燕阁,恳请援手。”
“他为人豪爽,与诸派后辈交情深厚,各派掌门亦痛恨朝廷背信行径,深知唇亡齿寒之理,皆应声而起,率众赴援。”
“青城、点苍、南少林、霹雳堂等派更自发响应。群侠齐聚,风从云合,声势之盛,不亚五十载前合围魔教之举。”
苗疆客年不过弱冠,却将数十年前的故事却娓娓道来,如叙亲历。
朱三儿早已听得得痴然,丝毫未曾注意。
他何尝不曾憧憬快意江湖、纵马山河。然刘帮主所历所为,远非他年少轻狂之稚念可及。
“决战之日,正是武林大会原定时辰。群雄混战中,刘虎帮主手持家传宝刀“碎月影”,单人成阵、以步战骑,斩断龙凤兄弟的银枪,继而一刀斩作四段。斩敌乱军,脱身白刃里。”
“陆家家主陆骏亦未幸免,于混战间被帮主夫人一石封喉,殒命当场。”
“三大帮主尽数陨落,朝廷方知大势已去,速令撤军,并且发旨不再过问江南江湖事。”
苗疆客愈发激昂,忽地起身,取下那落灰已久的朴刀,手中虚划数招:“顺便一说,这碎月影之名,意指此刀可击碎湖中月影,永不重圆。”
他难得抒怀,挂好朴刀,忍俊不禁:“此话夸大。不过其余我所言,可半句不虚。”
“此战之后,刘帮主众望所归,顺势登上盟主之位。他治派有方,仅半年光景,便整合百余零星门派为五大分舵,尊太湖旧址为总舵,势力遍布江南,自此太湖帮名震天下。”
苗疆客收势回坐,长喘了一口气。讲时酣畅淋漓,此刻方觉口中燥渴。
看那朱三儿仍呆坐原地。他一直以为太湖帮家大业大,威震江南,当是百年积蓄,岂料今日方知,这只是某人波澜壮阔的二十年。
忽而门外渐响的急切马蹄,由远及近,将朱三儿拉回现世。
苗疆客闻声色变,眉头顿锁。
震泽村鲜有人御马,落破医馆更是少有骑手登门。他行医四载,唯一一次马至门前,是太湖帮一个名唤张树的小头领,半夜肚子突发绞痛,被同伴骑马疾驰送来,险些丧命。
“你速去里屋,从后门走,切记莫到处乱摸,小心被虫蚁噬得死无全尸,别怪我没提醒你。”苗疆客自药柜中拣取几样物什,顺手拿了一瓶药酒给朱三儿,“拿去交予你爹,今日有这个收获,你爹应不会教训你。”
朱三儿脸上一红,低低道出今生头一声谢,听话地从后门一溜烟遁走。
不出所料,必是祸事临门。听那马蹄不息,似乎不止一匹,还伴有车辙声响,来势汹汹,想必还是个不小的麻烦。
他最怕麻烦,可是无论身在何处,麻烦偏偏不请自来。
“吁——”随着一声厉喝,苗疆客几乎瞧见有人飞身下马,步履急如流星,奔至门前。马嘶人踏,声震檐瓦。
门半掩着,被人猛然推开,木扉哀鸣震耳。进来那位神色慌张、身着太湖帮制服的人,赫然正是昔日腹痛险死的张树。
“张兄,何事如此慌张。”苗疆客赶忙起身相迎。
“周大夫。帮,帮主他遭人暗算,凶手下了毒,你快看看!”话音未落,两名喽啰便手忙脚乱,抬着一人进屋。
苗疆客闻之色变,疾步趋前查看。担架上面色铁青、气息奄奄的,正是如今威震江湖的刘虎刘帮主。
“伤口何在?”苗疆客匆然搭脉。脉象微弱,气若游丝,纵使多年行医,他也难以辨出这垂危生气。
若非帮主内力雄厚,且得外力相济,纵使华佗再世,恐怕也回天乏术。
“伤在手臂,为匕首所刺。我,我看帮主面色青黑,像中毒状,就把你上回喝酒送的护心丹给他服下。”
张树面色如土,前襟溅染脓血、后背汗雨成渠,早已湿透衣裳。
“做得好。”苗疆客俯身细察。黑血从伤处汩汩而出,将病榻染黑作一片墨色;那手臂黧黑如炭,仿若烈日焦木。
他俯身细嗅,神情骤变,忙自腰际取出彩衣:“彩儿,替我解毒。”
彩衣闻声蜿蜒而上,攀至帮主臂上,利口一啮,黢黑毒血应声而溢,竟似个破了口的水囊。
两名喽啰脸色霎时惨白,其中一人惊魂初定,举刀便斩,幸被张树一把拦住:“莫要乱来!周大夫乃苗疆医者,深谙解毒之法。”
两名喽啰听得此言,面面相觑,终是不敢妄动。
话虽如此,张树心中仍忐忑难安。虽曾救命,略有薄交,终究是个苗地异客,乡中流言不息。无奈总舵路远,远水不及近火,他也唯有孤注一掷。
彩衣体色渐变,律动不已。每及蜕色,帮主臂上毒痕便浅一分。待黢黑转灰,它剧烈挣扎几下,终是力竭而坠,滑落榻上,蜷身不动。
“好姑娘,安心歇息吧。”
苗疆客小心收起彩衣,未待张树发问,已凝声而道:“毒势已退大半,帮主性命无虞。此毒歹毒非常,非寻常刺客能持。刺客本意一击毙命,幸得护心丹与彩衣相济。”
“只是刺客或不止一人,若有后继之袭,凭我等数人,恐难应付,须即刻通报总舵求援。”
“我已遣人分路传信,少帮主应不时而至。”张树心悸犹存,暗自庆幸携得丹药,不然悔之晚矣,“周大夫,此毒究竟为何?”
“毒性极杂。”苗疆客皱眉思索,低声答道,“此毒寒热并存,如同两条恶蛟撕咬于四肢百骸。虽说火毒狠辣至极,酷似唐门。但寒毒蚀骨,吞噬真气,倒像飞燕阁的独门。”
“荒唐!唐门与我帮至亲,飞燕阁更是旧盟,岂会无故行刺帮主。”张树愤然道。
“非也。表症虽似两家之毒,实则暗藏巧法。此二门毒性相冲,焉能并用?只欲盖弥彰罢了。我所阅毒经均无记载此毒,下毒者必为深谙百毒之辈。”
苗疆客沉思片刻,忽问道:“行刺之人何在?”
“当时情势紧张,刺客得手后被帮主余力击翻在地,一旁的合力将其扑杀。”张树垂首摸鼻,悔恨未能留其性命。
“那厮假扮朝廷使者侍卫,趁机暴起。身法飘忽灵动,颇似飞燕秘传。”
太湖帮与飞燕阁素有旧交,昔年并肩为战,飞燕轻功、暗器之术皆了熟于心。然两帮至交,断难相信他们能痛下杀手。
“仅凭路数,不足为据。”苗疆客搭脉,察觉帮主气息不复方才垂危,也便安下心来,“无论武功毒蛊,世间冒名嫁祸之例,不胜枚举。更别说——”
话由未尽,医馆木门被砰然撞开,打断苗疆客所言。一名缟衣少年径自闯入。门扉震响,半掩不合,似是再难合上了。
若在别处相逢,见那星眉剑目之面、矫捷雄岸之姿,谁又能将他与闯堂之徒相提并论?
应清秀飘逸的缟衣此刻湿黏不堪,背后佩刀斜挂。似是浪客,亡命天涯,擅闯至这方寸医馆。
“少帮主,”未及行礼,苗疆客急声唤住那少年,“鄙人是此间大夫周布衣。令尊现已脱离危险,还请少帮主在此护驾。”
少年转眸望来,神色茫然,似是良久方能辨清其面。布衣与张树相顾无言,半晌沉默后,少年才勉强开口。
“刘靖在此,多谢大夫,”少年执礼如仪,难掩言语微哑,随即匆匆向着卧榻行去,“我想看看家父。”
刘靖步履沉重。也许是望见刘虎神色安然,他眉头稍舒,足下似乎轻盈了几分。
行至榻前,不及三步。刘靖柔和地伸右手,神色哀恻,似是想轻抚父亲的面庞,以慰心怀。
忽地,那空中之手兀得一滞,转瞬间反腕回抽、疾掠背后。寒光一闪,佩刀出鞘如雷。刀光寒彻,豁力砍向昏迷不醒的刘帮主。
“锵!”刀锋偏斜,擦石壁而过,火星四溅,几欲崩裂石面。
三步之距,纵是文弱书生,手起刀落,又怎会落空?原是千钧一发之际,幸赖张树眼疾手快,拉住那凶者后领,奋力一扯,这一刀方才堪堪斩偏。
“少帮主,你的随行人马何在?”周布衣冷眼注视眼前这人,原先墙上的钝口朴刀已握于手中。
见行迹败露,“少帮主”呸了一声,一把扯下人皮面具,露出凶煞真容:“大热天戴这张脸,闷得老子喘不过气。只可惜了这副俊朗面孔。”
他双目阴冷,缓缓扫视屋内四人,眼中尽是不屑,手中长刀跃跃欲试:“凭你们几人,就算识破我的伪装,也妄想拦我去路?。”
言罢,刺客刀势突起,一式斜斩,直袭张树。此刀快疾如电,裹挟着一股强劲的异域真气,绝非泛泛。张树仓皇退避,虽避其锋,前胸仍被带出一道深深血口。
趁其吃痛,刺客借由刀势,旋身蹬踏,重击张树面门。张树登时没了声息,无声仆倒。
布衣与两名喽啰急上前援,然刺客刀势凌厉,攻势如潮。三人苦苦支撑,片刻间喽啰皆倒,只余布衣一人苦战。
“这刀法不似太湖帮旧制,倒掺了些下三滥的腿法,”刺客游刃有余,讥声不绝,“思虑过多,处处受囿,大夫可是在暗中作甚么动作?”
“对你?未免太高看自己。”布衣强撑对道,刀路却早已凌乱。
刺客冷笑,却似未闻布衣所言:“苗族庸医,临死前怎话都说不清?”
话落之际,刺客乘布衣刀势迟疑,猛力上抡,震得布衣一个趔趄;又趁其破绽,一击刀背钝打,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好个英勇的大夫,不若我先了结你,再送你那狗帮主上路。”刺客俯身讽道,见布衣似在喃喃,便俯耳细听,“遗言说得太轻,不过好歹比你的刀法硬一点。”
“你听不见么?”大难临头,布衣依旧神色自若,唇齿开合,语声于屋中回响。然刺客依若惘闻。
“马蹄渐近,祸事将临。”他一字一句道,嘴角微微上扬。
一道皓白身影闪入门内,身法迅疾,疾若骤雨。尽管刺客仓皇提刀格挡,仍被震得连退数步。
此刻刺客方觉异样,不知何故,耳畔竟无半点金铁交鸣声响。
他晃晃脑袋,只觉一阵昏沉。然不得不勉力定神,抬眸望向那对峙而立、杀气腾腾的白衣本尊。
少年白衣如雪,身长八尺有余,面容俊秀,器宇不凡。手持雁翅宝刀,足踏登云青靴,神色严峻,似是地府白无常,冷眼傲视眼前刺客。
“此乃太湖帮地界,不容外敌踏足。”少年语气冰冷。屋内阴翳,刀自生辉。
“我倒要看看李鬼是否真不如李逵,”刺客强压心悸,勉强挤出冷笑,“少年英雄会魁首,让老子讨教几招。”
或是刘靖身上的杀气过重、威压过强,刺客竟双膝微颤,手中刀柄难以执握。
精钢长刀坠地作响。方才不可一世的高傲刺客,竟突地颓然仆倒,四肢抽搐不止,嘴角抖动,似在竭力咬断什么。
“果然,这些刺客口中都暗藏毒药。不过他怕是已无力服下了。”布衣伤处剧痛,费力起身,刘靖连忙搀扶起他,“令尊卧于榻上,气息已稳,暂无大碍。”
“我记得你,大夫。”刘靖凝目片刻,忽然一笑,“那回练武场切磋,你的刀法掺杂自创腿法,自成一格,倒颇有趣。多谢你保全家父。”
言罢,他转头高呼:“兄弟们,快进来帮忙,有好几个负伤的弟兄。”
帮众自破门鱼贯而入,踏声杂乱。布衣见状,实在哭笑不得:这怕是医馆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日。
“幸亏少帮主来得及时。我兜里的麻痹散已经见底,他竟还生龙活虎。真怕他拼尽余力卸了我的脑袋。”布衣摸摸脖颈,不由后怕。
刘靖看着卧榻上父亲,见他已面色返红、呼吸绵稳,便放下心来。他转而含笑回眸,布衣被他一望,心神竟觉如沐春风。
“你已做得极好。”刘靖正色道,“此人凶名在外,市集曾有通缉榜列其名。他便是恶人谷流窜在外的十大杀手之一,虬髯刀鬼司马仲,实力不输一些小门派的掌门。”
“只是不知,他怎连那招牌虬髯也剃了去?”
“大概是为了伪装成你吧,”布衣拾起地上人皮面具,递予刘靖,“做一个阴间鬼差,他应是够格了。只可惜,这儿有一个大夫抢他的生意。”
返程途中,布衣向刘靖阐明了详情。
提及唐门与飞燕阁之嫌,刘靖也毫无头绪:“他们与我帮世代交好,怎会无端反目?你言之有理,此事更似离间之计。只是但事发突然,线索有限,我们又当从何处下手?”
飞燕凌太湖,翩然至唐堡。三派交谊百载,情义横跨东海蜀中,江湖美誉斐然,纵隔百里,信任依旧。外人或讥为愚信,但对三派门人来说,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在下不才,偶通一味苗疆秘药,可迫使服药者吐露真言。届时只需令司马仲试药,像他这样的刺客,必与幕后主使直接接触。”
布衣蜷缩坐着,侧肋刀背伤处仍隐隐作痛:“但此方必需飞燕阁特培冰心草。苗疆本有其种,贩售中原各地。但不知为何,近日苗汉药材生意骤停,有很多药——包括这真言露——我都已无法炼制。”
“那就有劳周兄弟了。待安稳好家父,我们去飞燕阁讨要个说法。如若仍是朋友,那便去求药。”
“看来此行我是躲不过了。”布衣无奈一笑,勉强直起身子,“不过少帮主,若飞燕阁当真已非友人,我们还回得来吗?”
刘靖目光沉稳:“我自会修书三封,寄往武当、华山与少林。沿途尚有丐帮与少林的分堂可作佐证。纵使飞燕阁心存叵测,也得忌惮中原各派三分。”
听闻此言,布衣沉默半晌。胆敢暗算江南第一大帮的势力,真会忌惮中原三派?他心中生疑,却未出声。
于他看来,飞燕阁与唐门仍是朋友——在用毒行家眼中,若真以自家秘毒下手,几无异于自揭身份,明目张胆地公然宣战。
他年纪轻轻,不惭自诩医家之翘楚,毒道之宗师。此二派若真为幕后主谋,手段未免太过拙劣。
但又是谁胆敢放肆,将如此大罪嫁祸于二门头上?飞燕尚持中律己,而唐门素以诡道狠辣著称,绝非可轻辱之辈。
这般挑衅足以激起江湖震怒,绝非轻易可为。
“刺客乔装朝廷使者,这倒让我想起……”布衣正低声嘀咕,抬头望去,却见刘靖已然会意。二人相视一笑:不管是苗疆人还是太湖帮,最不惧的就是朝廷的阴谋诡计,这是流在血脉里的傲骨。
只是经年来,朝堂风波频起,党争如潮。若真是朝廷所为,背后的主谋更如雾中鬼影,委实难以查清。
就如二十年前的那场鸿门宴,至今无人知晓究竟是何方神圣筹谋此局。
东厂、六扇门、内阁大臣、司空将军,乃至当今圣上,皆可能涉足其中。他宁可与江湖恶人周旋,也不愿卷入这争权斗狠的枷锁。
念及于此,布衣脑袋已隐隐作痛:这实在是个天大的祸事。此去飞燕阁,必将是危机四伏。前路未卜,如今唯有且行且看。
可谁让他钦服刘虎,近乎执念。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如今恩人遇险,真凶未明,纵然山遥水阻、云深路杳,亦甘随刘靖共赴迷津。
“飞燕阁……”布衣内心默念。于他而言,那处并非陌地,故人往事皆让他无法怀疑。此番故地重游,也许掺着少许私心。
至少此行有刘靖,他应不是乏味的旅伴。布衣如是想道,看着刘靖沉着的面孔,安心不少。
他本不擅武斗,又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身心俱疲。此刻刘靖作伴,性命无虞,他昏昏沉沉,不禁倚靠车壁,阖上了双眼。
*****
太湖帮的总舵,二十载前还不过傍湖而筑的水寨一隅。如今虽因节俭持家的祖训,还远谈不上富丽堂皇,但也算是摆脱了水贼山寨的粗鄙旧观,有了些名门正派的威仪气象。
青石板小道两侧,有昔日水贼的藏船洞窟,如今早已荒弃,水草封口;前方宏敞厅堂,帮旗高悬,器宇轩昂。唯有远方船工的调子悠扬,唱诉着太湖帮百年未改的底蕴。
布衣沉默地行于青石板上。此地他只造访两回,然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初来乍到,他初出江湖,傲然自负。却因机缘巧合结识刘虎,自此心折其人,一念之间,竟留守医馆四年。
次回再至,是在练功场比试之时。他自认钻研刀法终有所成,怎料首轮便撞上刚夺少年英雄会魁首的刘靖,大败而归。
自那以后,他自觉高傲的性子着实被磨去不少。
布衣陷于回忆之中,待行至厅前,觐见帮主夫人时,才幡然惊醒。
刘帮主已移交最忠诚的帮内心腹照看,司马仲也被收监起来。
帮主遇袭,如今帮内大小事务由帮主夫人全权操办,布衣此前只遥遥见过她一面。厅堂空阔,她屏退众人,独坐帮主之位,满目愁容冷肃,丝毫不见舒展。
二人恭身行礼,交付来龙去脉。
刘夫人静听始终,面无波澜,唯有目光不离布衣,深邃如潭。及至刘靖提及欲偕布衣同往飞燕阁,她方才启口,却未责刘靖轻率,反而望向布衣道:
“周布衣,你可识苗疆圣女?”
这一问扑面而来,布衣为之一怔。他抿了抿嘴,幽幽缓言:“夫人,苗疆上下,谁不识她?”
刘夫人目光如炬,布衣不由得直了直身子。
“此去飞燕阁,路途遥远。布衣,你替我好好照顾靖儿。”她言语举重若轻,仿若与布衣颇为熟稔,信服于他。
想必刘帮主曾提及过他,布衣暗想。
“帮主身陷重伤,帮中局势动荡。我虽为江南第一大帮,然三教九流并存,想必潜伏奸细不在少数。若不乘此主动探明真相,只会留出更多可乘之隙。”
二人皆愣了愣,不曾料她竟应允得如此干脆。布衣回神在先,拱手肃然道:“属下定不辱使命。”
他不禁想起四年前,刘虎答应他入帮之事,也是这般快意决然。眼前这位夫人眉宇之间,竟隐隐透出那人影子。
“你不妨暂归我太湖门下,既方便隐匿身份,又好在江湖往来,我帮也正缺良医。更何况,你师承之人,我欠了她一份无法偿还的人情。”
巾帼须眉,神韵竟然如一。
士为知己者死,江湖自古如是。得此信任,纵使是天大的祸事,他周布衣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飞燕阁主朱夫人,是我的旧识,靖儿于少年英雄会应曾见过。她博闻强识而不泥古,心明如镜,疾恶如仇。”
“昔年朝廷构陷江湖诸派,正是她挺身而出、力排众议,方揭其伪。若朱兰尚是我所认识的朱兰,此番之事,她必不会袖手旁观。”
刘夫人顿了顿,继续嘱咐道:“布衣,你对飞燕阁应不甚熟稔。此阁乃大夏江湖之耳目中枢,搜集、纪录、编纂天下武林事迹,其所纂《江湖录》,堪比江湖编年之史。是以他们知诸多不为人知之秘辛。”
“谢夫人指点。我等即刻整装,择日动身。”布衣与刘靖正欲告辞,刘夫人却抬手将二人唤住。
“且慢,此行宜藏不宜显。那刺客能知例会时辰、混入侍从,显然帮中已有奸细。事势危急,不可耽搁,今夜便换装易容,走山东水路。”
“我自会安排人手假扮你等,以乱视听。既能指使司马仲这类人物,背后势力定非等闲,你们万不可掉以轻心。靖儿,你应知帮内密道何在吧。”
不愧是曾经誉满江湖的唐门女杰,心思缜密、谋定而后动。布衣暗叹,眼下再无更周全之策。
“孩儿明白。”刘靖躬身领命,心中不由激昂。
他虽为少年英雄会魁首,家传刀法“太湖十七刀”相比其父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却一直未能在江湖真正崭露头角。
父亲的盛名既是荣耀,也是肩上的重担。他渴望有一天,江湖说客不再以“刘虎之子”称之,而是唤他本名刘靖。
刘夫人焉能不知他的想法?她昔年本是叛逆的唐门女侠,行事随心所欲,千里奔袭只为寻匿一人;而今身居帮主之位,举步维艰,事事权衡,早非昔日那热血之人。
她既为人母,亦曾踏血江湖,自知此行凶险重重。今夕何夕,多少旧识英豪,都只剩墓前残香与三两旧物。若非事急难缓,她断不会轻许放行。
“你父在你之年,已能统摄江南百帮,你也当不负所望。唯事事需慎,布衣与尔皆涉世未深,江湖诡变,切勿轻信于人,切勿以身涉险。”
然而有些谬误不得不犯,有些劫祸避无可避,纵使叮咛千言万语,也再无裨益。
刘夫人深谙其道,也不再冗言,望着两人的背影,本应万千感慨,却生生堵在口中,如鲠在喉。
“江湖风雨如晦,愿终有晴日,护你们周全。”
她在心中轻声祈愿,连叹息都显得多余。
行船数日,刘靖作为旅伴,确是称心之至。他虽专于刀法,于文墨之事略显疏懒,但因他为人谦和又爽快,与之谈吐也颇有趣意。
风息浪歇时,刘靖常毛遂自荐,指点布衣刀法一二。
“你这刀法自成一派,虽有几分独到,然刀式大开大阖,终显笨重,难与灵动多变的腿法相辅。太湖刀法以刚猛见长,更难相融。是以你的刀法显得处处受制于己。”
刘靖循循善诱:“你使刀时,一心用普通刀法便可。遇到用刀难以战胜的强敌,再改用腿法毒术,打他个出其不意。”
他略一迟疑,终究忍不住问道:“不过你既精研毒术,暗器理应更适合你,为何偏执腿法。”
“要是我用毒,还用暗器,病人岂非不等我开方,便要被吓得夺路而逃。”布衣打趣道。
见布衣三缄其口,刘靖亦不再追问。
“苗疆有一招毒龙刀法,相较于本门刀法,更强调身法的闪转腾挪。这应是最适合你的刀法,与你腿法冲突最小,也省得你使刀时总想踢人。”
“你怎么会苗疆的刀法?”布衣一惊。眼前这个少年,好像没有他外表那么纯良。
“我自然也有自己的秘密。”刘靖微笑,唇角含黠。
他平生所好,一是喝酒,二是搜罗各地成名刀谱。在刀谱上花的银子,足抵他喝几辈子的酒。
在其指点下,布衣原本平庸的刀法,在三日顺风顺水的旅程中突飞猛进。以刘靖戏言称:面对一流高手,足以撑到他前来援护。
然使出浑身解数,布衣在刘靖手下仍走不过三回合。他暗自揣度,刘靖的刀法功夫究竟深至几许。
“你的刀法在江湖上能排几位?”第七次被刘靖一合轻取后,布衣终于按捺不住。
刘靖略一思索:“如今江湖奉三把刀为尊:家父刘虎、少林刀僧无嗔、游侠关尹。若论我,应在其后为第四把刀。”
“那你和第二、三把刀比试,有几分胜算?”
“他们是前辈,我自当敬重,不敢妄议胜负。”
行医多年,尽观百态。虚妄之辞、谦礼之语,布衣一眼便可道破。而刘靖分明正是后者。布衣愕然:只论刀法,刘靖恐怕已臻绝世之境。
*****
三日行舟,运船泊岸。此处去飞燕阁约莫二十里之遥,两人换作便衣,戴笠遮面,于码头租得马匹,沿官道前行。道路熙攘,人声鼎沸,二人也稍微放松警惕。
“幸亏有这京杭运河。若非乘舟北上,换作骑至山东,真不知路途有多颠簸。”刘靖感叹道。
太湖帮人多擅水性,无论舟中颠簸,也觉如履平地,然马背之术却远不及水上轻灵。
“这京杭运河本为一朝昏君妄念所起,劳役千万人力,耗尽民脂民膏,只为巡游江南,以遂私欲。运河甫成,君气已绝;江山虽壮,终湮于金戈铁马。”布衣惋然叹道。
世人常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却忘了千秋之下,埋着多少枯骨冤魂。河渠虽通,尸骸亦填;水波难语,徒载斑斑血泪。
至于那御笔如椽的帝王功业,终不乏巧舌如簧者为之粉饰。
“当今圣上虽贤明不足,但守成有余,不求有功,只求无过。那场腥风血雨后,先帝驾崩成谜,新君仓皇继位,朝廷理屈,自此对江南再不插手。每月遣使,听取税收等民生长短,不过走个过场。本帮也不愿与朝廷彻底决裂,倒也太平至今。”
刘靖喃喃:“这世道真假难分,人人都似是清白无瑕,想多了反倒徒增烦恼。”
多亏刘夫人妙策庇佑,二人一路畅行,未遇波澜。眼下远远眺望,二人已可以瞧见飞燕楼宇鳞次栉比,赤顶如霞。虽辨不清其上精雕细刻,其富丽堂皇已可窥见一斑。
守门弟子早已遥见来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直到二人牵马近前,方才趋步而出,执礼问询。
“来者何人,可有拜帖?”守门弟子朗声而问,言语虽谨却不失恭敬。
“下太湖帮少帮主刘靖,随行者乃本帮大夫周布衣。此番登门,所为之事关乎两派安危,欲求面见朱夫人一叙。”刘靖抱拳回礼。
那两人眼神一恍,似是认得刘靖名号。
一名弟子拱手道:“少帮主之名,久仰于耳。在下曾于少年英雄会中,遥见风采,今日得见,实为幸事。既是友帮之请,自不敢怠慢,还请二位交马于我旁边这位,且随我来。”
二人跟随引路弟子,步入飞燕之门。眼前景致焕然,曲栏亭榭,错落有致;柱础玉饰,檐牙飞翘。极尽雅贵之姿,亦不失清灵气度,富而不俗,华而不喧。
院内藤萝低垂、香草扶疏,花木皆修剪有度,于盛夏风中欣欣向荣。可谓一花一草显生机,一树一木尽风华。清风徐来,枝叶婆娑,如丝竹在耳,令人心静神宁。
如此胜境,天下难寻。若在平日,定有门人三五成群,或坐亭憩影,或花下抚琴。然今朝所见,空庭无人,静若寒潭。恍如年关时节,街市繁闹,人影交错,却偏无半点声色传来。
布衣和刘靖相视一眼,目中尽是疑云。虽觉气息不祥,二人却依旧缄默不语,只悄然将内力提至周身,脚下踏稳步罡,蓄势待发。
不管是飞燕阁突遭变故,抑或有暗设埋伏,眼下二人俱已身入局中,退无可退。
循着石径前行,二人行至一处空阔练场。忽见那引路弟子翩然跃起,如飞燕掠空,瞬步落于三丈之外。
如此步势,放眼江湖已可誉为上乘身法。然此不过飞燕轻功冰山一隅。若非气氛冷肃至极,真叫人忍不住拍手称奇。
四野敞阔,一览无遗,无遮无蔽。即使是最迟钝的莽汉,也该明白已遭了埋伏。
须臾之间,地砖轻响,十数道黑影自机关暗道跃出,宛若惊鸿掠羽。他们包围二人,静立如林,口中低咏飞燕心法,手中暗器箭在弦上。
刘靖面色一凛,摆出临敌架势,手搭背上刀把,念起虎啸心诀。刀未出,气先凝,阵阵霸烈刀气如霜若雷,剐得四下飞燕弟子胆战心惊,不由屏息。
三丈距离,逃得过平凡人的刀剑,亦逃不过刘靖的迅刃;千万暗器,击得穿平凡人的盾甲,亦击不透刘靖的刀阵。
天雷地火,千钧一发,忽闻左侧足音渐起。那声音不紧不慢,踏石几无声,然于气凝若霜间跫然可闻。
四下飞燕阁弟子闻声齐齐收敛杀势,神情霎时转肃为敬。
“小女子接驾怠慢,还请刘公子收起兵器,莫要怪罪。”
一名红裙少女面带微笑,步履婀娜、风仪娉婷,径直向刘靖款款走来。她面若春曦初绽,眉眼含光,一袭飞燕红衣缀以深黄,似是红霞华曜中秋菊傲然。举止之间,尽是闺阁名门之教养。
“二小姐……”守门弟子似要劝阻,却被她扬手止住。她脚步轻缓,足下无力,一眼便知非习武之人,然那气定神闲的风姿,却叫人不敢轻忽。
二人丝毫不敢放松警戒:像她这般安然临敌,其中是否有诈,委实难辨。
“刘公子别来无恙。”那女子向两人微微欠身,言语温婉,“自少年英雄会一别,竟已近年有余。”
刘靖心里一惊。方才气势逼人,未及细观;现下近前才恍然发觉,他又岂会认不得?
“原是朱姑娘,恕在下眼拙,未能相认,实在抱歉。”刘靖抱拳,语中带怯。
“这位是飞燕阁的二小姐朱芸舫,少年英雄会文试魁首,诗书礼乐无不通的大才女。但在下当时醉心比武,未得多言,只……曾远观惊鸿一面。”
他对布衣解释着,然那目光却似缚丝难移,自芸舫现身之刻起,便再未转向他处。那阵阵刀罡,顷刻化为乌有。
布衣嗅到了谎言的味道。刘靖绝非痴人情种,眼下如此轻易放下戒备。两人必定早已相识,且交情匪浅。
芸舫听闻刘靖此言,抿嘴而笑:“刘公子记性果真非凡,小女子不过一露面,竟也让公子铭心于眼,念念至今,实不敢当。”
不知是芸舫姑娘的一颦一笑太过迷人,抑或刘靖自英雄会起,便悄然将她印入心头。总之此刻,他脸色绯红,甚于那飞燕楼角映日琉璃。
布衣懂得很。太湖飞燕两家和睦交好,若是双方小辈此前素未谋面,傻子才信。
他见气氛微妙,轻咳一声,如引弦止鼓,适时出言解围:“朱二小姐,在下周布衣,太湖帮驻医。此番随少帮主而来,欲面见朱夫人商议要务。”
“阁下有什么要事,可直接同小女子商议。”芸舫笑意微敛,转眸望向布衣,语气轻柔如故,却忽带几分生冷。
“敢问朱夫人是否因事缠身,暂难相见?”
芸舫闻言垂睫一瞬,声如滴水穿石:
“家母已逝。昨夜身亡于太湖帮‘太湖十七刀’之下。”
她面上笑容未褪,却已无比冷峻。语声不高,却如沉雷劈顶,冷意森然,将二人猛然击入冰川死水
这下轮到布衣哑口无言。他几乎怀疑自己堕入幻梦:一日之间,江南双雄俱遭毒手。这岂能为真,分明是黄粱梦魇。
唯有那藏于衣袋中的彩衣毒虫,忽尔轻轻噬咬他腰侧,方令他惊觉此非虚妄。
沉默良久,刘靖终是拱手肃声:“朱姑娘,此事我帮毫不知情。贵阁与我帮素来交好,世称金兰,岂会无故兴兵,弑杀贵阁主?”
“此中原委,只有你们明白。”芸舫呜咽道,肩头轻颤。飞来横祸,无论她如何坚强,也难挡至亲殒命之痛。
“我飞燕阁与太湖帮素为连枝之谊,从无防范。若非如此,以家母的武功,怎会轻易成为刀下亡魂?”
她语锋渐利,泪光之下,藏着逼人的质问:“今日太湖少帮主亲至,又是否要将我阁赶尽杀绝,永绝后患?”
芸舫言辞凄婉,痛斥如血。刘靖怔怔伫立,不知所措。少年英雄,一身清白,今日横遭无端指控,又如何辩得清这泼天冤枉?
他一介武人,一向习惯用刀说话。刀斩人首,万事可决;唯有冤屈,刀锋再利,也斩不断一纸谣言。他又如何不懂这道理?
他怔怔看着芸舫那噙泪却倔强的双眸,满腔言语凝结于喉,唯有拳心暗握。
“哐当”一声清响,雁翅宝刀坠地。刘靖单膝跪下,抱拳于心,眸光如炬:“苍天在上,太湖帮历来行事堂堂正正,绝不暗下毒手。令堂之死绝非太湖帮所犯罪行。”
“两帮交好,同仇同忾。为证清白,我刘靖的刀愿意为贵阁驱策!”
布衣在旁早已目瞪口呆,只觉血气上涌,气得几乎要吐血三升。
他大错特错,刘靖绝非痴人情种。堂堂英雄,居然为一位女子的几句哀诉便舍刀请罪,未审先跪,分明是个该死的疯种。
四周暗器悄无声息地对准二人周身要穴,这下真是万事休矣。布衣只觉五脏六腑俱是寒,索性闭眼长叹口气,任凭生死由天。
他大错特错。
忽闻一声洪钟大吕般的女子清音,自后方滚滚而来,裹挟真元,荡涤四方。千里传音之技,当今江湖,唯有内功通玄者能随意施展。
飞燕弟子闻之如令,齐齐收起杀机。
“傻小子,怎得如此鲁莽,连刀也舍得扔?武功再高,若无心眼,只怕一腔热血都要喂了豺狼。”
四下紧围的飞燕阁人忽然整齐分开,恭敬让出一条通路。一名尊贵的红衣夫人沉步走来,金丝折扇半掩朱唇,眉间一痕英气横生。她神情肃穆,稳重如泰山,威仪非凡。此人若非朱阁主,江湖再无其二。
布衣睁眼一瞬,心中震荡。十年未见,那容颜却未曾模糊分毫。
他内心彷徨顿时镇定不少,低头望向仍半跪着的刘靖,两人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明白,方才所历,皆是阁主对他们的小小试探。
“恭喜少帮主,轻取了武当那傲慢的小子,一举夺魁!”张树与众帮众齐声叫好,“谁让他们看不起咱,还说咱们是不入流的水贼,这回可叫他们跌了跟头。”
“张兄谬赞,没你们陪我每天苦练刀法,我怎么能长进如此之快呢?趁我老爹在和那几个老前辈吹牛,我们赶紧下山喝酒去。”
刘靖意气风发。言语谦逊,遮不住俊秀的面孔上的得意神采。不论是谁得了这英雄会的魁首,都是有资格好好扬眉吐气一番:“今天我做东,兄弟们尽管喝个够。”
太湖帮众人欢声雷动、响彻云霄,即使引得旁人侧目,他们也毫无顾忌。
山腰酒肆乃华山派产业,掌柜听闻少年英雄驾到,爽快地免去所有酒钱。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教金樽空对月。刘靖春风得意,自然海量。觥筹交错间,众人不知不觉间忘了分寸,喝倒了好几个帮众。
刘靖自知难逃刘虎责备,将烂摊子丢给张树,说自己逗留过晚,需先行告退,以免耽搁。言之凿凿,抢先一步偷摸溜回山顶。
张树看着满地狼藉,几个喝多了的兄弟弟尚在地上翻滚呻吟、蠕动不息,令他哑然失笑,心中暗道定要以此做藉口,好叫刘靖下回多请他几壶佳酿。
夜色如洗,清风拂面,月华似水泻于山野,景致静谧,到底与日间相异。
刘靖本想趁着夜色溜回,岂料竟迷了方向。但他也丝毫不慌,自古华山一条路,他无论如何都能寻回正途;况且月色如画,正消酒意,不若暂且徐行。
他真当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随心而行。山间水气氤氲,凉意微透,愈显清爽舒适。忽见远处一座凉亭、灯火点点,几抹红衣身影若隐若现,似正轻声说些什么。
刘靖未加多想,便快步行去,想问问自己身在何处。
方走至半途,便觉大事不妙。借月光朗照,只见亭中一人赫然正是飞燕阁阁主朱夫人。朱夫人素来严厉,刘靖幼时还曾被训哭过,自此怕她三分,至今仍余悸未消。
朱夫人早已瞧见了他。刘靖踌躇间,朱夫人却含笑低语几句,唤身旁一名红衣少女上前。那女子应声起身,提灯缓步向他走来,衣袂轻摇,宛如红云曳地。
她身姿纤然,一如幽谷清兰,携着淡淡的墨香书气。刘靖自觉眼前这姑娘有几分面熟,似在日前文试上匆匆一瞥此人面容,却也不敢相认。
“公子可是少年英雄会的新晋魁首,太湖帮少主刘靖?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她眉眼盈盈地笑着,如月般清朗。刘靖虽知非礼勿视,也不禁多看几眼她的明眸。
“正是在下,不知姑娘芳名?”刘靖不自觉看了一会儿,方才回神答话。他只能暗自希望看得不算太久,莫要失了礼数。
“小女子姓朱名芸舫,是飞燕阁主夫人的二女。儿时应是见过几回,往后却再无见面,说来也是鄙阁失礼了。”芸舫轻声笑道,清丽婉约。
刘靖听惯了帮中豪言粗语,朱姑娘的轻笑软语虽显陌生,却格外悦耳。
“那还得怪在下徒有少帮主虚名,平日疏于帮务,江湖上亦鲜少露面,朱姑娘不识,自是情理之中。”
刘靖惭道,不由得汗颜,想到自己对帮内事务确是不甚上心,暗自反省。
“刘公子一心习武,方能于武林大会脱颖而出。小女子虽不通武学,也知公子刀法已臻绝世。公子武功高强,若能以武止戈,济世安民,平定天下不平,又怎会有不够格一说?”
“谬赞了。姑娘言辞不凡,才气逼人,未参与武试,想来在文试中必定高居榜首。”刘靖讷讷答道。
面对武当高徒的快剑,刘靖都未曾如此忐忑,嘴巴较平时更不利索了。
“小女子不才,不过文章略显粗疏,只是得了几位考官的青睐罢了。”芸舫并不过谦,大方言道。
她着实对自己的文章不甚满意,方才还在同朱夫人抱怨。自辞官返乡来,行文虽仍纵横自如,她却自觉笔下无端的寂寥。
“文试第一,实在令人钦佩。在下一见书卷便头皮发麻,常被家父教训不读圣贤书,终止于粗陋武夫、目光短浅。”
“公子说笑了。读书本为明理识世,而世间阅历,未必尽藏于纸上。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皆为通达之法。”芸舫笑道。
眼前这公子确是诚实得很。不少江湖中人整日打杀,平时却偏要附庸风雅,手中摆弄折扇,吟两三句脍炙人口的名诗,自以为风度翩翩,实则人模狗样。
她是以素来反感江湖众人,可对眼前这直率的俊朗少年,却是实在讨厌不起来。
芸舫莞尔一笑,微微欠身道:“天色已晚,恕小女子不能久叙,先行告辞。”
刘靖欲开口挽留,又不知如何续言,只能目送芸舫一行渐行渐远。
芸舫姑娘步态翩翩,刘靖想再多看片刻,无奈山路曲折,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转角。
不知为何,他居然愣在了原地良久,直到凉意侵袭,才幡然醒悟已误了归途。今日如此得意忘形,自然难逃刘虎法眼,免不了一顿责骂。
只是出乎刘虎意料,这小子回帮后居然破天荒开始提笔临帖,甚至主动去读些难懂的圣贤书。虽只是些皮毛,但好歹下足了功夫。
刘虎只道他在文试中受了些挫,这才奋发图强,不由欣慰。
刘靖已近弱冠,若是这个年纪,还相信一见钟情,恐叫人嗤笑。
依他所见,他自觉才疏学浅,初次交谈多有失礼,纵心有所念,却不敢贸然致信,只能埋头苦读,盼望下次见面,能让飞燕阁的堂堂才女对自己刮目相看。
只是为何要让她对自己另眼相看?她的目光对他而言价值几许,怕是他自己也讲不清、辩不明。
*****
“刚刚那个太湖帮的小子感觉怎么样?我看他样子俊朗、武功高强,我们两家素有交好,我不介意屈尊当一回媒婆,给你俩牵牵红线。”归途中,清脆的女声响起,遭到了芸舫的白眼。
“你不要乱讲,他虽长得不差,可到底是个练刀的武夫。要入我的法眼,他的文采得胜过我才行。”芸舫反驳道,不由得俏脸微红。
“咦,这回竟没一口回绝,分明是动心了。天地为鉴,我的好妹妹终于能嫁得出去,不用当窝在家里的老姑娘了。”
“哼,我又不是非嫁人不可,世上又有几个男子比我有墨水。”
二人你来我往,笑声盈耳,朱夫人立于一旁,眼中满是笑意。直至数日后,芸舫忽言欲接掌《江湖录》撰述之责,朱夫人虽觉意外,却也未多问,只欣然颔首应允。
*****
踟蹰数旬,刘靖终于提笔,寄出那斟酌良久的信札。
其后数月,两人往来信札渐多,虽未及一日一封,却也十日不辍。
每封信纸都写得端端正正,墨迹清朗。若非亲阅其文,旁人只道是两派正经使节往返,不知其间藏着少年心事。
信中所言,皆无关风月,只有江湖异闻与山川胜景。
刘靖字不甚工整,常常写了几行便嫌丑陋,重写一封。芸舫却回信道:“字无俊丑,情意可贵。”
言简意长,刘靖将那封信看了三遍,才小心收入锦囊,连带她前数封,一并珍藏。
偶尔,刘靖也会在信尾写上一句自作小诗,大多押韵不工、平仄杂乱。芸舫却从不指摘,只在回信中默默以文心润色,再写一首回应,风雅得体。
初时两人用“靖启芸舫上”作结,渐而改为“靖上芸书”,再后来,只写下“靖芸”,落款如画,落笔如心。
他也未曾言爱,她也未曾提情。但信来信往,已自成光风霁月、细水流长。他们自己都不曾开口,只在纸上墨中悄然走近。
(与主线无关,本为废案,然因心念未平,竟还是呈了上来)
(书中人物情爱荒诞之趣,本无意窥视,奈何笔者一介凡夫,忍不住随笔亵赏一番)
“少帮主,您当时说好了的,拿了少年英雄会的魁首,就请小的们喝酒。当时在华山您推辞说是帮主大人管得紧,现在还不请,小的们就兵分两路,到处说太湖帮少帮主言而无信。”几个与刘虎年纪相仿的帮众起哄道。
“催催催,催什么催,我刘虎是那么小气的人,还能少请你们一顿不成?今晚我们就偷溜出去,酒钱全我包了,到时候你们多叫上几个兄弟喝个痛快。”
四下帮众皆喜不自胜:“少帮主英明,这次小的们定会管好自己的嘴。”
“你们还敢提,上次个个都喝得烂醉,害我被爹好一顿责罚。这次你们开喝前,都给我先罚三杯。”刘虎嘴上骂道,却笑得比任何人都开怀。
当夜,刘虎借由帮中密道,偷摸溜将出去,吩咐巡逻的帮众自己前去铁匠铺看刀。
帮众心知肚明,并未点破,心中暗想帮主大人何时能逮到这玩心过重的少帮主。
刘虎驭起轻功,身轻如燕,脚下生风,生怕撞见老爹,只敢走条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月下林间,雾气弥漫,就连夜枭都不敢疾飞,他却于草木间凌空飞驰,轻功虽俊,却可见是个惯犯。
就在刘虎一面疾行,一面想着等会儿从哪种佳酿开始牛饮时,一抹紫色身影倏然出现于眼前树下,已是倒在路旁。紫色绸缎昂贵,绝非平民支付得起。
刘虎好奇,走上前去,先看看是谁家兔儿爷好端端的琴棋书画不品,来这林间小路受罪。
那人尚有呼吸,身体规律地一起一伏,身形娇小,似是一女子。刘虎悚然,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怎么会有个贵族女子躺在此处?
他忆起幼时常常有好事帮众和他讲山中女鬼的故事,总把他吓得彻夜难眠。童年的阴影告诉他马上逃命,但好奇心作祟,他匿起声息,准备只瞧一眼女鬼究竟长什么模样,就马上跑去人多的地方。
月光清朗,纵使隔着薄雾,靠近了也看得清那女鬼的面貌。刘虎吃惊,这女鬼他居然还见过,不正是唐门老头家的幺女吗?自己还在少年英雄会上与她交过手。
虽然他最终获胜,但那狠辣的暗器让他印象颇深。金钱镖击打在刀面上,金属轰鸣震耳欲聋,让他以为自己在接霹雳堂的火药。
没想到这么厉害的女侠,居然也遭了女鬼的毒手。
刘虎顿觉毛骨悚然,阴风吹过被雾水打湿的衣襟,他仿佛感觉女鬼就贴在他的背上。
他二话不说,连忙抄起地上女侠背在肩上,撒腿就跑。谅他刘虎再胆大,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
太湖帮帮众虽多为草莽,经年来江南事务繁多,多少也见识过些风浪。但任谁都没见过自家少帮主如此狼狈地跑进酒肆,身上还背着个昏迷不醒的黄花姑娘。
原本热闹的酒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齐盯着大汗淋漓的刘虎,等着他说些什么,甚至有的资深帮众已经起身,准备迎敌。
“这……各位好汉这是要作甚啊?”刚从后厨回来的小二,见这阵仗,手中拿的美酒险些要掉在地上。这帮江湖中人,给的多,闹事的也多;前者是名门弟子,后者是绿林好汉。店小二直呼不妙,本想夺路而逃,怎奈双腿不听使唤。
“不作甚,不作甚。想来想去,还是这里阳气旺些。”刘虎把唐门女侠轻放在一边长椅上,接过小二手中美酒,直灌了起来,“好酒好酒,小二,这样的酒尽管多端上来几坛。”
小二愣了一下,才知这帮人不是强盗,而是今晚的财神爷。他长舒口气,尖声喊道:“好嘞,诸位爷,今晚酒水管够。”便赶紧回到后厨,招呼几个闲着的同僚到地窖取酒。
帮众见刘虎这般反应,方知无事,人声又嘈杂了起来。只是刘虎此番带了个姑娘,倒真是个稀奇事。“少帮主,你怎生做起了这强抢民女的勾当。”好事帮众道,好奇地凑上前去看看这姑娘生得怎般模样。
“去去去,要是我爹知道我做这种恶行,我腿都要被打断。”刘虎忙解释道,言语急促,脸色渐红,自非敢强抢民女的人,“这可是唐世伯的幺女,唐门的唐女侠。只是不知为何晕倒路边,被我捡到了。”
周围帮众无不起哄开来,他们自知刘虎不会扯谎,只是为了好玩,也乐见男女之事。
“那可大事不妙,江湖上人尽皆知,唐家掌门最宠他家幺女。虽说我们两家关系密切,但怕他思女心切,不择手段便拿你是问。”一位资深帮众泼了盆冷水。这下众人都安分下来,唐家掌门发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管怎样,先把她叫醒吧。”刘虎心虚道,相比女鬼,还是发火的唐世伯更骇人。
“说到叫醒她,少帮主为什么不先把她送到医馆?”
刘虎自不会承认被莫须有的女鬼吓得慌不择路的丑事。“我不知道此地医馆何处。”这是真话,若是问他酒肆何在,他倒是一清二楚。
这可难倒了在座各位好汉,他们只知怎么拿刀把人砍倒,叫人醒来岂是这些莽夫的专长。
“我试试掐她人中。”刘虎说着,手伸向唐女侠俏生生的面庞。就在尚余几寸时,唐女侠合拢的眼帘突然微微动了起来。酒肆昏黄的灯光下,她艰难地睁开眼:“饿……饿……”不明真相的帮众见状,无不欢呼起来:“少帮主真是妙手回春。”
嘈杂的人声惊醒了还迷迷糊糊的唐女侠,她瞪大了眼睛,只见到一帮粗野的嘈杂汉子围着自己,吓得失魂落魄,险些从长椅上跌落。任谁醒来见此情形,都怕是无法平静。
*****
一刻钟后,唐女侠依旧惊魂未定,刘虎在旁安抚,见了熟人,她才勉强舒心。帮众乖乖地坐在一旁看着二人,方才她慌忙中下手没轻没重,让七八个帮众挂了彩,剩下的见状也不敢再闹了。
“唐姑娘……蜀地偏远,你怎会独自来此,还晕倒在路边。”刘虎问道,手中端着一份糕点,唐女侠那声“饿”,他姑且还是听到了。
唐女侠也不急着回答,她抓起糕点,塞进嘴中,还未细嚼就囫囵吞下。刘虎生怕她噎着,但四下无水,只得拿起壶酒递给唐女侠,心也是大得很。
唐女侠似乎没有察觉,直接灌将下去,看得众人愕然。
简单吃喝后,唐女侠似是反应过来,没好气地说:“我初来此地,钱袋就不翼而飞。本来想着到了你们总舵就万事大吉,结果不曾想迷了路,不知不觉就饿倒在了路上。”她倒也毫不讳言,“还有糕点吗,我饿坏了。”
“有有有。”刘虎忙说,再递过去一份糕点,“我还叫小二备了热菜,等会儿请唐姑娘细尝。”
“谅你还有几分良心。”唐女侠接过糕点。有先前一份下肚,她也不复饿死鬼的样子,吃相文雅了不少,“本姑娘就是为你来的。”
刘虎讶异,心想自己何时惹了这小祖宗。座下帮众有不识相的,吹起了口哨,被唐女侠狠狠瞪了一眼。“当时少年英雄会,你第一轮就把本姑娘给淘汰,害得我被爹爹教训。本姑娘就是来报这一箭之仇。”唐女侠的眉毛简直要翘上了天。
“好说好说,此事先按下不表。唐姑娘舟车劳顿,就算我赢了也是胜之不武。眼下我正和兄弟们喝酒吃肉,唐姑娘也趁此好好休息一番,才能大展拳脚。”刘虎汗颜,自己真是摊上了个大麻烦。
唐女侠爽快答应。不曾想她海量甚于刘虎,酒过三盏,她才露出真面目,划拳喝酒好不快活,帮内兄弟都被她喝了个七荤八素,让刘虎叫苦不迭。
此番惹是生非,还拐了个不小的麻烦回来,回去后自是被父亲好一顿教训,乐坏了在旁看好戏的唐女侠。
此后二人相斗相知,相识相恋,从冤家对头,再到江湖侠侣,其间种种,皆是无需多言。那是只属于二人的故事,若是意图窥视,略嫌有失风雅。
时过境迁,月下林间的相逢无人悉知,当事人一个惊慌,一个晕厥,似是一场荒诞剧,承起一番有情缘。谁知因缘际会何时起?只有月亮在漫漫长夜中作着见证。
“贤侄速速起身。”朱夫人搀起刘靖,语声温和而不失威仪。
“江湖素传贤侄刀法冠绝同侪。今日一见,品行也和刀法一般端正,不负江湖盛名。可惜行走江湖,并非刀快心善便可行走通达。”
“今日教训,你定要牢记于心,往后行事,多留几份心眼。”
“夫人教诲,晚辈铭感于心。”刘靖汗颜,面露愧色,“可是夫人,晚辈还是没有弄清其中原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昨日确有刺客,打扮成贵帮的熟面孔前来行刺。可惜轻功稚拙,失手露形,被我长女识破,当场擒下。”朱夫人娓娓道来。
“他们的人皮面具几可乱真。此番大动干戈,只为了核实你等身份,尤以这位苗疆公子,多年未曾谋面,难免有所顾虑。”
“我于暗中戒备,以防你们突然出手。本已打算暗施秘药来验真伪,未料贤侄弃刀明志,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朱夫人目光一转,落于布衣身上,顿了片刻:“至于你,迷药怕是奈何不得。有那蛊王傍身。倘若你真被迷倒,你的师父会暴跳如雷的。”
布衣尴尬一笑:短短一周,就有两人道破了他的身份。
都说人到中年愈加健忘,看来全然不适于眼前这位朱夫人。他不禁腹诽:下一个认出他的,又会是谁?
转念间,他忽觉一丝不妙:“彩衣确实可以解世间万毒。但晚辈敢问夫人,您又如何知道太湖帮是清白的?”
这世上若有人能断人是非、分善恶于须臾之间,往往并非智者,而是布局之人。
见他神色愈发凝重,朱夫人忍俊不禁:“保持戒心终究不是坏事。不过你大可放心,那人已被我以真言露逼问,所供之词,已足以洗清太湖帮之嫌。”
布衣心中讶异,朱夫人仿佛看穿了他心之所念。
“真言露虽出自苗疆,中原亦非无人会炼。我与你师父早年相识,承她点拨,自也学得几分手段。倒是贵帮帮主近况如何?据我阁线人回报,似也遇袭未久。”
布衣一时无言,哑然失笑,自以为还算精明的他,怎的这几日连番被人看透。
“回禀夫人,帮主日前确曾遇袭,幸赖天佑人护,命脉尚在,眼下正于帮中静养。”
“晚辈斗胆,有一不情之请。敢问夫人可否赐下些许真言露?本帮擒得虬髯刀鬼司马仲,怀疑他知晓幕后主使端倪。”
“如是这样,那便没有必要了。”
“为何?”布衣和刘靖齐声惊疑,不知为何朱夫人突然如此小气。
“前来行刺之人,正是恶人谷流窜贼首,阎罗阎清。被擒之后,我已亲下真言露试探。”
朱夫人语声肃然。
“而他却除了一句‘我非太湖帮中人’,便再说不出分毫幕后之事。
*****
一番奔波,终又重回原点。局中人来去数番,幕后真凶却依旧踪迹难寻。
夜已深沉,刘靖翻覆榻间,终难成眠,索性披衣而出,独坐亭中,望着庭院月华如水,花影疏斜,满心沉郁难解。
他向来自信不骄,自谦不卑,始终坚信只要刀在手,足以平尽不平之事。然今日种种,教他心生迷茫。
家父在他这个年纪,已横刀定江南,斩尽奸邪逆徒。而他距离那样的身影,尚有几重山水?
“刘兄还没睡?怎生愁眉不展的。”布衣寻了过来,手中提着一壶青梅酿,是他向朱二小姐巧舌讨来的。他自忖不好喝酒,唯独偏爱这酸甜柔口。
“再如何愁苦,也得寻片刻清欢。至少我们知晓,飞燕阁仍是朋友。精神一直紧绷着,到关键时只怕反生疲惫了。”
布衣替刘靖满斟一杯。
“我还以为周兄弟不喝酒。”刘靖谢过布衣。
“那便错看我了。并非不饮,只是喝多了苦酒便不喜清酿。若是你为了修炼毒功,日日以百草浸毒为酒,也会觉得酒不过是另一味药。”布衣自斟满盏,举杯轻碰。
喝酒是刘靖生平一大乐事;与知交共饮,更是少有的畅快。刘靖将手中佳酿一饮而尽,满口青梅香甘。他难得展颜,笑意自眉眼漾开。
布衣见其稍解郁结,言语也随之轻快:“朱夫人吩咐我们盘桓几日,我也好趁机炼几味药。”
他语声忽扬:“你趁此良辰,去与朱二小姐多亲近亲近,莫等下次再闹出个跪地认错的笑话。”
“你小子,怎敢取笑我。”
“你才是小子,去年还能在少年英雄会上风光,论年纪,肯定是我要大些。”
言笑间,刘靖目光无意掠过布衣肩头。那熟悉的身影,自月光下款款而来,正是飞燕赤色中最明媚的一抹朱红。
月色清辉,芸舫一袭素衣,提灯而来,步履轻盈似山间白鹿:“月下对酌,二位公子好雅兴。”
虽唤作“两位公子”,然芸舫眼中所映,却唯有刘靖一人。言语含蓄,面颊微晕,于月光之下羞意愈浓。
刘靖尚不自知,彼时他刀落地响,誓言铿锵,芸舫双颊早已染上晚霞三分。
她虽初识刘靖,已觉其人不俗,但毕竟自幼浸润诗书,心中不免傲气,素来不喜江湖中人,因那等人往往轻视文墨、轻慢女子,刘靖也曾在她心中列席其间
然数月信札往复,字里行间皆无浮词戏语,笔笔真诚;风雪江湖、山水幽奇,他皆娓娓道来,从无半分轻薄之气。她渐知他非俗流,心意悄然生变,却又不肯轻信。
自辞庙堂以来,她阅人无数,士子奸商、弄臣浪客,皆言辞彬彬,其心却堪比虎狼。她渐觉,越是倾心,越不可轻信;越觉其善,越恐其伪。
刘靖清朗坦荡,反使她疑惧倍增,心中不知为何,料定刘靖绝非信中那淳朴模样。
她本心起试探,欲见他如何自辩。若他失措动粗,便可就此打破那点荒唐念想,将他归为庸俗,再无牵念。
谁料他直面风浪,弃刀立誓;誓言凛然,令她彻底心折。
那面上酡红,一半羞于己念不洁,将清白少年想得这般龌龊,而另一半,和刘靖心头悸动遥相辉映。
世人皆言情动之初,多始于一眼惊鸿、一语心折,实则多半是两心互探,彼此靠近的刹那,才是姻缘肇始。
这一切自瞒不过布衣眼底。他方才与芸舫略提一言,转瞬人便提灯随至。他怎能不知那边郎情妾意,一段情缘正在萌芽。
他自觉知趣,作为友人,更该识时务。便随口扯了个药炉看火的由头,识相地将月下凉亭交给两位佳人。
只是……莫非是他错觉,芸舫眉间,似始终藏着郁郁忧色。
芸舫将提灯置于桌边,灯光映着她如画眉眼。她举手投足皆是书香之气,自有一番风仪。
世人皆醉于胭脂粉黛,却不知学养才是真正的华服。
“周公子他真是个有趣的人,”芸舫言道,“与他共饮想必不乏趣事。只是小女子酒量浅薄,恐难伴公子多酌。”
言罢,她拈壶斟酒,只添浅浅一杯。
刘靖生平初次与女子共饮,更别说眼前这般心仪佳人。若换作帮中兄弟,早已大言不惭:“没关系,反正他喝不过我!”
可此刻话到舌尖,竟生生吞了下去。
他素来快人快语,此刻却知言多未必为妙,纵是一片真心,也需谨慎以待。
朱夫人之言犹在耳畔——“行走江湖,须多留心眼”。倘若她知晓这竟教他在自家闺女面前初试锋芒,不知她作何感想。
“姑娘谬赞了,我也时有独酌之时。‘诗仙’李白曾有诗曰月下独酌,我才疏学浅,该读书时都去舞刀弄剑了,但姑娘应当熟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芸舫吟道。
刘靖儿时听私塾先生咿呀念诗,摇头晃脑,像是醉鬼掀桌前的胡诌,沙哑难听,叫人怀疑他们是否知晓口中在念些什么。
此番听她吟诗,犹如春水击琴,清风拂柳,声声入耳,句句动心。
“公子虽不解诗句,身却已是诗中人。”她轻啜一口,唇畔绯红乍现,非羞非怯,不过是微醺上颜。
“我只是一介武夫,诗句难工,只怕坏了姑娘雅兴。”刘靖心虚道,略感局促,“姑娘是否作有佳章?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一窥风采。”
“不,诗者,志之所之也。”芸舫轻摇螓首,“小女子心有未平,眼下乱世悬而未决,安得静笔?唯盼天下澄澈,方是小女子启笔作诗时。”
“乱世?眼下四海太平,边境无战,百姓安食,姑娘何出此言?”刘靖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只是他,曾经那些一掷千金,只为购得朱才女笔墨的达官贵人、公子王侯,也不解这看似荒唐的理由。
芸舫眼中一怔,似是滴水点破如镜湖面。
“何为乱世?刀兵四起、城破民殇,此是乱世;朝纲不振、忠良蒙难,江湖黑白不明、暗潮潜伏,亦是乱世。二十年前江南血战,尚历历在目;今朝疑云四合,又有几人知其中凶险。”
不知何时,她已轻握住刘靖臂膀。纤指微紧,似要借这温热,努力平复心中波澜。
“家母自会与诸位详言,小女子本不该以此烦扰公子。”芸舫别过脸去。
“但山雨欲来,小女子只是希望……公子能早做筹谋。我阁耳目,遍及大夏,尚难探得幕后真凶踪迹,此事绝对非比寻常。”
“你知道的太多,忧虑的太多。”
刘靖轻覆住芸舫的手。那双曾献策庙堂、挥毫百卷、早已承载太多秘密的纤手,原是那么温柔。
“我一介武夫,虽不通诗文,却能为守护持笔之人。我向你作过保证,也必信守诺言:我会做贵阁的刀,供你驱策。”
此言几近告白,虽然刘靖并不自知。芸舫惊得轻抽出手,但听了仍很受用。提灯的光照下,分不清面上的桃花色来自何处。
“小女子失态,让公子见笑了。”芸舫浅鞠一躬,起身欲离。行至几步,又忽然停下,回身低声道:“往后,公子便莫再称我‘姑娘’了。小女子不喜欢。”
“那我……”
“公子不妨直呼小女子芸舫。”芸舫持灯,回眸一笑,裙角翩然如月下荷华轻摇。
刘靖怔怔看着她好看的背影,嘴中回味着青梅酒的青涩酸甜。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布衣自觉亲手促成美事一桩,步履轻快,险些在回廊转角与来寻的朱夫人撞个满怀。
他连声赔罪,暗自懊恼:怎的自己越来越像个毛手毛脚的粗心小子。
朱夫人自然大量,不愠不恼。她此番亲至,正是为了寻找布衣。“布衣,你且随我来,我有要事与你商议。”
布衣满腹疑惑,不知有何急务竟劳阁主亲驾。他身无长物,只有医毒之术尚能令人信服,莫非阁中又有人遇害?
他不动声色,朱夫人亦缄口不语。二人默然穿行于阁中小径。飞燕阁路径纵横,若无朱夫人引领,布衣怕是早已迷失其中。
朱夫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师父近来过得可好?当年她听闻刘虎新婚,她负气返乡,自此音尘稀疏,着实教我们这些旧友牵念。”
“晚辈不孝,已四年未曾侍奉师父跟前,并不知详情。书信往来中,她老人家的笔迹犹劲,想来精神不错。”布衣苦笑一声。
“只是近月来,师父书信全无,苗疆草药亦骤然断供。我起初只当偶有耽搁,如今看来,苗疆似是出了不小乱子。我这个不孝弟子,却无能为力,惟有忧心。”
“我阁亦察觉苗疆有异,早遣探子前往探查,按时程该已在归途中。”朱夫人宽慰道,“你师父才名卓著,又为苗疆圣女。世上真能找她麻烦的人,怕是只有她自己。”
“我阁虽通毒理,然造诣远逊苗疆、唐门。约莫一炷香前,所擒阎清忽现异状,浑身肿黑,气息微弱。疑是诸毒相冲,反噬脏腑。”
“今唤你来,正是请你这圣女门下大弟子,代为辨析其毒。”
言谈间,二人已至一间偏屋门前,隐秘却守备森严。朱夫人推门而入,门内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个昏迷不醒的魁梧汉子,五花大绑,搁置在屋子中央。
布衣走上前去,借着昏暗灯光探其面色,然方目及,便知再察无益:阎清全身水肿发黑,毒血已然盈满经脉,淤积欲涌,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爆体而出。
多方奇毒在体内交缠,封穴堵脉、侵肌蚀骨、毁筋坏脉。饶他什么江湖悍匪、铁骨男儿,都只能落得此番下场。
布衣心中不禁寒意上涌。他自负博识毒经,百草万药无所不究,然此刻却也心生惊惶,竟不知从何下手。
兜中彩衣突然开始躁动不止,如临大敌,几乎要钻脱口袋,往屋外逃去。
布衣匆匆退至屋外,出手安抚彩衣。彩衣向来温驯灵慧,又贵为蛊王,乃世间至毒,任何毒质与其不过滋养食粮,今番怎会如此惊惧?
除非她所惧之物非关毒质,而是其他……
念及此,布衣脑中电光乍现,心间悚然,久远而骇人的毒药之名浮现脑海。天下毒师,世间医者,无不讳莫如深。
蛊王出自五毒之源,性嗜剧毒,然亦承五毒之惧。公鸡啼鸣可令其闻风丧胆,公鸡血尤为克星,触之即逃,沾之即死。
鸡血不过庖厨寻常之物,罕有武林人用之。然五十年前,却有一毒,以鸡血为引,几乎涤尽大夏武林血脉。
此毒名曰“牵魂散”,乃昔年旧魔教秘制之物。鸡血入口,魂魄即离。它不同于寻常剧毒,不即刻致人于死,却能控人心魄,令中毒者如傀儡听命,甚或自戕弑亲,无所不为。
若意图反抗,下毒者只需牵发毒引,毒傀便会当即呜呼哀哉。
当年无数英侠遭其荼毒,沦为魔教杀伐工具。或焚门灭派,或屠城泣血,江湖血雨腥风,终成一段不堪回首之史。
群侠未曾不奋起反抗,其中内功深厚者,或医术高明者,然此毒反噬之力惊世骇俗,尝试者尽皆血溃脉崩,转瞬化骨,未有幸存。
一时之间,武林震荡,魔教几欲凭此毒重掌大夏半壁江山。如今牵魂散重现江湖,是否意味着魔教卷土重来?布衣不敢深思,唯有速报朱夫人。
“容我取其血样,提炼毒质,方可断其真伪。”布衣心中重担似有千钧,“晚辈斗胆借阁中药房一用。至于阎清,诸毒攻心,纵家师亲临,也回天乏术了。”
朱夫人听闻,不免为之一怔。旧魔教之名,江湖中人闻之色变。彼时魔焰滔天,几乎以一派之力颠覆大半武林,甚至妄图窥伺庙堂。
幸赖当年东厂厂公花穆振臂一呼,朝廷武林合力围剿,方得将魔教扼杀于羽翼初生之际。否则,怕是如今魔教教义已传遍大夏疆土。
“此事关系重大,须当谨慎明察。若真涉旧教余孽,只怕如今江湖已入险境。”
*****
药炉底火焰腾腾,掺着八月晚间余温,炙烤着炉前布衣。
布衣负手而立,凝视炉火,本以为此行可得真相几许,谁知却步入更深迷局。
他甚至隐隐窥见暗处毒手正密织落网,欲将世人一网成擒。自身亦已踏入局中,欲走无门。
那人藏于幽壤,麾下死士如云,势力遍布大夏,一手遮天。此番较量,焉能言“公平”二字?
然他非泛泛之辈,乃苗疆圣女亲传大弟子,袖中藏蛊王彩衣,身侧有太湖少主为援。细思之下,倒似胜算已握。
他近乎戏谑地想着,心中的郁结似乎稍有舒展。
只要不甘束手,自有一线生机。布衣心有所执,志有所向,区区魔教空名,又岂能令他折节低眉。
念思未毕,忽有一人自梁上飞身而下,似是悄无声息地落于布衣背后。
“梁上君子,有何贵干。”布衣淡然启口。彩衣犹在袖底,他并无惧色,唯心中疑惑,此番彩衣怎未预先警告。
“阁下轻功上乘,却故意做出些许声响。依在下拙见,阁下此行,似是在试探我这大夫?”
“你的本事倒也不算太差,”清越的女声响起,出乎布衣的意料,“至少耳功尚可。不像那个阎清,早被我迷翻在地,却还自以为潜入得神不知鬼不觉。”
“你是——”布衣正欲回首,那女子却一个空翻,轻盈如羽,稳落他前。女子身形修长,红衣如火,灯影下轮廓分明,匀称好看。
四下灯光昏暗,若她的眼角多添几条皱纹,简直与朱夫人无异。如此容貌,即便未曾识得,即使他周布衣如何愚钝,也该知道是谁。
何况他并非未曾一见。
即使如此,布衣仍不敢轻慢。
“朱大小姐,夜色已深,为何来这闷煞人的药房。”他口中作揖致意,却足下发力、暗运真气。他已经见识过人皮面具的厉害,不敢不防。
“怎的,莫非怀疑我是冒牌?”女子轻笑出声,“你这大夫忒多心,不比那傻气少帮主,心思浅得很。可惜,我那读书读傻了的妹妹,竟钟意那样的。”
朱大小姐佯嗔作态,抬手揪了揪白里透红的面颊,捏过之处显然泛白,“你看,就是本尊。”
“姑娘莫怪,布衣冒昧,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布衣依旧含笑,语气恭敬。
“好说,好说。”朱姑娘扬眉,俏皮道,“你们苗人自称布衣吗?这真是稀罕事。”
“姑娘此言差矣,小生姓周,名布衣。”
“冒昧冒昧。本姑娘名唤朱翎,生平最爱深夜闯人药房。此来奉家母之命探查进展,倒不是故意惊扰。”
她吐了吐舌头:“家母可真多疑,这般看你,倒似在防着你藏什么毒龙巨蟒似的。”
“多谢翎姑娘挂心,世间并无毒龙;巨蟒无毒,我也未曾豢养。”布衣竟一本正经道。
“毒质提炼本非难事,只是结果非同小可,实不敢有丝毫懈怠。”语中婉转,意在不希望有人来药房叨扰。
“你倒爽快,张口便直呼姑娘家名讳,苗人都这样直接吗?”朱翎毫无在意,反自顾自地搬了蒲团坐下,语气轻快如常。
这姑娘脾气依旧,比那朱三儿可难缠多了,布衣暗自抚鼻。幸而她尚未认出自己,否则只怕更添枝节。
既然她无意离去,陪他守炉,分担寂寞倒也不坏。
“贵阁双姝同姓,左一‘姑娘’,右一‘姑娘’,若唤错了,惹两位皆怒,便是小生之祸。”
“公子诚意可鉴,既然那么想直呼我名,那本翎只能成全公子咯。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直唤你布衣,免得日后多费口舌。”
朱翎莞尔一笑,觉得眼前这人讲话好生有趣,原来苗人不全是沉默寡言之人。
“但如果两个朱姑娘偏要你冒犯一个,公子会选谁?”
布衣不由腹诽:为何世间女子女子都喜欢问这种问题?
他自知貌不惊人,若有女子过于热络,十有八九心有别念,兴许图的不过是他新炼的药材。
“还望二位姑娘莫为在下一介庸医争斗,小生诚惶诚恐。”布衣佯作苦恼。
朱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意如铃,俏声绕梁,似有许久未曾这般畅快。
布衣侧首望她,不住纳罕:适才那句,有那么好笑吗?
“好啦,不与你胡闹。家母予我重任,即日出发,连舍妹亦不可知晓。今夜特来寻你,只为索取几味解毒之药。”
好像笑完了一天的开心,朱翎一改笑靥,忽有些严肃地向布衣轻声诉道:“母亲曾言,苗疆药最灵。本翎厚颜前来讨药,理当不算太失礼。”
她倒真看上了布衣的药材,但布衣也乐得成全:“既是夫人所托,布衣岂敢推辞。”
说罢,他便自袖中取出两袋药囊,一一道来每味丹丸详尽入微。
言语间,朱翎不时打量布衣,目中似有言语,终未启齿。布衣亦装作未觉,淡然如初。
“此为苗疆特产万灵药,含在舌下可于一个时辰内抵御毒物侵袭。”布衣收语,却见朱翎仍无起身之意。
“布衣,多谢你慷慨相助。”朱翎微微欠身,语气罕有带了几分郑重。
“翎姑娘不必言谢。只盼你日后行走江湖,步步小心。”布衣笑吟吟地补了一句。
“若能顺带替我这江湖小医作作口碑,有义贼云上翎为我背书,来我医馆寻方问药之人,也许就能多出三五个。”
“周布衣,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朱翎镇定自若,瞳中火光如星如电、异常耀眼,“你炼药太久,需要歇息。我唤别的弟子替你守炉。”
“翎姑娘不必费心,小生自可应对。惟愿姑娘归来时,肯与我分说一二,此番江湖行迹,定超凡脱俗。”
方才的神机妙算,全靠朱三儿之前露的那手。那步法之妙,虽止于童戏,却终究太过惹眼,反使人一眼道破。
世事最妙,莫过于这冥冥因缘,丝丝牵引。他实在好奇,朱翎从何习得如此身法,又为何将之传授给一乡野顽童。
“本翎还以为你武功不济,早该想到敢走这一遭的人,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朱翎侧过脸去,语带幽怨。
“只是江湖凶险,人人自危。就算是那义贼‘云上翎’,又怎能保证自己不会有一天身陷囹圄呢。此番出行,吉凶难测。下次再遇你,或许……已在碑上题名。”
半转身形,立于灯火之侧,炉焰摇曳,映不清她面上神情。
她话中故设罪意,意欲叫他愧疚。布衣心知其意,仍难释怀胸中歉意。
无论如何,江湖就是险象环生,无人知明日几何。他怪自己非要多嘴,临行前还给她添堵。
朱翎心知得计,夜色难掩她眼底轻快笑意:“莫要愧疚,我不过玩笑几句,怎么会自己咒自己呢?他日再会之时,本翎自有数问,望你届时莫要像这般回避。”
话音落罢,她便拂袖而去,未曾回首。身形轻渺,如惊鸿掠影,向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纵去。
她心底却悄悄记下这位带来些许惊喜的苗疆大夫,暗自低语:明明是初识,为何觉得熟稔如旧?
*****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布衣双眼微红,将昨夜所遇娓娓道来。
他枯守药炉,彻夜未眠,口舌却未见疲乏:“在你风花雪月的工夫,偏偏那最凶之事发生了。”
他手中捧着的那瓶酒红如血、粘稠若漆的药液,正是五十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奇毒牵魂散。
刘靖闻言大骇,旋即神色窘然,面颊泛起微热。布衣句句在理,他纵想辩白,却也无从开口。
芸舫却不动声色,微沉玉面,恍若未觉布衣话中意有所指。
这小娘子比之朱翎更难应对。昨日一番痛陈,声泪交并,真假难辨,令人不敢轻判,绝非朱翎口中读书读坏了的书呆之流。
传闻她曾登朝堂、进言天子,又执笔《江湖录》,胸中机谋,当真不可估量。
布衣心念纷杂,半是揣度、半是戏言:若昨日自己不曾在场时,这傻兄弟应是早被她捏得死死了。
念及此,布衣悄悄侧目一瞥,只见芸舫低眉弄鬓,神色凝黯。这一瞬,他真切地看到了她那眉间阴云。
她仍有秘密未曾言说,虽似乎无关他俩,布衣心底还是多了层戒备。
眼下事态紧急,朱夫人已飞鸽传书各地掌门,还委托此地丐帮分舵的长老,将一份毒药的样品送至少林寺。
经少林方丈亲自验证,若此事为真,二十日内,各派齐聚华山,共议魔教余孽再起之患。麻烦接踵而至,愈加棘手,简直叫人无暇喘息。
太湖帮近来波澜未平,帮主身负重伤卧榻不起,帮主夫人亦为庶务缠身,难以分身,只得由少帮主刘靖代为出使,与飞燕阁共赴盛会。
偌大帮派,竟仅刘靖布衣两人应召,实是令人唏嘘。
待时未久,朱夫人再入议厅。数日来奔波劳碌,面上略显倦色,然神态依旧端严,气度不减。
“这次武林大会,我恐怕是不能亲去了。”朱夫人泰然自若,如叙晨风夜雨,波澜不惊。
布衣和刘靖闻言皆是一惊,连芸舫都面色黯然,眼神中多了一丝难掩之忧。
“时势多艰,各派皆需人手留守护宗,以防宵小乘隙而入。眼下长女外出未归,我须坐镇飞燕,以固本防变。”朱夫人决然释道。
她向芸舫郑重委任:“芸舫,此番大会,便由你代我出席。幸有刘靖与布衣同行,护你周全,娘也算放心。”
“小女定不辱使命。”芸舫允诺。刘靖和布衣也拱手立誓,愿护其安然无虞。
江湖事难两全,纵是朱夫人这般深谋远虑之人,亦有诸多无奈难言。
夫君早逝,因她而起,偌大阁业与一双稚女皆落她肩;昨日亲送长女踏入龙潭,今朝又将幼女目送远行。
虽百郁于心,身为一阁之主,唯有强自支撑,尽人事,听天命。
*****
烈阳当空,正午车厢热气腾腾,几若蒸笼。芸舫轻衫薄裳,却依旧汗湿得难受,手中古籍也读得兴味索然。
布衣正襟危坐,静候芸舫埋首书卷,唯愿她多读几页,莫与自己四目相对。
可她偏不。
芸舫抬眸,恰与布衣对视。若坐对面者为刘靖,尚觉自在;而今对坐之人,乃苗疆怪医,仅有一壶青梅酒的薄交。
然旅途冗长,沉默最为难捱。芸舫终下定决意,欲与布衣稍作寒暄。况且他师尊同家母交情匪浅,彼此熟稔也属理所当然。
“小女子素闻周公子医毒精湛,但细看下公子形貌年青,敢问贵庚几许。”
“小生今年二十又二。正是‘唇未留须,世事难托’的年纪。朱姑娘谬赞了。”
布衣含笑应对,寻思她所在乎的,应该不是他年纪,便话锋一转:“至于少帮主,方及弱冠。女子芳龄,最为机密,姑娘万勿对我吐露。”
芸舫掩唇轻笑,心中却暗生欢喜。她方忆起当夜竟未细问刘靖年岁,实觉疏忽;又惊觉二人竟同岁,不由微喜于怀。
她亦不忘戏言调侃布衣,如同其姊那般:“周公子果然周到体贴,想来已有不少佳人爱煞了你那三寸巧舌。”
“姑娘此言差矣。小生久习毒术,寻常女子避之不及;偶有胆大之人,见了彩衣,也多望而却步。”布衣苦笑一声。
“这张嘴长我身上,偏不得用,实在憋屈。恨不能交予少帮主,他年已及弱冠,至今未有红颜相伴,终日只知饮酒比刀,叫人替他忧心。”
芸舫听罢颇为受用,虽神情仍自持若冰,却难掩唇角欢意。
出乎布衣意料,她甚至大方分享《伤寒杂病论》唐本一卷。布衣虽对书中方理早已烂熟于心,然见此孤本珍稀,仍是爱不释手,更是完全抛开了对芸舫的成见。
行路间,在多少有些不道德的互通有无后,二人俨然成了同舟共济的战友。
惟独策马于外、顶着烈日的刘靖,被不着痕迹地出卖给了座中暗怀情愫的才女,浑然不觉。
*****
行至此地,终点将至。傍晚时分,三人已遥见华山巍峨,剑壁断崖,宛若神人以剑削山,凌空而立。虽为九月时节,山风猎猎,寒意袭人。
三人投宿客栈,订得两间上房。一路风尘仆仆,好歹歇脚之处不可太过寒酸,方显对己体恤。
夜未深,三人暂聚芸舫房中。彩衣安卧榻侧,轻蜷如螺。芸舫初见尚有几分排斥,如今却也渐觉此蛊温驯可亲,彩衣又一路身侧守护,她们之间生出几分难言亲密。
“一路风平浪静,倒显得太过顺遂。”布衣轻叹。刘靖亦颔首称是,忆及连日策马警惕在心,不料所遇最大之敌,竟只是头顶烈日炎炎。
思及日前诸般风波,越显此刻诡异非常,不由令人事出反常必有妖。
芸舫思索片刻,面色凝重:“我们未抵华山,说旅途一帆风顺还为时尚早。若那幕后之人忌惮我等反扑,此番安稳或许只是诱敌之计,待我们松懈,便趁隙而动。”
“正如这华山前最后一段路,正是下手良机。”
她顿言道,似是忌惮心中所念。“更可怖的是,他们或许并无意设障。如此轻视,或是自恃实力雄厚,根本不将我等放在眼里,连武林大会亦不值他们一顾。”
刘靖和布衣听得心上一凛,眼前的阴谋太过庞大,深不可测,叫人愈想愈寒。
“细思数月来,江湖中各派频遭暗算,似有一股势力蓄意搅动风云。难道是为促成此番武林大会?可大会因布衣炼得旧教奇毒而开。此事全为巧合,他们又如何笃定?”
“或许他们会持续袭击,直到武林大会举行。”刘靖猜测道。
芸舫一怔:“刘公子此言不无道理。自大会风声传出,江湖间竟再无刺杀传闻,仿佛一夜之间尽归沉寂。”
然世间万象,皆有因由。眼下无论是谁,都想不到武林大会于敌有何益处。
“倘真如此,那人恐是在布一局大棋。”布衣轻声自语,“但苦心谋算至此,所为何求?”
无人应声,皆陷沉思。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