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贾赦贾珩的其他类型小说《红楼:定天下后续》,由网络作家“十三的七七”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腊月廿三,祭灶的日子。荣国府正房暖阁里飘着甜丝丝的灶糖香,红泥小炉煨着普洱,滚水在壶里“咕嘟”作响,混着廊下羊角灯被夜风吹得摇晃的“叮咚”声,倒像极了戏文里唱的团圆夜。贾母靠在豆青缎子迎枕上,鎏金护甲敲着茶盏边沿,“当啷”一声脆响,惊得廊下的鹦鹉扑棱着翅膀:“老太太千岁!老太太千岁!”王夫人捏着月白湘妃竹帕子,坐得端端正正,嘴角挂着笑:“老太太尝尝这新贡的灶糖,甜着呢。”“甜?”贾母瞥了眼案上堆成小山的蜜枣糖瓜,护甲重重敲在茶盏上,“我心里堵得慌——大房那通房生的珩哥儿,到底是个没名没分的。荣国府的家业,总不能便宜了旁支。”暖阁里的空气猛地一滞。王夫人的帕子绞得更紧了:“老太太说的是,我瞧着,不如送他出去另立门户。到底是大房的骨血,...
《红楼:定天下后续》精彩片段
腊月廿三,祭灶的日子。荣国府正房暖阁里飘着甜丝丝的灶糖香,红泥小炉煨着普洱,滚水在壶里“咕嘟”作响,混着廊下羊角灯被夜风吹得摇晃的“叮咚”声,倒像极了戏文里唱的团圆夜。
贾母靠在豆青缎子迎枕上,鎏金护甲敲着茶盏边沿,“当啷”一声脆响,惊得廊下的鹦鹉扑棱着翅膀:“老太太千岁!老太太千岁!”王夫人捏着月白湘妃竹帕子,坐得端端正正,嘴角挂着笑:“老太太尝尝这新贡的灶糖,甜着呢。”
“甜?”贾母瞥了眼案上堆成小山的蜜枣糖瓜,护甲重重敲在茶盏上,“我心里堵得慌——大房那通房生的珩哥儿,到底是个没名没分的。荣国府的家业,总不能便宜了旁支。”
暖阁里的空气猛地一滞。王夫人的帕子绞得更紧了:“老太太说的是,我瞧着,不如送他出去另立门户。到底是大房的骨血,总不能真让他在府里白吃白喝。”
东首的紫檀木椅上,贾赦捏着茶盏的手忽然收紧。那茶盏胎薄如纸,釉色温润,是二十年前他娶贾珩生母时,那女子从娘家带来的陪嫁。此刻他指节发白,茶盏在掌心里沁出冷汗:“母亲,珩哥儿今年才十六……”
“十六?”贾母冷笑一声,“你十六岁时,早跟着你爹学管家了!他倒好,整日落个没踪没影,不是蹲马厩就是翻兵书——荣国府要他这样的废物做什么?”
贾赦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出“他生母去得早”那句话。窗外的风卷着竹帘“哗啦”一响,他望着案头那盏茶,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冬夜: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跪在他房里,手里攥着半块碎玉,“老爷,这玉上刻着‘珩’字,是我娘家传的……”后来她染了风寒,没挨过正月,只留了本缺页的《武经总要》和这块碎玉给儿子。
“我倒有个主意。”贾赦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青砖,“宣府镇周铁牛是我旧部,当年跟着我守红崖口,过命的交情。让珩哥儿去投他,学些本事——总比困在这宅子里,连条活路都没有强。”
“你疯了?”贾母拍着桌子,茶盏“砰”地摔在地上,碎成八瓣,“宣府镇?那是跟鞑子刀兵相见的地方!你要把我贾家的骨血往火坑里推?”
王夫人忙起身扶她:“老太太消消气,大哥哥也是急糊涂了……”
贾赦弯腰捡起茶盏碎片,釉色里还凝着半滴冷茶。他望着碎片上若隐若现的缠枝莲纹——那是当年他亲手画的,女子笑着说“像并蒂莲”,如今倒真成了“碎莲”。他喉头哽了哽,到底没再辩驳。
廊下的贾珩缩了缩脖子。青衫早被夜露浸透,贴在后背上凉得刺骨。他攥着怀里的《武经总要》,书页间夹着的碎玉硌得胸口生疼。刚才那声茶盏碎裂,惊得他手一抖,碎玉差点掉出来——那是生母临终塞给他的,说“见玉如见娘”。
“珩哥儿?”
身后突然响起低唤。贾珩转身,见是大房的老仆周妈,手里端着个蓝边瓷碗,“老太太房里的燕窝粥,我给您留了半碗。”
贾珩摇头,喉咙发紧:“周妈,我不饿。”
周妈叹口气,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这是厨房新蒸的枣泥山药糕,您揣着,夜里饿了吃。”她压低声音,“方才的话,您都听见了?”
贾珩没说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能听见暖阁里贾母还在骂:“……通房生的,到底是上不得台面!你要是真疼他,明儿就把他的月钱断了,让他自去寻活路!”
周妈抹了把眼角:“您生母去得早,大老爷又……”她顿了顿,“您且记着,大老爷昨儿个还去马厩看您的黑子,说那老马虽老,脚力还稳当。”
贾珩的手指在碎玉上摩挲。那玉是半块,刻着“珩”字,另半块该是“安”——生母闺名唤“安”,他记事起就听她说“等你长大,娘把另半块玉找出来,给你串个平安扣”。可她没等到那天,只留了这半块。
暖阁里的动静渐小,王夫人笑着说:“老太太歇着吧,我让小丫头们把茶盏收了。”
贾珩转身要走,忽然听见“叮”的一声——是方才贾母摔碎的茶盏,有片碎片滚到了廊下,月光照在上面,隐约能看见“安”字。
他蹲下身,捡起那片碎片。釉色和怀里的碎玉一模一样,连缺口都能严丝合缝地对上。
“珩哥儿?”
贾珩猛地抬头,正撞进贾赦的视线里。暖阁的门半开着,父亲站在光影里,鬓角的白发被夜风吹得乱颤。
“跟我来。”贾赦转身往耳房走,声音低得像叹息。
耳房里燃着安息香,案头摆着个褪色的包袱。贾赦打开,里面是件月白衫子,袖口有针脚不齐的补丁——那是生母的旧衣。
“你生母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贾赦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她攒的体己钱,二十两。”又递过张泛黄的信,“这是给周铁牛的,他在宣府镇左卫当参将,见了信会照应你。”
贾珩捏着信,指尖发颤:“父亲,您真要赶我走?”
贾赦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的竹影:“荣国府的天要塌了。老太太、二房那伙人,跟太上皇的旧部勾着,要‘迎驾复辟’。当今圣上是什么人?能容他们翻天?我若不赶你走,等大祸临头,贾家连个根都留不下。”
贾珩的脑子“嗡”地一响。他想起这半年来荣国府的异样:二房的人总往西山寺跑,王夫人屋里总锁着个檀木匣,连他这个大房的儿子都不让近。
“您早知道?”他声音发哑。
贾赦点头,从怀里摸出块羊脂玉牌——和他怀里的碎玉同料,“你生母是宫里老嬷嬷的女儿,当年知道些旧事儿。她走前说,‘荣府气数尽,保珩儿’。”他把玉牌塞进贾珩手里,“这是她另半块玉,刻着‘安’字——你名字里的‘珩’,是她取的。”
贾珩望着两块玉严丝合缝地拼成“安珩”,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的话:“珩儿,娘给你取这个名,是盼着你一生平安……”
“明儿一早就走。”贾赦拍了拍他的肩,“别让老太太知道。黑子在马厩,我让周妈备了干粮。”
贾珩攥着玉牌,喉咙像塞了团棉花。他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小时候骑在父亲脖子上看灯市,父亲说“珩儿要长成大英雄”。如今大英雄没长成,倒要成了被赶出家门的弃儿。
“父亲……”他开口,声音哽在喉间。
贾赦转身要走,又停住:“那本《武经总要》,你生母抄了三遍——她说,你爱舞刀弄枪,将来要是没了荣国府,这书能保你条命。”
耳房的烛火忽明忽暗,贾珩翻开那本残书,扉页上是生母的小楷:“珩儿亲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墨迹晕开,像滴未干的泪。
窗外的羊角灯还在摇晃,灯影里,贾珩摸着怀里的玉牌和残书,忽然明白:荣国府的茶盏碎了,可他的人生,才刚要开篇。
“父亲,”他轻声说,“我走了。”
贾赦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夜更深了,廊下的寒星忽明忽暗。贾珩抱着包袱往马厩走,路过正房时,听见王夫人的笑声飘出来:“老太太歇着吧,大房那小子,明儿就打发走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玉牌,加快了脚步。
马厩里,黑子正啃着干草,见了他,打了个响鼻。贾珩给它套上鞍子,把包袱绑在马背上。周妈塞的枣泥山药糕还热着,他咬了一口,甜得发苦——像极了这夜,像极了荣国府的茶盏。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贾珩牵着黑子出了荣国府的角门。门楼上“敕造荣国府”的金漆匾额在晨雾里若隐若现,他最后望了一眼,拍了拍黑子的脖子:“走,宣府镇。”
马蹄声碎,惊起了檐下的寒鸦。
广渠门的晨雾像团湿棉花,裹着人的脖子往骨头里钻。贾珩缩了缩青布衫的领口,望着城楼上“广渠门”三个大字——这是他在京城见的最后一道门了。
守城兵举着火把凑近,火光照得他脸上的刀疤发红:“路引。”
贾珩从怀里摸出黄纸路引,边角被夜露洇得发皱。兵丁借着火光扫了眼:“投亲宣府周铁牛?”他用铁叉挑开黑子背上的包袱,半箱旧书“哗啦”倒在青石板上——《武经总要》残本、生母的月白衫子、周妈塞的枣泥山药糕,全摊在雾里。
“就这些?”兵丁用铁叉拨了拨月白衫子,“没藏金银?”
贾珩弯腰捡书,指节冻得发木:“小人穷得很,就剩几本书。”
兵丁嗤笑一声,把路引甩还给他:“走吧。”
黑子打了个响鼻,蹄子叩着石板出了城门。贾珩回头望了眼,荣国府的飞檐在雾里只剩个模糊的影子——最后一点灯火,灭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碎玉,凉得像块冰。
日头爬到三竿高时,雾散了些。黑子的蹄子踏在官道上,“哒哒”的声音撞着两边的荒草。贾珩摸出周妈塞的山药糕,咬了一口——冷了,甜得发腻。他把剩下的塞给黑子,黑马甩了甩鬃毛,嚼得香甜。
“黑子,你比我有福气。”贾珩拍了拍马脖子。这马是贾赦半夜让人从马厩牵的,说是“最老实的”,可他知道,这是荣国府最老的马,牙口都松了。
路过涿州时,他在茶棚歇脚。老茶博士擦着桌子叹气:“这世道,北边鞑子闹得凶,宣府镇的兵都往边上调。小爷投亲?可别往火坑里跳啊。”
贾珩低头喝茶,没接话。茶是粗茶,苦得他皱眉头——倒比荣国府的普洱对胃口。
傍晚到良乡驿站时,天已经擦黑。驿站的墙皮脱落,门楣上“良乡驿”三个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贾珩把黑子拴在马厩,摸出五文钱递过去:“住一晚,喂马。”
驿卒瞥了眼他的青布衫,哼了声:“跟我来。”
东厢房的火塘烧得正旺,墙上贴着《急递铺则例》,墨迹褪得只剩些影子。贾珩蹲在火边烤手,听着驿卒们唠嗑:“昨儿个南边来的商队,遇马贼了——说是三男一女,女的使柳叶刀,狠得很。”
“马贼?”有人接话,“这年头,连女的都出来劫道了。”
贾珩的手顿了顿。他摸出包袱里的月白衫子,生母的绣工还在——袖口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他盯着那莲花,忽然想起暖阁里贾母摔碎的茶盏,碎片上的“安”字。
火塘的火星“噼啪”炸响,贾珩鬼使神差地翻开《武经总要》。书页间滑出张纸,染着暗红的血渍,字迹潦草得几乎辨认不出:“儿若见此信,当知荣府气数将尽。你父逐你,是要留个根。为娘没本事,只能求周铁牛护你……”
他的手剧烈发抖。这信他从未见过,该是生母临终前塞进书里的。血渍浸透了纸背,像是她咳血时溅上去的。
“珩儿,要活……”最后几个字拖得老长,像是笔从手里掉了。
贾珩把信贴在胸口,突然想起生母临终前的模样:她躺在病榻上,拉着他的手,眼睛亮得吓人,“珩儿,要听你爹的话……”当时他只当是病中胡话,如今才明白,她早知道荣府要塌。
“小爷,吃饭!”驿卒端来碗小米粥,“就剩这个了。”
贾珩喝了口粥,热流从喉咙滚到胃里。他望着跳动的火苗,把信小心收进怀里——这是生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日辰时,贾珩牵着黑子出了驿站。官道上起了薄雾,他裹紧青衫,往宣府方向走。
刚转过山坳,晨雾里忽然漫开一股腥气——是刀鞘浸过血的味道。贾珩的后颈猛地一紧,前世在特警队练出的警觉性瞬间涌上来。他右手虚按在腰间(那里别着从荣国府马厩顺来的短刀),左手轻轻拽了拽黑子的缰绳。老马通人性,立刻放慢脚步,蹄子落在枯草上几乎没声。
林子里传来“咔嚓”一声——是干树枝断裂的脆响,离他不过五步。
贾珩的瞳孔微缩。他扫了眼左右:左边是深沟,右边是密不透风的刺槐丛,唯一的退路被雾遮得严实。风裹着雾掠过他的后颈,青衫被打湿,贴在脊背上像块冰。
“小爷,借点盘缠。”
沙哑的男声从雾里钻出来。贾珩抬头,见三男一女从林子里走出来。为首的刀疤男敞着怀,腰间别着把缺口的朴刀;旁边两个小喽啰攥着木棍,指节发白;最右边的女贼穿青布袄,柳叶刀斜挎在腰间——刀鞘上缠着金丝,是荣国府“累丝嵌珠”的样式,他在王夫人房里见过。
女贼耳坠闪了闪——是东府大奶奶去年赏给房里丫头的“双鸾衔珠”,此刻沾着晨露,倒像坠着两滴血。
“把包袱留下,饶你不死。”刀疤男舔了舔嘴唇,朴刀在手里转了个花,“听说你从荣国府出来的?那府里的阔少,身上该有宝贝。”
贾珩的手指在短刀把上摩挲。他望着女贼腰间的柳叶刀——刀身窄而利,正合《武经》里“短兵破长”的要诀。
“黑子,委屈你了。”他轻声说。
老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前蹄猛地扬起。刀疤男本能地后退半步,贾珩借着力道扑过去,左手如铁钳般扣住刀疤男手腕的“太渊穴”,右手肘尖狠击他肋下“章门穴”——这是前世擒敌术里的“锁腕击肋”,专破持械者。
刀疤男“嗷”地闷哼,朴刀“当”地坠地。贾珩顺势一推,刀疤男踉跄着撞进刺槐丛,枯枝扎得他惨叫。
“姐!”小喽啰举着木棍扑过来。贾珩矮身躲过,短刀“唰”地出鞘,挑开木棍的同时,反手戳向对方的“曲池穴”——这招“挑棍封肘”是《武经》里“短兵御众”的变式,专打持棍者的臂弯。
小喽啰的胳膊瞬间麻得抬不起来,木棍“啪”地掉在贾珩脚边。
女贼的柳叶刀终于出鞘。她尖叫着扑过来,刀光如练,直取贾珩咽喉。贾珩旋身避开,短刀横削她的手腕——这是“避锋削腕”,专破急攻。
“叮!”
双刀相击,火星溅在雾里。女贼的手腕被震得发麻,柳叶刀几乎脱手。她瞪圆了眼,这才看清对手不过是个穿青衫的少年,可那眼神冷得像宣府的雪。
“再动,割了你的喉。”贾珩的短刀压在她颈侧,刀刃贴着皮肤,“说,谁指使的?”
女贼抖得像筛糠,柳叶刀“当啷”落地:“爷!爷饶命!是二奶奶给的二十两!说您身上有块绿玉,刻着字!”
贾珩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二奶奶”是王夫人,荣国府里管账的二房奶奶。他望着女贼耳坠上的“双鸾衔珠”——那是王夫人去年赏给房里大丫头的,怎么会在马贼身上?
“什么玉?”他压了压刀,血珠顺着女贼的脖子往下淌,在青袄上晕开个小红点。
女贼哭嚎:“绿莹莹的,刻着‘珩’字!二奶奶说,拿到玉,再给十两!”
贾珩只觉一阵心寒。他摸出怀里的碎玉,在女贼眼前晃了晃——半块羊脂玉,“珩”字被磨得发亮。
女贼瞳孔骤缩:“是!就是这个!”
贾珩猛地松开手。女贼连滚带爬地跑,刀疤男捂着肋下骂骂咧咧:“小崽子!老子找兄弟来——”
“滚!”贾珩吼了一嗓子,短刀扎进旁边的老槐树。刀身没入半寸,震得枯枝簌簌落下,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地钻进雾里。
马贼们连刀都顾不得捡,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林子里。
贾珩靠着树滑坐在地,手心里全是汗。他望着黑子,老马正低头啃着路边的枯草,仿佛方才的刀光剑影不过是场梦。
“黑子,荣国府里的人,比鞑子还狠。”他轻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风卷着雾掠过,他摸出生母的月白衫子——方才马贼挑包袱时,前襟被划了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素绢衬里。他盯着那道口子,突然起身,从怀里摸出火折子。
“娘,对不住。”他轻声说,“这衫子,我保不住了。”
火折子“噌”地窜起火苗,月白衫子在他手里蜷成灰。橙红的火焰舔着碎布,映得他眼眶发红。他望着飞散的纸灰,想起生母教他读《论语》的夜,想起她蹲在灯前给他补青衫的笑,想起她临终前咳血时,手心里还攥着半块玉。
“娘,我会活。”他对着风说,“活成您和爹盼的样子。”
灰烬落在黑子的鬃毛上,像撒了把星星。贾珩拍了拍马背,重新系好包袱——里面只剩《武经总要》、碎玉,和生母的血信。
“走。”他翻身上马,“宣府镇。”
黑子仰天长嘶,马蹄溅起的泥点,染脏了他的青衫。晨雾里,一人一马的影子越拉越长,渐渐融进官道的尽头。
宣府镇的风比京城的刀还利。贾珩裹紧青衫,望着城墙上“宣府左卫”四个大字——被风沙磨得发白,像老卒的铠甲,褪尽了金漆,只剩骨子里的硬。
城门口的守军扛着长枪,铠甲上结着盐霜,见了他,枪杆一横:“路引。”
贾珩递上黄纸路引,风沙卷着沙粒打在脸上,辣得生疼。守军扫了眼“投亲周铁牛”,抬了抬下巴:“参将府在镇北,顺着主街走,见旗杆就到。”
黑子打了个响鼻,蹄子踩在沙地上“咯吱”作响。贾珩牵着它往镇里走,两边的土坯房矮得像趴在地上,墙根堆着晒干的马粪,混着风沙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小爷,买碗羊汤?”路边的老妇掀开草帘,铜锅里飘出白乎乎的热气,“宣府的风,喝口热汤才扛得住。”
贾珩摸了摸怀里——只剩两文钱。他摇头:“不了。”
老妇叹口气,重新盖上草帘:“也是,投军的小子,哪个不是穷得叮当响。”
参将府的旗杆在风沙里若隐若现。那是根三丈高的木杆,挂着“宣府左卫”的红旗,边角被风撕成了流苏。贾珩站在门口,望着门楣上“参将府”三个字,手心里的信被汗浸得发皱——那是贾赦写的,“周铁牛吾弟:犬子珩儿今投麾下,若得照拂,贾某没齿难忘。”
门房的老兵正蹲在墙根啃馍,见了他,把馍往怀里一揣:“找谁?”
“周参将。”贾珩递上信,“这是家严的信。”
老兵扫了眼信皮,又上下打量他:“你爹是贾赦?”见贾珩点头,老兵咧嘴笑了,“当年红崖口那仗,你爹救过周参将——走,我带你进去。”
穿过两进院子,东厢房的门“吱呀”开了。屋里飘着浓烈的烟味,一个黑脸老将正蹲在火塘边烤手,左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半坛烧刀子,酒气混着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周叔。”贾珩作揖。
老将抬头,目光像两把刀。他盯着贾珩看了半晌,突然抓起案上的酒坛灌了一口,粗声粗气:“贾赦的儿子?”他接过信,粗略扫了眼,把茶碗一推,“你爹当年守红崖口,三天没粮还能反杀鞑子——你行吗?”
贾珩没说话,手心里全是汗。他想起生母的血信,想起荣国府的飞檐,想起马贼刀下的碎玉。
“演武场。”老将起身,刀疤随着嘴角的冷笑扯动,“试试你的本事。”
演武场试练
演武场在参将府后,沙地上插着箭靶,靶心被风沙吹得褪了色。周铁牛甩给贾珩一张弓、一壶箭:“骑射。”
黑子被老兵牵来,贾珩翻身上马。马镫硌得大腿生疼,他却像生在马背上似的,一夹马腹,黑子“嘶”地冲了出去。
第一箭:中靶心偏左三寸。
第二箭:擦着靶心飞过,钉在靶边。
第三箭:风卷着沙粒扑来,贾珩眯眼,弦响处——箭杆擦着靶心,钉进靶桩。
周铁牛哼了声:“三箭两中,马还不错——但战场上,敌人可不会等风停。”他指了指靶边的箭,“第二箭偏了,是因为你扣弦时手腕抖了。记着,拉弓要像拽牛尾巴,稳着劲儿,别让风把你的手吹歪。”
贾珩点头,手心沁出冷汗——这是他头回听人说“拉弓像拽牛尾巴”,比《武经》里的“引而不发”直白多了。
步战点拨
“步战。”周铁牛指了指旁边的新兵,“张铁柱,跟他比划比划。”
张铁柱是个山东大汉,肩宽得能扛门,咧嘴笑:“兄弟,得罪了。”
贾珩脱了青衫,露出精瘦的脊背。张铁柱挥着木棍扑过来,带起的风刮得人睁不开眼。贾珩矮身闪过,木棍“啪”地砸在沙地上,溅起一片尘雾。
“好身法!”周铁牛拍了下大腿,“但别光躲——战场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抄起根木棍冲进场子,“看我!”
周铁牛的木棍斜劈下来,张铁柱举棍去挡。周铁牛突然变招,木棍往下一压,挑向张铁柱的膝盖。张铁柱“哎呀”一声踉跄,周铁牛趁机用棍尾戳他的后腰——动作快得像闪电。
“瞧见没?”周铁牛把木棍扔给贾珩,“敌进我退,敌疲我打——你方才躲得漂亮,可没乘势反击,这是死穴。”
贾珩攥着木棍,想起前世擒敌术里的“借力打力”,试着照周铁牛的法子,在张铁柱再次扑来时,用木棍下压挑他的膝弯。张铁柱果然踉跄,贾珩紧跟着用棍尾戳他的肩窝——张铁柱疼得直咧嘴,却笑得更欢:“兄弟,这招比我家的牛还狠!”
夜授兵法
傍晚,营盘飘起饭香——是小米粥混着腌菜的味。新兵们围着火塘吃饭,张铁柱把自己的粥碗推给贾珩:“兄弟,喝我的——我多打了一碗。”
贾珩捧着碗,热粥烫得手发疼。周铁牛蹲在他旁边,撕了块腌萝卜:“你默写《九变篇》漏了‘途有所不由’——知道为啥漏吗?”
贾珩摇头。
周铁牛用筷子在沙地上画了幅图:“红崖口之战,你爹就是用了‘途有所不由’——明明能走大路,偏要绕山路,才抄了鞑子的后路。兵书不是背的,是用的——你漏了这句,说明没把书读进骨头里。”
他掏出本磨破的《武经总要》,翻到《行军篇》:“这是你爹当年送我的,我翻烂了三本。你记着,扎营要看水脉,探路要听虫鸣——鞑子的马队一来,草虫准得惊飞。”
贾珩接过书,书页间夹着干枯的草叶,还有块染血的布片——是周铁牛当年的裹伤布。他突然明白,这书里的每句话,都是拿血喂出来的。
深夜训话
月上中天时,周铁牛拍开坛烧刀子,拉着贾珩坐在营盘外的胡杨树下:“你爹当年跟我说,‘铁牛,咱们当兵的,护的不是城墙,是城墙里的百姓。’你记着,往后带兄弟,要把他们当自家兄弟——他们的命,比你的金贵。”
他摸了摸脸上的刀疤:“这道疤,是替你爹挡的。那年鞑子夜袭,你爹为救个老卒暴露了位置,我扑过去替他挨了一刀。后来那老卒活了,给我送了十年的腌菜——你看,人心都是肉长的。”
贾珩望着周铁牛的刀疤,月光下,那道疤像条沉默的河。他想起马贼刀下的女贼,想起良乡驿站的老妇,突然懂了周铁牛的话——当兵的,护的是这些“腌菜”一样的百姓。
授号衣
“号衣。”周铁牛扔过来一套粗布衣裳,胸前的“宣府左卫”朱印褪成了粉色,“先当队正,月饷五斗米——比在京里要饭强。”
张铁柱凑过来,塞给他半块冷馍:“兄弟,咱这行,活过三年才叫兵。”馍上沾着沙粒,贾珩咬了一口,硬得硌牙,却比荣国府的燕窝粥香。
末了的话
夜渐深,风沙小了些。贾珩躺在草席上,望着营盘外的星空。黑子在马厩里打了个响鼻,像是在和他说话。
他摸出怀里的碎玉,月光下,“珩”字泛着幽光。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咚——咚——”
“娘,”他轻声说,“我活下来了。周叔教了我好多——拉弓要稳,步战要狠,兵书要读进骨头里。爹说得对,他是个好人。”
风卷着沙粒掠过营盘,吹得草席簌簌作响。贾珩裹紧号衣,想起周铁牛的话:“活过三年才叫兵。”他攥紧碎玉,在心里说:“我要活过三年,活过十年,活成您和爹盼的样子——护着宣府的风,护着宣府的百姓。”
营盘外的胡杨在风沙里摇晃,像在点头。
红崖口的夜风裹着沙砾,像把钝了刃的刀,刮得人脸生疼。贾珩蜷在风化的巨石后,怀里的《宣大山西三镇图说》被磨得毛边翻卷,图上“红崖口”三个字被他反复摩挲,墨迹都淡成了影子。
“珩哥儿!”张铁柱猫着腰爬过来,铠甲片相撞的轻响混着粗重的喘息,“周参将催了——鞑子的前锋过了狼牙关,后半夜准摸过来!”
贾珩把图往怀里拢了拢,跟着张铁柱往隘口跑。月光漫过山脊,将红崖口削成一道深缝——两侧山壁如刀劈,谷底最窄处仅容两马并行,确是“一夫当关”的死隘。
营火在隘口处明灭,周铁牛的骂声裹着酒气炸响:“他奶奶的总兵官!派老子带一万人守这鸟不拉屎的窟窿——书生误国!书生误国!”他踹翻脚边的箭桶,羽箭“哗啦啦”滚了一地。
贾珩凑近,见周铁牛正用刀尖戳地图,烛火映得刀疤发亮:“珩哥儿,你说这破隘能守?”
贾珩翻开《宣大山西三镇图说》,指腹压在东侧山壁的细线上:“这儿标着‘险径,仅容单人’——鞑子眼里是绝路,咱们眼里是刀。”他的声音混着风声,“夜伏草人诱敌入谷,再带五十人抄后路——您看?”
周铁牛抢过图,凑到火前眯眼。火星溅在图上,烧出个小窟窿,他突然拍贾珩后脑勺:“书生懂个屁!这道儿窄得连马都塞不进,你带五十人爬过去,能砍几个鞑子的脑袋?”
贾珩摸着发疼的后脑勺,没接话。他望着东侧山壁——月光漫过石棱,照出条若隐若现的褶皱,像条蛰伏的蛇。前世攀岩时,他爬过比这更险的悬崖;昨夜探路时,他的手掌被石棱划开的伤口还在渗血,却让他摸清楚了:这“险径”,正是插向鞑子后背的刀。
诱敌:谷口的草人
一更天,北风陡急。贾珩带着张铁柱和老兵们扎草人,霜花结在草叶上,冰得手指发木。张铁柱把最后一个草人插在谷口,拍了拍草人的“肩”:“珩哥儿,这草人比我还壮——鞑子要是冲进来,准得吓一跳。”
贾珩笑了笑,抬头望向东侧山壁。月光漫过石缝,映出他凌晨探路时留下的血痕——暗红的点,像朵开在冰上的花。
“报——!”
探马的喊杀声撕裂夜色:“鞑子马队离谷口三里!”
周铁牛抄起酒坛灌了口,吼道:“点火把!放箭!”
谷口的草人瞬间被火光笼罩,百余个草人举着“兵器”(其实是木棍),在风里摇摇晃晃。贾珩望着这幕,想起周铁牛昨夜的话:“兵者,诡道也——你得让鞑子觉得,这儿有千军万马。”
突袭:山壁上的刀
三更天,马蹄声如闷雷滚来。贾珩缩在巨石后,望着谷口——鞑子的火把连成火龙,映得夜空泛红。为首的鞑子头目穿着银甲,马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喊着听不懂的蒙古话,马队如潮水般涌进谷口。
“草人!明军火少!”有鞑子喊。
银甲头目挥刀:“冲!破了隘口,抢金子!”
马队发了疯似的往谷里挤,前蹄踢起的沙砾打在草人上,“沙沙”响成一片。贾珩望着他们的背影,心跳撞着肋骨——这正是他要的“诱敌入谷”。
“珩哥儿!”张铁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压抑的兴奋,“五十个兄弟都猫在小道上了!”
贾珩回头,见五十个兄弟蜷在山壁的褶皱里,刀出鞘,箭上弦。张铁柱的大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王二的箭簇沾着松脂(他说要射火箭),老兵李三的短刀磨得发亮——那是他亡妻留的嫁妆。
“跟紧!”贾珩摸了摸脸上的血痂(探路时划的),“咱们这刀,要捅进鞑子的后心!”
混战:火与血的夜
谷里的喊杀声震得山壁嗡嗡响。贾珩带着人摸到谷口,正见银甲头目离隘口只剩十丈——周铁牛的火铳“砰砰”炸响,两个鞑子落马,但马队太密,眨眼间就冲到了隘口下。
“杀——!”
贾珩的短刀划破夜色,砍向银甲头目的后颈。刀锋入肉的闷响混着惨叫,银甲头目栽下马来,血溅在贾珩的青衫上,烫得他一激灵。他反手扯下那人的左耳(明制首功要左耳),塞进怀里的布囊——左耳上缀着金环,是百夫长的标记。
“珩哥儿!”张铁柱的大棒抡圆了,扫倒三个鞑子,“奶奶的,这些狼崽子,后脑勺比前心好砍!”
王二的火箭“嗖”地射出,扎进谷里的干草堆。火势“轰”地窜起,映得夜空一片通红。鞑子的马被惊得人立,前蹄乱踢,踩死了一片自己人。
贾珩的短刀又砍翻两个鞑子,刀刃卷了口。他摸出怀里的碎玉(被体温焐得发烫),想起生母的话:“珩儿,玉要见血才亮。”此刻,碎玉上沾着鞑子的血,倒真像块红翡。
收功:黎明的酒
天快亮时,火灭了,血凝固在沙地上,像块暗红的毡毯。贾珩数着怀里的左耳——十七枚,每枚都带着隔夜的温。张铁柱凑过来,布囊里叮当作响:“珩哥儿,我砍了三个百夫长——左耳上都有金环!”
周铁牛踩着满地的鞑子尸体走过来,靴底的血在沙地上拖出红痕。他拍了拍贾珩的肩,酒气混着血腥气:“好小子!老子错看你了——这险径的主意,比你爹当年的还毒!”
贾珩摸了摸发疼的肩膀,笑了:“周叔,是您教的‘途有所不由’——兵书不是背的,是捅进鞑子后心的。”
周铁牛一怔,突然仰头大笑,震得山壁落石:“好!好!你小子把兵书读进骨头里了——老子这就给兵部写捷报,给你记‘奇功一等’!”
他从怀里摸出个泥封酒坛,“咔嚓”拍开,酒气混着血腥气漫开:“这是你爹当年藏的汾酒——他说等你立首功那天喝。来!”
酒液辛辣,烧得喉咙发疼。贾珩望着东方的鱼肚白,想起荣国府的夜,想起生母临终前的血信,想起周铁牛脸上的刀疤。他突然明白,这酒里的辣,不是疼,是活下来的滋味——为宣府的风,为宣府的百姓,为怀里这块沾血的玉。
尾章:山风的回响
驿卒的快马冲进营盘时,贾珩正蹲在隘口,用雪擦短刀上的血。捷报上的墨迹未干:“红崖口夜袭,斩首十七级,其中百夫长三,千夫长一,奇功一等——贾珩。”
山风卷着沙粒掠过他的脸,他摸出怀里的碎玉,“珩”字被血渍染得发红。远处传来老兵们的笑骂,张铁柱举着酒坛灌得满脸通红,周铁牛的捷报被驿卒装进竹筒,快马加鞭往京城去了。
“娘,”他轻声说,“我立首功了。周叔说,这是奇功一等——您和爹,该高兴了。”
山风卷着沙粒掠过隘口,像在应和他的话。
宣府左卫的演武场蒙着层薄沙,像撒了把金粉。新兵们的喊杀声混着刀枪碰撞响成一片,张铁柱举着大棒追得几个新兵满场跑:“奶奶的!扎马步都晃,还想杀鞑子?”
贾珩蹲在演武场边的老槐树下,正替王二裹伤——昨夜练刀时,这小子分了神,被张铁柱的棒梢扫破了胳膊。布带浸了血,王二龇牙咧嘴:“珩哥儿,周参将说今儿有要紧事——是捷报下来了?”
贾珩还没答话,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急得像擂鼓。众人抬头,见个驿卒骑马狂奔而来,黄旗“八百里加急”在风沙里猎猎作响,拴马桩上的马被惊得直打响鼻。
“捷报!捷报!”驿卒滚鞍下马,怀里的竹筒撞在地上,“宣府左卫参将周铁牛收!”
敕命初至
周铁牛从演武厅冲出来,刀疤在阳光下泛着青:“他奶奶的,什么事这么急?”
驿卒抹了把汗,从竹筒里抽出黄绢:“兵部的捷报查核了——红崖口夜袭,斩首十七级,阵图详实,特批奇功一等!”他又摸出道敕命,“还有这个——贾珩,着授正六品百户,掌宣府左卫第三千户所百户事!”
演武场突然静了。新兵们望着贾珩,张铁柱的大棒“当”地掉在地上:“珩哥儿,你成百户了?”
贾珩接过敕命,黄绢上的墨迹还带着潮气,兵部的关防朱红如血。他的手在发抖,碎玉在怀里发烫——这是生母留的,此刻竟像要烧穿他的衣襟。
“好!好!”周铁牛拍着他的背,震得他差点栽倒,“走!酒肆!老子请你喝烧刀子——你老子当年升百户,用了五年,你倒好,半年!”
酒肆话旧
宣府镇的“醉胡杨”酒肆飘着浓烈的酒气。周铁牛拍开坛烧刀子,酒液溅在粗瓷碗里,“叮”地响:“喝!”
贾珩端起碗,酒辣得他眼眶发酸。周铁牛望着窗外的风沙,刀疤随着嘴角的笑扯动:“你爹当年在宣府,和我守红崖口——那会儿他也是百户,穷得连双新鞋都买不起。”他灌了口酒,“有回鞑子劫粮,他带二十个人追出三十里,手刃五个鞑子,才换了这百户的印。”
贾珩攥着敕命,眼前闪过荣国府的暖阁——贾赦攥着生母陪嫁茶盏的手,指节发白。他突然明白,父亲当年的百户印,和他手里这方,分量是一样的沉。
“你小子比你爹狠。”周铁牛又倒了碗酒,“红崖口那险径的主意,连我都没想到——你娘的《武经》,你是读进骨头里了。”
贾珩摸了摸怀里的《武经总要》,书页间夹着生母的血信。他望着周铁牛的刀疤,突然问:“周叔,我捷报里的左耳,是十七枚?”
周铁牛的手顿了顿,灌了口酒:“是十七枚——百夫长三,千夫长一,刚好够首功。”
贾珩没再问。他想起红崖口的夜,想起马贼女头目耳坠上的“双鸾衔珠”——那是王夫人房里的样式,可捷报里只字未提。
文书疑云
傍晚回营,贾珩在参将府整理文书。案上堆着红崖口的捷报、左耳的清单、他画的阵图。他翻到最后一页,突然顿住——耳级数写着“十七”,可清单上只有十六枚的记录。
“周叔?”他拿着清单去找周铁牛。
周铁牛正蹲在火塘边烤手,见了他,别过脸去:“那枚耳坠的事,我压下了。”
贾珩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您知道?”
周铁牛叹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枚“双鸾衔珠”耳坠,沾着血,“那女贼被你吓跑后,我让人追了——她投了河,这耳坠卡在石头缝里。”
贾珩接过耳坠,玉坠上的“双鸾”雕工精细,是荣国府的款式。他想起王夫人房里的妆匣,想起她捏着帕子笑的模样,突然明白:荣国府的手,早伸到宣府了。
“珩哥儿,”周铁牛拍他的肩,“有些事,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指了指贾珩怀里的敕命,“你先攥紧这百户的印——等你成了参将、总兵,再跟他们算总账。”
夜话碎玉
深夜,贾珩躺在营盘的草席上,望着窗外的月亮。碎玉在他手心里发烫,映着月光,“珩”字泛着幽光。他摸出生母的血信,字迹在月光下清晰起来:“儿若见此信,当知荣府气数将尽。你父逐你,是要留个根。”
“根。”他轻声说。荣国府要塌了,可他这根,在宣府的风沙里扎下了。
张铁柱摸黑爬过来,塞给他半块馍:“珩哥儿,我娘说,百户是大官——你得请我吃羊肉!”
贾珩笑了,馍硬得硌牙,却比荣国府的蜜枣甜。他望着营盘外的胡杨,在风沙里摇晃,像在点头。
“张哥,”他说,“等我成了总兵,带你们去京城——让荣国府的人看看,咱们宣府的兵,不是草包。”
张铁柱拍着胸脯:“成!我跟着你,砍鞑子的脑袋,砍荣国府的破事!”
风卷着沙粒掠过营盘,吹得草席簌簌作响。贾珩攥紧敕命,碎玉在胸口发烫。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荣国府的弃儿——他是宣府左卫的百户,是能护着百姓的兵。
宣府的春寒比冬风还狠。贾珩踩着冻得发硬的黄土进营盘时,鞋跟磕在冻土上“咔嚓”作响。第三千户所的演武场结着薄冰,几个老军扛着犁耙往军屯地走,裤脚沾着泥点,像缀了串黑褐色的珠子。
“百户大人!”张铁柱从营门跑过来,手里攥着铜印——“宣府左卫第三所百户”的印文被他擦得发亮,“周参将刚把印给我,热乎着呢!”
贾珩接过印,铜质的,压得手发沉。他摸了摸印纽(刻着朵云纹),想起周铁牛今早的话:“珩哥儿,百户不是官,是兵头——你手下的一百军户,都是你的兄弟,他们的难处,你得往心里搁。”
“点卯!”他喊了一嗓子。
演武场的号角“呜呜”响,军户们陆陆续续跑来。贾珩数了数——一百人里,三十岁以上的占了七成,五个瘸着腿(被鞑子马踩断过),还有三个白了头。
“周大柱!”他喊。
“到!”一个黑瘦的老军从队尾挤出来,扛着的犁耙撞在旁边人身上,“对不住对不住……”
贾珩皱眉:“你今年多大?”
“回大人,小的四十六。”周大柱搓着皴裂的手,“可俺能犁地,能扛粮——”
“住口!”贾珩打断他,“从今儿起,军户按年纪分:三十以下跟张铁柱练刀,三十以上跟王二学守营,瘸腿的——”他扫了眼那五个,“去帮厨,别扛犁耙了。”
队里炸开了锅。
“百户大人,俺家小子才十岁,军屯的地没人犁——”
“就是!粮交不上,全家得饿肚子!”
“刀能当饭吃?俺们要犁地!”
贾珩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周铁牛的话:“军户不是牲口,是兄弟——他们的难处,你得替他们扛。”
“周大柱,跟我来。”他说。
土坯房里的病儿
周大柱的家在营盘外的土坯村。土房墙皮脱落,窗纸破了个洞,冷风“呼呼”往里灌。炕头躺着个小娃,脸烧得通红,嘴里喊着“娘”——周大柱的媳妇去年得痨病死了。
“大人,”周大柱抹着眼泪,“娃烧了三天,没药……”
贾珩摸出怀里的银翘散(前世当武警时学的偏方,用银花、连翘、甘草磨的):“熬了给孩子喝,半时辰就能退热。”他又掏出五文钱,“去镇里抓副生姜红糖水,发发汗。”
周大柱攥着钱,手直抖:“大人,俺没钱还……”
“不用还。”贾珩蹲在炕边,摸了摸小娃的额头,“你好好练刀,比还钱强。”
替耕:冻土上的犁
军屯地在营盘东头。冻土硬得像石头,犁耙下去只划道白印。张铁柱抡起犁耙,憋得脖子通红:“奶奶的!这地比鞑子的骨头还硬!”
贾珩脱了青衫,接过犁耙:“我来。”
他弓着背,犁耙咬进冻土,震得虎口发麻。张铁柱在后面扶犁,喊着号子:“一、二、三——拉!”
冻土裂开条缝,黑褐色的土翻上来。周大柱站在旁边,手里攥着银翘散的纸包,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冻土上:“大人,您这是图个啥?”
贾珩抹了把汗:“图个——军户能吃饱,能练刀,能杀鞑子。”
人心的暖
日头偏西时,三亩地犁完了。周大柱的小娃靠在门框上,脸蛋红扑扑的(烧退了),举着个野果:“叔叔,甜!”
贾珩接过野果,咬了一口——酸得皱眉,却比荣国府的蜜枣甜。周大柱蹲在门口抹眼泪:“大人,俺活了四十六年,头回见官替民犁地……”
“周叔,”贾珩拍他的肩,“我不是官,是你兄弟。”
晚训:刀与粮
傍晚的演武场飘着饭香——瘸腿的老军们煮了锅小米粥,掺着野菜。贾珩站在高台上,望着一百个军户:“从今儿起,军屯的地,我带你们犁;你们的娃,病了我给请大夫;但——”他提高声音,“练刀不许偷懒!鞑子不会等你们犁完地再打过来!”
张铁柱举着刀喊:“听百户的!杀鞑子!”
军户们跟着喊:“杀鞑子!杀鞑子!”
周大柱攥着刀,眼里闪着光:“大人,俺今儿才懂——刀能保粮,能保娃,能保这宣府的地!”
夜话:碎玉的暖
深夜,贾珩躺在营盘的草席上,望着窗外的月亮。碎玉在他手心里发烫,映着月光,“珩”字泛着幽光。他摸出生母的血信,字迹在月光下清晰起来:“儿若见此信,当知荣府气数将尽。你父逐你,是要留个根。”
“根。”他轻声说。荣国府要塌了,可他这根,在宣府的风沙里扎下了——扎在军户的犁耙上,扎在小娃的野果里,扎在一百个兄弟的喊杀声中。
张铁柱摸黑爬过来,塞给他半块馍:“珩哥儿,周叔的娃说,长大了要当百户——像你。”
贾珩笑了,馍硬得硌牙,却比荣国府的蜜枣甜。他望着营盘外的胡杨,在风沙里摇晃,像在点头。
“张哥,”他说,“等咱们把军户的地犁完,把刀练得比鞑子的马还快,荣国府的手,伸不到宣府来。”
张铁柱拍着胸脯:“成!我跟着你,犁地、练刀、杀鞑子——咱宣府的兵,不是草包!”。
宣府的天刚蒙蒙亮,营盘演武场仿若蒙着一层薄纱,草叶上凝结的白霜,宛如细碎的银片,在熹微晨光中闪烁着清冷的光。贾珩身着洗得泛白的青布衫,衣角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立于高台上,手中紧握着那缺了口的铜号角,这号角虽破旧,却承载着往昔征战的记忆,被他擦拭得锃亮。
“呜——”
号角声如同一把锐利的剑,瞬间划破了静谧的晨雾,惊起营盘里栖息的老鸦,扑棱棱地展翅乱飞。军户们在这尖锐的号声中,纷纷从土房里揉着惺忪睡眼钻出来。周大柱趿拉着破旧的鞋子,裤脚还残留着昨夜犁地时沾上的泥块,嘴里嘟囔着:“百户大人,天儿还没亮透呢……”
“都给我站直了!”贾珩一个箭步跳下高台,步伐沉稳有力,迅速穿过霜花覆盖的草地,来到队列前。他目光如炬,扫视着面前的众人,大声说道:“今儿教你们打拳——这拳可比刀枪实在!”
老军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疑惑。王二挠着后脑勺,破旧棉袄的棉絮从袖口钻了出来,他满是不解地嘀咕:“打拳?能打跑鞑子?俺们练刀练枪都好些年了……”
贾珩神色严肃,猛地扯开衣襟,露出精瘦却结实的脊背,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其上,那是红崖口夜袭时被鞑子马刀所划,至今仍透着几分惨烈。“这疤,”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是老子用拳头生生砸在那鞑子喉咙上换来的。他死了,我活了。”
队列里顿时安静下来,气氛凝重。周大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腿上那道被鞑子马踩断留下的旧伤,低声附和道:“大人说得对——刀断了,总得有个拼的法子。”
贾珩转身,面向挂在木架上那幅连夜绘制的拳谱。拳谱上的线条虽歪歪扭扭,但“崩拳捋手顶肘”等字迹却格外醒目。他指着“崩拳”,神情专注地讲解:“第一招,崩拳——”说着,他右拳迅速后拉,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紧接着,左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恰似离弦之箭,迅猛而凌厉。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拳风虎虎生威,仿佛要撕裂眼前的空气。“快!狠!专打喉咙、软肋!”他大声强调着要点。
张铁柱咧嘴一笑,毫不犹豫地挤了过来:“珩哥儿,拿我试!”
贾珩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刹那间,他身形如电,左拳带着风声呼啸而出,精准无误地击中张铁柱的腹部。“砰!”这一拳力道十足,张铁柱“嗷”地一声,像被重锤击中,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肚子,疼得蹲了下去,嘴里忍不住叫骂:“奶奶的!您这拳,比鞑子的棍子还疼!”
老军们见状,忍不住哄笑起来。王二搓了搓手,跃跃欲试地凑上前:“俺试试!”贾珩目光一闪,又是一拳打出。这一拳同样迅猛,王二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踉跄两步,但他脸上却露出兴奋的神色,咧嘴笑道:“得劲!比劈柴还得劲!”
“都跟我练!”贾珩大声呼喊,声音在演武场上回荡,“崩拳要像撞钟——腰发力,肩送拳,拳到肉里不松劲!”他一边喊着,一边再次演示,只见他腰部猛地扭转,如同拧紧的发条瞬间释放,带动肩部向前送出力量,拳头带着强大的惯性,狠狠地砸向假想目标,每一个动作都刚劲有力,充满了爆发力。
演武场瞬间热闹起来,老军们纷纷挥起拳头,霜花被他们的动作踢得四处飞溅。周大柱的动作略显笨拙,胳膊抡得像风车一般,毫无章法。贾珩见状,快步走到他身旁,伸手稳稳地抓住他的手腕,耐心地纠正:“周叔,腰要转——对,就像犁地时使的那股子劲,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拳头上!”
周大柱依言转动腰部,随着腰部发力,他的拳头“呼”地一声打出去,带起一阵强劲的风声:“大人,俺这拳,能犁鞑子的喉咙不?”
贾珩笑着点头:“能——比犁地还利索。”
日头渐渐升高,爬到三竿高时,霜开始慢慢融化,草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的映照下宛如串串珍珠。周大柱的小儿子铁蛋,脸蛋红扑扑的(烧刚退),正扒着营门好奇地往里张望,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野果。
“爹!”他清脆的声音响起,“您打拳的样子真威风!”
周大柱听到儿子的声音,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笑得合不拢嘴:“臭小子,等你长大,爹教你!”
贾珩听到声音,转头望去,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他走到铁蛋面前,蹲下身子,铁蛋见状,连忙把手中的野果递到他面前:“叔叔吃——甜!”
贾珩接过野果,轻轻咬了一口,尽管酸意瞬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他却依然笑出了声:“真甜。”他伸手摸了摸铁蛋的头,眼中满是慈爱:“等你长大,叔叔教你打拳——比你爹还威风。”
晌午收操时,军户们的布衫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后背上。张铁柱揉着肚子,慢悠悠地凑到贾珩身边:“珩哥儿,您这拳,比烧刀子还辣——明儿还练不?”
“练!”贾珩一边擦拭着拳谱上的汗渍,一边坚定地回答,“明儿教捋手,专破刀;后儿教顶肘,专打马。”
老军们听闻,哄笑着扛着拳谱往营盘走去。周大柱落在队伍最后,他轻轻摸着铁蛋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小子,你看,这官和别的不一样——他教咱们打拳,不是为了他的官印,是为了咱们的命。”
深夜,营盘被静谧的夜色笼罩,万籁俱寂。贾珩独自坐在草席上,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月光,仔细端详着拳谱。张铁柱轻手轻脚地摸黑爬了过来,递给他半块馍:“珩哥儿,周叔的娃说,长大了……”
贾珩接过馍,月光下,馍上还沾着草屑。他咬了一口,硬得硌牙,却比荣国府的蜜枣甜上百倍。张铁柱挨着他坐下,铠甲片蹭着草席“沙沙”响:“珩哥儿,周叔今儿打拳时,那股子狠劲——跟您红崖口夜袭时一模一样。”
贾珩笑了,手指抚过拳谱上歪歪扭扭的“崩拳”二字:“周叔年轻时,也是个能扛百斤粮的壮小伙。被鞑子马踩断腿后,他以为这辈子只能犁地了……”他望着窗外的胡杨林,月光漫过枝桠,投下斑驳的影子,“可今儿看他打拳,腰板直得像杆枪——他心里的火,还没灭。”
张铁柱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我偷了周参将半葫芦酒——您尝尝?”
贾珩接过来,灌了一口。烧刀子辣得他眼眶发酸,却让他想起红崖口夜袭后,周铁牛拍开的那坛汾酒。“张哥,”他说,“等咱们把拳练熟了,把刀磨快了,宣府的军户就不是任人踩的泥,是扎进鞑子心口的刀。”
张铁柱重重拍他的肩:“成!等那时候,我带着兄弟们去荣国府门口——让他们看看,宣府的兵,比他们的金楼玉瓦硬!”
贾珩望着拳谱上自己画的小人(歪着脑袋打崩拳),突然想起生母的话:“珩儿,玉要见血才亮。”此刻,碎玉在他胸口发烫,像团烧不熄的火。
营盘外的胡杨在夜风里摇晃,叶子“沙沙”响,像在应和他们的话。
铁蛋的梦话从土房里飘出来:“爹,打拳……杀鞑子……”
贾珩笑了,把馍掰成两半,递一半给张铁柱:“吃吧——明儿还得教捋手呢。”
张铁柱啃着馍,含糊不清地说:“珩哥儿,您说这拳谱,能保宣府的太平不?”
“能。”贾珩望着月亮,轻声说,“拳谱保的不是宣府的城墙,是宣府的人心——人心齐了,鞑子的马队冲过来,咱们用拳头砸,用牙咬,也能把他们挡在关外。”
宣府的夜来得早,刚过戌时三刻,营盘外的草场便被墨色浸得透了。贾珩蹲在草堆里,后颈沾着夜露,凉得发紧。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刀鞘是粗布裹的,磨得发亮——这是张铁柱用旧铠甲片打的短刀,刀背刻着“护民”二字,是前日周大柱媳妇用纳鞋底的锥子刻的。
三天前丢的那五只羊,还在他脑子里晃。营盘的军屯地本就贫瘠,靠养几只羊换点盐巴,老周头家小子病着,正指望着羊奶补身子呢。今儿个晌午他去周大柱家送药,那小子蜷在炕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墙角的空奶罐,喉咙里“咕嘟”响,像只饿极了的小猫。贾珩摸出兜里最后半块芝麻糖,塞给孩子时,老周头媳妇抹着泪说:“百户大人,要是羊找不回来,明儿我去镇里卖头发换盐吧。”
“头发换盐?”贾珩当时就攥紧了药包。宣府的风刀子似的,女人没了头发,冬天得冻掉耳朵。他蹲在草堆里,盯着草场那片黑影——三天里丢了五只羊,营盘的狗没叫,守夜的老军说没听见动静,这不像是野物干的。鞑子的小股斥候最爱干这事儿:偷羊探虚实,顺道摸营盘的防备。
草棵子突然沙沙响。贾珩屏住呼吸,月光被云遮住,只漏下一点青灰。七八个黑影从东边的土坡后钻出来,裹着羊皮,身上飘着腥膻气——和营盘羊圈的味儿不一样,混着马汗和草屑的酸臭,是鞑子。
“崩拳队左,铁牛队右。”贾珩喉间压着声呼哨,这是他和三十精壮练了半个月的暗号。草堆里窸窸窣窣,三十个影子像蛇似的溜了出去,脚步轻得连草叶都没晃。
为首的鞑子头目勒住马,马是匹青骒马,鞍鞯上挂着半块风干羊肉。他用蒙古话喊了句什么,后面的人哄笑起来,有个小个子猫着腰去解羊圈的绳子。贾珩摸了摸怀里的碎玉——生母临终塞给他的,刻着“珩”字,此刻正硌着心口。他想起生母密信里的话:“儿若见此信,当知荣府气数将尽。你父逐你,是要留个根。”可他的根,早扎在这宣府的沙堆里了。
“崩拳!”贾珩一声低喝,三十精壮从三面扑出来。张铁柱抡着大棒冲在最前,他力大,专打马腿;周大柱握着改良的火铳,猫在左侧草堆里;贾珩自己提刀直取鞑子头目——这是他教的“三才阵”,快、狠、准。
鞑子头目反应极快,马刀“唰”地出鞘,刀光劈向贾珩的左肩。贾珩矮身躲过,反手用刀背砸他手腕——前世武警的格斗术,专挑关节下手。头目吃痛,马刀当啷落地,贾珩顺势用刀柄抵住他咽喉:“动一下,割了你的耳朵。”
另一边更热闹。张铁柱的大棒“咔嚓”一声,打断了青骒马的后腿,马嘶鸣着栽进泥坑,压得骑在上面的鞑子哎哟乱叫。周大柱的火铳“砰”地响,没装药弹,只拿铳托砸在小个子后颈,那家伙直挺挺栽进羊圈,惊得圈里的羊“咩咩”直叫。剩下的鞑子见势不妙,转身要跑,被崩拳队的弟兄们围了个严实——这些精壮都是贾珩挑的:眼尖的能在黑夜里辨人影,手快的抽刀比眨眼还利索,不怕死的……贾珩摸了摸自己腰上的刀疤,那是前日训练时被张铁柱的棒尖划的,“疼吗?”张铁柱憨笑,“疼就对了,鞑子的刀比这疼十倍。”
“巴图鲁!巴图鲁!”被贾珩制住的头目还在喊,嘴里泛着酒气。贾珩用刀尖挑开他的衣领,露出胸口的狼头刺青——是俺答部的斥候,上个月红崖口一仗刚杀了他们三个小头目,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寻仇。
“搜身。”贾珩对周大柱说。周大柱翻出个油皮袋子,里面装着半块盐饼、三枚铜钱,还有张皱巴巴的纸——展开一看,是宣府左卫的兵力图,标着“第三所军户老弱三十,锐卒三十”,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炭块画的。
“好个探虚实。”贾珩冷笑,把纸团塞进怀里。前日他刚把三十精壮从老弱军户里挑出来,连周铁牛都骂他“瞎折腾”,说“老卒吃粮吃了半辈子,你挑几个毛头小子能顶啥用”,这会儿倒成了鞑子眼里的软肋。
清点战场时,月亮从云里钻出来,银辉撒在草场上。张铁柱数着左耳:“一、二……七、八——八个!”装在半旧的布袋子里,血还没干,黏糊糊的。贾珩蹲在羊圈边,数着夺回的羊:“一、二……十二只。”营盘的羊是黑耳朵,这十二只里有五只是白耳朵,毛也更细——是附近牧民的。
“铁柱,把这五只送回去。”贾珩指了指白耳朵的羊。张铁柱挠头:“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牧民?”贾珩摸出怀里的碎玉,在月光下照了照:“往南二里有个蒙古包,前天我去军屯地,见有个老阿婆在捡牛粪。她的羊该是白耳朵,脖子上系着红布。”
张铁柱愣了:“您咋知道?”贾珩笑:“她问我讨过药,说孙子肚子痛。我给了半袋神曲,她塞给我两个奶渣子——比营盘的硬,是用羊奶做的。”他顿了顿,“咱当兵的,护的不仅是营盘,还有百姓。营盘是壳,百姓是瓤,壳再硬,瓤烂了,这兵当得有啥劲?”
周大柱凑过来,手里攥着个羊铃铛:“百户,这铃铛是那小个子身上的,刻着‘察哈尔’——鞑子的部落名。”贾珩接过来,铃铛上的铜绿蹭了满手:“收着,往后查案用。”他抬头望了望营盘的方向,灯火还亮着,是老军在巡夜,“把俘虏捆结实了,明儿押去参将府——周铁牛那老头最爱审鞑子,能从他们嘴里抠出半片草叶的情报。”
回营盘的路上,张铁柱牵着五只白耳朵羊,羊蹄子踢得泥点乱飞。他突然说:“百户,您说咱要是把宣府的百姓都护好了,鞑子还敢来吗?”贾珩摸了摸碎玉,凉丝丝的:“敢。但他们来了,得想想能不能活着回去。”
营盘的栅门“吱呀”开了,守夜的老军举着火把迎出来:“百户大人,周大柱家的小子喝了药,烧退了!他媳妇煮了热粥,说给您留了一碗。”贾珩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这才想起从晌午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张铁柱拍了拍他的背:“走,喝热粥去——老周媳妇的粥,放了糖。”
月光下,三十精壮排着队往营盘里走,影子拉得老长。贾珩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生母的月白衫子——那是他离京时烧的,只留了《武经总要》和碎玉。可现在,他的怀里装着更多东西:三十个弟兄的命,宣府百姓的粥香,还有碎玉上越来越暖的温度——那是血与火烤出来的,比荣国府的鎏金护甲实在多了。
“百户大人!”周大柱家的小子裹着破棉袄,从门里探出头来,手里举着半块芝麻糖,“娘说这是您给的,我没舍得吃,留着给您!”
贾珩蹲下来,接过糖。糖块硬邦邦的,沾着孩子的口水,甜得发齁。他塞进嘴里,望着营盘里亮起的一盏盏灯火——那不是荣国府的羊角灯,是粗陶碗里的菜籽油灯,灯芯结着黑花,却把夜照得透亮。
“明儿个,”他对张铁柱说,“教弟兄们认羊耳朵——黑的是营盘的,白的是百姓的。往后再丢羊,先找百姓家的。”
张铁柱咧嘴笑:“中!咱崩拳队,改名叫护羊队得了!”
周大柱在后面喊:“护羊队算啥?咱得叫护民队!”
宣府左卫参将府的门槛高得离谱,贾珩跨进去时,皮靴底蹭了下青石板,发出“吱呀”一声。他抬头望了望门楣上的“宣府左卫”匾额,漆色早被风沙磨得发白,倒比荣国府那鎏金的更顺眼些。怀里的捷报被攥得发皱,墨迹洇了一片——那是他昨夜在营盘的油灯下写的,字歪歪扭扭,却把“夺回百姓羊五只”几个字描了又描。
“百户大人请。”门房老军哈着腰,手里的铜茶盘晃得叮当响。贾珩跟着他穿过前院,石榴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把破了口的刀。参将府的正堂飘来茶香,是周铁牛爱喝的砖茶,混着点铁锈味——那是他刀伤未愈,敷的金疮药味儿。
正堂的门帘一掀,周铁牛的声音先砸了过来:“珩哥儿,站着发什么呆?进来!”贾珩低头跨进门,就见那黑面老将坐在案后,左手攥着他的捷报,右手敲着茶碗。案上的烛火跳了跳,照得他左颊的刀疤像条活物,从眉骨爬到下颌。
“斩首八级?”周铁牛把捷报往桌上一摔,茶碗里的水溅出来,湿了半张纸,“《军功法》写得明明白白:首功得取十级以上左耳,你这八级,连次功都悬!”他抓起案头的《大明军功法》,翻到“军功评定”那页,手指重重戳在“次功:斩首五级至九级,记次功一等”上,“次功!听清楚没?”
贾珩垂着手,盯着周铁牛案角的铜镇纸——是匹战马的模样,前蹄扬起,和他在宣府城墙下见过的鞑子马雕得一般无二。“末将知道。”他声音平稳,“可那五只羊……”
“羊?羊算个屁!”周铁牛拍案,震得烛台晃了晃,“你当巡抚大人是菩萨?能为几只羊给你记功?”他突然扯过捷报,指着末尾的朱批:“你瞧,巡抚批了‘军民同心’四个字——这才是金子!”贾珩凑过去,见那四个字写得刚劲,墨色未干,“兵部说了,就冲这四个字,给你加一级!”
贾珩愣住了。加一级意味着月饷能多两斗米,营盘的老军们能多喝几顿稠粥。他想起周大柱家小子喝羊奶时的笑脸,想起张铁柱送羊回牧民家时,老阿婆塞给他的奶渣子——原来这些,真能被看见。
“发什么呆?”周铁牛从抽屉里摸出块银牌,“接着!”银牌“当啷”落在贾珩手里,凉丝丝的,刻着“奋勇次功”四个小字,边缘还带着毛茬,像是刚打出来的。周铁牛哼了声:“兵部的银匠说,这牌比首功的还沉——他们说,护民的功,比杀人的金贵。”
贾珩摸着银牌,碎玉在怀里发烫。那是生母临终塞给他的,刻着“珩”字,此刻正抵着心口,像团小火苗。荣国府的赏赐他见过不少:鎏金的护甲、嵌珠的耳坠、绣着百子千孙的锦缎,可哪块能比这银牌沉?
“知道为啥给你加级么?”周铁牛突然压低声音,“上个月巡抚大人去宣府镇,路上遇着个老阿婆,抱着只白耳朵羊哭。她说羊是给孙子换药的,被鞑子偷了。巡抚问她咋不去告官,她说‘官儿们只看营盘的羊,谁管百姓的?’”他扯过贾珩的捷报,“你倒好,不仅把营盘的羊找回来,连百姓的都送回去了——巡抚说,这叫‘兵民是一家’。”
贾珩想起昨夜送羊回蒙古包的场景。老阿婆裹着灰布头巾,见他牵着羊来,“扑通”就跪了,额头碰在泥地上:“菩萨军爷,菩萨军爷……”她孙子趴在门框上,小脸烧得通红,却挣扎着要爬过来谢他。他扶老阿婆起来时,摸到她的手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全是草屑——那是给孙子搓草绳编摇篮磨的。
“百户大人,”周铁牛的声音软了些,“你爹当年守红崖口,三天没粮还能反杀鞑子——他要是知道你现在干的事,得把藏了二十年的汾酒都喝了。”贾珩抬头,见周铁牛的刀疤在烛火下泛着红,像道新伤,“你爹走前,托我照拂你——我原以为照拂是教你杀人,现在才明白,是教你护人。”
堂外突然传来马蹄声。贾珩透过窗棂望去,是张铁柱牵着黑子,马背上搭着个布包——那是周大柱媳妇让他捎的热饼,说参将府的茶苦,得配甜饼吃。张铁柱冲他挤眼睛,手在肚子上划拉,意思是“饿了没?”贾珩没忍住笑,周铁牛瞪他:“笑什么?没规矩!”可嘴角却往上翘。
“拿着这牌,”周铁牛把茶碗推过去,“喝口茶——砖茶,暖胃。”贾珩端起碗,茶水里漂着片茶叶,沉在碗底。他想起营盘的老军们,喝的是草叶泡的水,还说“比荣国府的香”。“末将谢参将大人。”他抿了口茶,苦得直皱眉。
周铁牛突然拍他后背:“走,带你去看样东西!”贾珩被推得踉跄,跟着他出了正堂,绕到后院。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木匣,周铁牛掀开最上面的,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银牌、铜牌,还有几方褪色的绢布,“这是我当百户时立的功牌,这是当千户时的,”他摸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这是红崖口那一仗的首功牌——可你知道我最宝贝哪块?”
贾珩摇头。周铁牛从匣底摸出块布包,打开是块缺了角的陶片,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周”字,“二十年前,我守边堡,有个小娃娃捡了块陶片送我,说‘周爷爷,这是我娘烧的,能挡灾’。后来鞑子攻城,这陶片替我挡了支箭——比所有功牌都金贵。”他把陶片塞进贾珩手里,“你这银牌,和那陶片一个味儿——带着人气儿。”
回营盘的路上,张铁柱凑过来:“百户,参将大人给啥宝贝了?”贾珩把银牌递过去,张铁柱翻来覆去看:“刻着‘奋勇次功’——比我爹的铜牌还亮!”周大柱从后面挤进来:“让我瞅瞅!”他摸了摸银牌,“这字儿刻得结实,像珩哥儿的心。”
营盘的栅门开了,老军们举着火把迎出来。周大柱家的小子跑在最前,手里举着半块芝麻糖:“百户大人!我娘说,您的功牌比糖还甜!”贾珩蹲下,把小子抱起来:“甜吗?”小子舔了舔银牌,皱着眉头:“苦!”众人哄笑,周大柱媳妇端着热粥过来:“苦啥?这牌是甜的——甜在心里!”
贾珩望着营盘里的灯火,突然想起荣国府的祭灶夜。那时他躲在廊下,听贾母说“大房那通房生的珩哥儿,到底是个没名没分的”,王夫人的帕子擦着茶盏,贾赦的指节攥得发白。可现在,他站在宣府的风里,手里攥着块次功的银牌,怀里的碎玉暖得发烫——这才是他的名,他的分。
“百户大人!”张铁柱突然喊,“您看!”贾珩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营盘外的草场上,那五只白耳朵羊正啃着夜露打湿的草,老阿婆的孙子趴在栅栏上,冲他们挥手。月光洒在银牌上,映得“奋勇次功”四个字亮堂堂的,像撒了把星星。
“往后,”贾珩摸了摸小子的头,“咱们要立更多这样的功——让每块功牌,都带着百姓的热乎气儿。”
周大柱拍着胸脯:“中!咱崩拳队,往后改名叫‘护民队’!”
张铁柱举着银牌晃:“护民队!护民队!”
老军们跟着喊,声音撞在营盘的墙上,惊飞了夜栖的麻雀。贾珩望着远处的宣府城墙,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条沉睡的龙。他知道,这条龙就要醒了——不是靠荣国府的金漆,不是靠鞑子的马刀,是靠这些带着草屑味、羊膻味、热粥味的功牌,一块一块,把龙鳞擦亮。
他摸了摸银牌,突然明白:所谓家国,不是荣国府的飞檐,不是宣府的城墙,是百姓的粥香,是孩子的笑声,是老阿婆跪下来时,额头碰在泥地上的那声轻响。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宣府的夜来得急,刚过戌时,风里就裹了寒气。贾珩踩着冻硬的土道往周大柱家走,靴底碾碎了路边的冰碴子,“咔嚓”声在空荡的营盘外格外响。他怀里揣着半袋米——是今日去参将府领饷时,特意从自己月粮里扣的。周大柱家小子病了半月,喝了他给的银翘散,烧退了,可小脸还是白得像张纸,得补补。
土坯房的窗棂漏着光,像颗星子嵌在黑夜里。贾珩走近时,听见屋里传来“咕嘟”声——是周大柱媳妇在煮热粥。门没闩,他掀开门帘,一股子米香混着药味扑出来。油灯芯结着灯花,把四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周大柱蹲在炕边,媳妇跪着往灶里添柴,小子蜷在炕头,正捧着个粗陶碗舔嘴。
“百户大人!”周大柱媳妇手忙脚乱要起身,贾珩忙扶住她:“婶子,别折腾,我坐这儿。”他坐在炕沿上,炕席是旧布缝的,补丁摞着补丁,硌得大腿生疼。小子见了他,眼睛亮起来,把碗举得老高:“叔叔,粥甜!”贾珩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全退了,还带着点热乎气,“甜就多喝,把小肚皮喝得圆滚滚的。”
周大柱蹲在地上,手搓着裤腿。他的裤脚还沾着白天犁地的泥,膝盖处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粗布裤衩。贾珩认得那条裤衩——前儿个周大柱练拳时,张铁柱的大棒挑破的,他说“不打紧,补补还能穿”。这会儿,周大柱的手在裤腿上搓出了红印子,突然吸了吸鼻子:“珩哥儿,俺家小子方才跟我说……”他声音哽住,喉结动了动,“他说,长大了要当兵——和您一样。”
油灯芯“啪”地炸了,灯花溅在灯草上。小子缩在炕头,揪着被角小声说:“爹,我没瞎说……我想跟着叔叔打拳,保护奶奶,保护羊,保护宣府……”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埋进被子里,只露出半张红扑扑的脸。
贾珩心里一热。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躲在荣国府的廊下听贾母说“没名没分”,怀里的《武经总要》硌得生疼。那时他也想当兵,想离开那座吃人的宅子,可没人告诉他,当兵是为了保护谁。直到在宣府的沙堆里摔打,在红崖口的夜里摸刀,他才明白——当兵是为了让小子们能喝上甜粥,让老阿婆的羊不被偷,让周大柱这样的汉子不用卖头发换盐。
“好啊,”贾珩伸手揉了揉小子的脑袋,“等你十五岁,我教你打崩拳——专打喉咙、软肋的那种。”小子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两颗星:“真的?那我明天就开始练!”他掀开被子要下地,周大柱媳妇忙拦住:“小祖宗,病刚好,可别折腾!”
周大柱突然抹了把脸。贾珩这才发现,他眼角挂着泪,在油灯下闪着光:“珩哥儿,俺们老周家三代军户,没出过啥人物。他爷爷是军卒,死在红崖口;他爹我是军卒,瘸了条腿;可这小子……”他抽了抽鼻子,“他说要当您这样的兵——能护着百姓的兵。”
贾珩喉咙发紧。他想起周铁牛说的“兵民是一家”,想起巡抚批的“军民同心”,想起怀里那块“奋勇次功”的银牌。原来这些不是写在纸上的字,是刻在百姓心里的印——是小子眼里的光,是周大柱脸上的泪,是周大柱媳妇煮的这碗热粥。
“婶子,您快坐。”贾珩扶着周大柱媳妇在炕沿坐下,“我不是啥活菩萨,”他指了指小子,“我是兵——和您儿子以后要当的兵一样。”周大柱媳妇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泥地上“咚”的一声:“百户大人,俺男人说,您是活菩萨——荣国府不要您,是他们瞎了眼!”
贾珩慌了,忙去拉她:“婶子快起来!这泥地凉,跪坏了腿!”周大柱媳妇抓着他的手不放,指甲盖里还沾着煮粥的米:“您给小子送药,替俺家犁地,把鞑子偷的羊送回来……荣国府的主子们,哪个正眼瞧过俺们?”她的眼泪掉在贾珩手背上,“您就是菩萨,是俺们宣府的菩萨!”
贾珩的手微微发抖。他想起荣国府的正房暖阁,贾母的鎏金护甲敲着茶盏,王夫人的帕子掩着笑,贾赦的指节攥得发白。那时他觉得自己是颗被丢弃的棋子,可现在,周大柱媳妇的眼泪告诉他——他是块砖,能砌墙;是根梁,能撑房;是个兵,能护着这些在泥里打滚的百姓。
“婶子,”他蹲下来,和她平视,“我娘说过,人活一世,得活个良心。荣国府没良心,我有——可这良心,是你们给的。”他指了指小子,“是他喝药时皱的眉头,是您煮粥时冒的热气,是周大哥犁地时流的汗。我这兵当得值,就因为有你们。”
周大柱媳妇抹了把泪,起身去灶前盛粥:“大人快喝,凉了就不甜了。”贾珩接过碗,粥里掺了点米,是他给的,还撒了把糖——周大柱家哪来的糖?他突然想起,前日张铁柱送羊回牧民家,老阿婆塞给他的奶渣子,里面裹着半块糖,“给军爷的,甜。”张铁柱转手就塞给了周大柱,说“给小子补补”。
小子凑过来,趴在贾珩膝头:“叔叔,我长大要当百户大人,像您一样!”贾珩摸出怀里的碎玉,在油灯下照了照——“珩”字被磨得发亮,“等你当百户那天,我把这玉送给你。”小子眼睛瞪得溜圆:“真的?”贾珩点头:“真的——但你得先学会护着百姓,像现在护着奶奶、护着羊那样。”
周大柱蹲在地上,用袖子抹了把脸:“珩哥儿,俺家没啥能给您的……”他突然起身,从灶后的陶罐里抓了把炒黄豆,“这是俺媳妇今早炒的,热乎着,您揣着,饿了吃。”黄豆黄澄澄的,还沾着灶灰,贾珩接过来,攥在手里,暖烘烘的。
出门时,月亮升得老高,把营盘照得像撒了层盐。周大柱送他到门口,搓着手说:“珩哥儿,明儿个俺去军屯地,给您挖点野葱——熬粥香。”贾珩点头:“好,我等着。”小子从门里探出头,举着空碗:“叔叔,明天还来!”贾珩笑着应:“来,给你带芝麻糖。”
风还是冷的,可贾珩攥着黄豆的手暖乎乎的。他望着营盘里的灯火,那是老军们巡夜的火把,是伙房留的夜灯,是周大柱家的油灯——一盏盏,像星星落进了人间。他想起荣国府的祭灶夜,廊下的羊角灯被风吹得摇晃,灯影里是贾母的鎏金护甲、王夫人的帕子、贾赦的茶盏。可现在,他走在宣府的月光里,怀里的碎玉暖得发烫,手心里的黄豆还带着周大柱媳妇的体温——这才是他的家,他的国。
“百户大人!”张铁柱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扛着个麻袋跑过来,“周大哥家的小子病好了,我去镇里割了半斤肉——咱营盘今晚加菜!”贾珩笑着接麻袋:“好,让伙房煮羊肉汤,给小子盛碗稠的。”张铁柱挠头:“我就说您肯定答应!周大哥刚才抹泪,我还以为出啥事儿了……”
贾珩没说话,攥着黄豆的手更紧了。他望着远处的宣府城墙,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条沉睡的龙。而他知道,这条龙正在醒——不是靠荣国府的金漆,不是靠鞑子的马刀,是靠这些在泥里打滚的百姓,靠这些捧着热粥掉眼泪的军户,靠这些把炒黄豆塞给兵的婶子、要当护民兵的小子。
风掠过他的脸,他突然笑了。原来北疆的风不是冷的,是带着热乎气的——是周大柱家的粥香,是小子的笑声,是老阿婆的奶渣子,是张铁柱扛着的羊肉。这些热乎气,把他心里的冰碴子都化了,把荣国府的冷月亮都比下去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银牌,“奋勇次功”四个字在月光下闪着光。这是他在北疆拿的第一块功牌,比荣国府的任何赏赐都沉——因为它浸着周大柱的泪,裹着周大柱媳妇的粥,藏着小子的梦。而他知道,往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功牌,一块一块,垒成他和宣府百姓的墙,挡鞑子的刀,遮北疆的风。
“走,”他拍了拍张铁柱的肩,“回营盘喝羊肉汤去——让老周头家的小子坐头桌。”
张铁柱咧嘴笑:“中!我这就去喊周大哥——他肯定还在抹泪呢!”
两人的脚步声踩碎了地上的冰碴子,“咔嚓,咔嚓”,像首没调的歌。贾珩望着营盘里亮起的灯火,突然想起生母的月白衫子——那是他离京时烧的,只留了《武经总要》和碎玉。可现在,他的怀里装着更多东西:三十个弟兄的命,宣府百姓的粥香,还有碎玉上越来越暖的温度——那是血与火烤出来的,比荣国府的鎏金护甲实在多了。
风又起了,可贾珩不觉得冷。他攥着黄豆,大步往营盘里走,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和张铁柱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棵长在宣府沙堆里的树——根须深深扎进泥土,枝叶向着天,长得很壮,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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