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之末,顺遂一如既往,一行人心头愈发沉重。此前言及之阴谋,有如梦魇,盘桓心头,挥之不去。
幸而华山山门已近在眼前,悬崖绝壁间隐约可见蜿蜒山路,细如石中发,绵如岭间江,直引云天之外。
守门华山弟子佩剑肃立,神情穆然,令他们踏实安然。
华山峻拔,径路峻险,芸舫不修功体,行路尤为艰难。然三人并不急于赶路,沿途驻足赏景,谈笑风生,贪享难得无忧的可贵闲暇。
奇景理应配奇闻,芸舫本欲同刘靖讲些华山秘辛,却被布衣抢了话头。
他侃侃而谈,从当年华山祖师力斩楼兰凶徒,到如今山雨剑客血战东瀛浪人,仿佛华山派上下千年都经由他亲手记载。
未料这苗人竟如此博识之余,芸舫内心微愠,言语不觉疏冷了些:“小女子本以为公子只通读医术毒经,未料江湖掌故亦能信手拈来,真叫小女子佩服不已。”
布衣察觉其意,忙笑言:“在下见闻,无不来自贵阁《江湖录》。今日在主笔面前露怯,应是羞愧才对。”
此言非虚。若无此刊消遣解闷,布衣不知如何熬过那独守医馆的寂寥时日。
芸舫素有文人骄矜,最是瞧不起阿谀之辈。此番听了布衣几句奉承,虽觉轻浮,却忍俊不禁,也暗自反省,自己自诩不世大儒,器量又怎能如此狭小。
刘靖却独在事外,未能觉察二人之间小小波澜。几则华山秘闻下肚,已然心潮澎湃。
他早已听闻华山剑法奇拔峻秀、高远绝伦,又何况刀剑之争自古不曾停歇。此番难得的华山行,若不得一会剑宗高手,未免抱憾终身。
“你可别只惦记着同华山弟子打架,小心大家不除魔教,反先联手除你,岂不冤枉。”布衣打趣道。
“周兄此言未免刻薄。”刘靖哈哈大笑,“我若动手,必是向掌门讨教。真闹出乱子,还望兄台为我挡箭。风掌门仁厚正直,定会先除你这个用毒的阴险家伙。”
三人嬉笑前行,不觉已入华山宗门。论剑台风声猎猎,仿若百剑交鸣,众弟子挥剑如潮。剑影纵横,破空激荡,威震四方。
纵横剑气间,却只见一位而立之年的长须男子,如若苍松,傲然立于论剑台中间。
及至凝神细看,方知空台寂然,哪有什么百人论剑,哪有什么剑气纵横。唯有那松柏般的男人,剑未出鞘,却听得龙吟不息,同山风一般凛冽依旧。
“晚辈拜见掌门。”三人恭敬行礼,不敢丝毫怠慢。
眼前之人正是当世华山掌门、山雨剑客风满楼。传闻其剑法冠绝江湖,内力浑厚,乃“独孤九剑”唯一传人。
世间不曾见其真招实式,只因还未有人在他剑下撑过三招。坊间闲谈中,他与武当掌门席明方、血剑晏笑被尊为当代三大剑圣。
“刘小兄弟,久未谋面。”他虽威仪,不掩笑容可掬。他目光落于芸舫身上,温雅和煦,“这位红衣姑娘,应是飞燕阁朱二小姐吧?一年未见,愈发端庄大方。”
见着二位后辈翘楚,风掌门不由开怀,目光一扫三人,忽驻于布衣:“这位小友面生,看衣着莫非苗疆之人?”
“晚辈乃太湖帮驻医周布衣,随少帮主共赴武林大会。”布衣丝毫不曾避讳。
“无妨,只是苗人鲜涉中原之事,老身觉得稀罕罢了。”风掌门摆摆手,难掩面上不悦。风掌门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喜怒哀乐溢于言表,任谁都看得出他心存芥蒂。
苗疆虽远,然历来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未曾树敌。单凭异族出身,至于如此冷眼相待?
布衣心念微沉,暗忖风掌门必有隐瞒。念及近来药材断供、师门失联,胸中隐痛如铅灌心头,郁郁难解。
“风掌门,晚辈有一不情之请。”刘靖作揖,目光跃跃欲试,“自古刀剑争锋,各擅胜场。今而机会难得,望得惠允,同掌门切磋一二。”
“有何不可,来。”风掌门不愧江湖盛名,朗声一笑,欣然接受这唐突相求,“江湖刀剑之争,正当切磋方见真章。”
太湖刀法名满天下,同为武痴,风掌门也早想会会这年轻后生,看看名满江湖的少年英雄会魁首究竟几斤几两。
二人于论剑台上各踞一方。江湖规矩,晚辈先行。刘靖凝神内运虎啸真气,旋刀缠头,如猛虎扑崖般疾步奔袭,迎风一刀直取风掌门面门。
风掌门催动紫霞神功,本欲以其巧劲拨开此刃,但一触刀势,惊觉刘靖刀力霸道、霸气冲霄,恐难抵挡,便纵步避开刀锋,反手裹挟紫霞真气,斜刺刘靖腋下空门。
刘靖一刀落空,见剑如惊虹来袭,旋即翻腕以刀迎架。偌大雁翅宝刀随其心意翻舞,风掌门不由暗赞其控刀绝妙。
刀剑交击,刘靖顺其剑力后撤两步,以退为进,重组步法。骤然腾空,如虎啸凌云,自空中疾劈而下,正是太湖刀法第七式“巨浪淘沙”。
刀势摧山裂石,如山崩海啸般冲撞过来,光是随刀罡风就叫人无法抵御。
风掌门疾行登云步,飘然若仙,堪堪避过袭来刀光。见刘靖刀势已老,手中剑光一引,猝然反击,回敬一招“有凤来仪”。
危急骤至,刘靖却气定神闲,一招“银鱼回转”,以腰纵刀,刀势回旋如灵鱼穿浪,封住剑路。
论剑台上刀光剑影,声震华岳,不少华山门人闻声而来。皆为武人,见二人刀剑凌厉,过招虽险又尽显从容,无一不击掌称绝。
二人激战正酣,忽闻高亢的朗笑自山门响起:“妙哉妙哉,今番刀剑相争,摄人心魄、精彩绝伦,真叫人畅快淋漓。”
其声尚未落,人影瞬至。
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踏步走来,行步无声。身后紧随一名瘦削的子弟,目光锐利、略显阴沉。
交手二人闻声而止,俱各收势,退后三步,拱手为礼以待来人。
刘靖本因有人扰了他的切磋,略有不快,及至看清容貌,惊喜溢于眉梢:“小侄拜见舅父。”
有此贤侄,唐家掌门唐恺焉能不喜?自是满面春风:“贤侄免礼。自少年英雄会一别,已许久不见。听闻令尊遇袭,不知境况可好?”
听得妹夫安然无恙,他也长舒口气,“只是苦了我那倔驴阿妹。罢了,旧事不提。靖儿,这是犬子唐铖,你们当日在英雄会上还曾交手。”
“唐铖见过刘兄弟。”少年躬身行礼,语声远比他形貌清朗,“昔年英雄会曾蒙一战,刘兄弟刀法已臻化境。今日重逢,刀法更胜昔日,令人钦服。”
他身形清瘦,立于山风之中,仿若随时随风而去。
“唐兄别来无恙。”刘靖笑道,“这位是飞燕阁二小姐朱芸舫,那位乃我帮中大夫周布衣。唐兄过誉,若非家母教我几招妙诀,兄台的暗器实难对付。”
“风兄,咱们两个老家伙还是暂避一避罢。年轻人在旁,说话都得拘束,想必倒胃口得很。”
唐恺寒暄几句,就拉着风掌门进屋,临行前似乎无意朝布衣瞟了两眼:“我和铖儿轻功好,就先到了,其他弟子可能还要一两日。蜀地偏远,我这把老骨头可要歇一歇。”
风掌门本欲赞刘靖几句,心知其刀法精纯,已胜刘虎当年。但拗不过唐家掌门,只得作罢。
不曾想唐铖虽面上阴郁,实则性情爽朗,几人言语片刻,便已谈笑如旧。
得知布衣乃出自苗疆,唐铖兴致大发,欲与其较毒术高低;布衣却故作推辞,婉言不欲伤其颜面。
“唐门毒药毒性太烈,不知毒也有中庸之道,算不得上乘毒药。”
“屁,你们苗疆尽玩弄些虫蛊之术、奇技淫巧,还不如那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
二人势同水火,唇枪舌剑,实则深知对方毒术精湛,也只有对各自行家,才使得起这般打趣之语。
“用毒讲话太慢了,哪比刀来得干脆。”看热闹不嫌事大,刘靖也掺和进来。
“怎么来了个舞刀弄剑的莽夫,切你的鱼生去。焚琴煮鹤,叫人吵不尽兴。”
“我且不煮鹤,煮你们两小子的金刚嘴,看看到底谁的先熟。”
芸舫一旁看着他们拌嘴,笑意浅浅。虽也觉跃跃欲试,但知以三人之力亦吵不过自己,遂按然作看客。
幸而外人所见,仅是刀与剑的精彩交锋,若是眼下的幼稚拌嘴,真叫人对武林前景顿生忧虑。
他们不知,武林人最擅苦中作乐,纵魔教阴云压顶,也难舍与友争锋斗趣。若真的对行踪不定的魔教噤若寒蝉,才是正中他们下怀。
往后几日,武当掌门席明方、少林方丈无尘、丐帮帮主李无忧、霹雳堂堂主申公旭等,都携门下精锐陆续赶赴华山;点苍、青城、峨眉等,也皆派遣门下重将前来助阵;更有诸多行迹飘忽的游侠只身赴会。
众人皆被安置于半山腰的一处外堡,一向清冷的华山派忽然间门庭若市。
初时群英荟萃,笑语喧哗,旧友重逢,气氛还算和谐欢快。
然待热闹稍歇,那藏于武林大会背后的沉沉阴云,便渐次弥漫开来。
众人皆知,魔教死灰复燃,绝非儿戏。回首往昔,魔教肆虐,涂炭生灵,即使已隔半百年岁,其荼毒之烈,至今遗响未绝,血腥难去。
人人皆翘首以盼,望群雄共谋,合力祓除魔教余孽,早日荡平妖氛,重现江湖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