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沈幸沈幼楚的其他类型小说《穿越恶毒女配,最后跟了反派? 全集》,由网络作家“爱吃蛋清羊尾的楚南”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剧烈的绞痛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眼前铺天盖地的模拟卷和熬夜咖啡刺鼻的味道急速褪色、扭曲,最终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再睁眼,是被消毒水混合着某种冷冽昂贵木质香熏醒的。视线聚焦在头顶繁复得晃眼的水晶吊灯上,身下是柔软得能陷进去的床垫,触手是冰凉滑腻的丝绒被面。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奢华与药味交织的气息。这不是她那间堆满教辅的出租屋。“大小姐?您醒了?”一个带着惶恐的中年女声响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大脑一片混沌,随即,如同被强行灌入的冰冷潮水,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沈幼楚……沈氏集团唯一的嫡女……父亲沈国栋……那个女人的儿子沈幸……父亲对这个“弟弟”近乎偏执的关注与严厉……无论沈幸多么顽劣、成绩多么糟糕...
《穿越恶毒女配,最后跟了反派? 全集》精彩片段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剧烈的绞痛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眼前铺天盖地的模拟卷和熬夜咖啡刺鼻的味道急速褪色、扭曲,最终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再睁眼,是被消毒水混合着某种冷冽昂贵木质香熏醒的。
视线聚焦在头顶繁复得晃眼的水晶吊灯上,身下是柔软得能陷进去的床垫,触手是冰凉滑腻的丝绒被面。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奢华与药味交织的气息。这不是她那间堆满教辅的出租屋。
“大小姐?您醒了?”一个带着惶恐的中年女声响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大脑一片混沌,随即,如同被强行灌入的冰冷潮水,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沈幼楚……沈氏集团唯一的嫡女……父亲沈国栋……那个女人的儿子沈幸……父亲对这个“弟弟”近乎偏执的关注与严厉……无论沈幸多么顽劣、成绩多么糟糕,父亲总是将大部分目光和资源倾注在他身上,仿佛他才是沈家唯一的希望……而对自己这个成绩优异、努力维持“名媛”体面的正牌女儿,却只有长久的忽视与苛责……日积月累的怨毒与针对……最终身败名裂、疯癫收场的结局……
我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昨晚熬夜吐槽的那本狗血豪门文!我竟然……穿成了里面那个下场凄惨的恶毒女配,沈幼楚!那个开场就因为疯狂嫉妒父亲对“弟弟”沈幸扭曲的“重视”,最终被黑化的弟弟亲手送进地狱的女人!
心脏像是被冰水浇透,沉甸甸地坠下去。原著里“沈幼楚”在精神病院疯癫的结局,清晰得如同亲历。而一切的导火索,就是此刻!
“沈幸呢?”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厉害。书里,这个时间点……
中年女佣——张妈——脸上的畏惧更深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声音压得极低:“小、小少爷他……老爷在书房……”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小少爷……这次的月考成绩……老爷……气坏了……”
话音未落!
“砰——!”一声沉闷得让人心颤的重物撞击声,隔着厚重的雕花木门,如同闷雷般炸响!紧接着,是男人暴怒的、带着极致失望与恨铁不成钢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清晰地穿透门板:
“……废物!没用的东西!……门门不及格?!倒数第三?!……我沈国栋的儿子怎么能是个蠢货?!……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老子花了那么多钱请最好的老师,你就给我考出这种狗屎成绩?!……”
然后是压抑的、幼兽濒死般破碎的呜咽,细弱得几乎被咆哮淹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孩童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和……恐惧。
是沈幸!原著开篇的名场面!沈国栋因沈幸糟糕透顶的月考成绩而震怒,正在书房毒打年仅十六岁的儿子!在他眼中,沈幸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对此深信不疑),是他庞大商业帝国的唯一继承人!这份沉重的期望和“望子成龙”的执念,在遭遇儿子“不成器”的现实时,瞬间扭曲成暴戾的怒火!而对原主“沈幼楚”而言,这个无论多么顽劣、成绩多么糟糕,都能牢牢占据父亲所有关注和“严厉管教”的“弟弟”,就是夺走她父爱、让她无论多么努力都像个透明人的一切根源!此刻,她本该在门外幸灾乐祸,成为压垮沈幸童年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股强烈的冲动,混合着对眼前处境的恐惧和对记忆中那个孩子处境的窒息感,猛地顶起沉重的身体,剧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一把推开惊愕的张妈,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象征着风暴中心的书房大门!
门没锁。我用尽全身力气撞开!
眼前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眼底!
高大健硕的沈国栋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昂贵的西装外套甩在地上,仅着衬衫马甲,领口扯开,面目狰狞,额角青筋暴跳。他手中紧握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的紫檀木镇尺,带着毁灭性的风声高高扬起!
在他脚边,散落着几张揉得皱巴巴、印着刺眼红叉的试卷。
蜷缩在试卷旁的,是一个瘦小的身影。
十六岁左右的男孩,穿着虽然普通但明显是沈家置办的衣物(只是不合身且有些旧了),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青紫瘀痕。他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小兽,死死抱着头蜷缩着,试图抵御即将落下的重击。破皮的嘴角淌下鲜红的血丝,在苍白如纸的脸上刺目惊心。他死死咬着下唇,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那双本该清澈的孩童眼眸,此刻却如同两口枯井,空洞地望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那里面盛满了超越年龄的、死寂的绝望,更深的是一种被至亲之人如此对待的、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他知道父亲望子成龙,他害怕父亲的失望和暴怒,他或许真的努力了却达不到要求,这份源于血脉亲情的沉重期望带来的伤害,远比陌生人的憎恨更令人窒息。**
镇尺裹挟着风声,眼看就要再次砸在那单薄的脊背上!
“住手!”身体比思维更快!我几乎是扑过去的,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严严实实地护住了地上那个颤抖的小小身躯!
“嘭——!”
沉重的镇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我的肩胛骨上!剧痛瞬间炸开,骨头仿佛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眼前猛地一黑,我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却仍死死地把沈幸护在身下!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不知是汗还是血。
“幼楚?!”沈国栋惊愕暴怒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带着难以置信,“你干什么?!护着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没有丝毫对女儿的关切,只有被忤逆的滔天怒火和对沈幸“恨铁不成钢”的极致失望。“滚开!今天老子非得让他长长记性不可!省得他将来变成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丢尽我沈家的脸!”
他试图将我扯开,手中的镇尺再次扬起,目标依旧是我身下那个无声颤抖的孩子。“爸!”我忍着肩背火辣辣的剧痛,吸着冷气,声音因为疼痛而发抖,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意外的坚持,“别打了!他还是个孩子!您……您这样打,会把他打坏的!学习……学习可以慢慢教啊!”最后一句,带着惊悸的颤抖。我知道沈国栋的暴怒有多可怕。
沈国栋的动作猛地一滞。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这个一向对沈幸充满敌意、视其为夺父仇人的“乖女儿”,会如此激烈地、甚至不惜以身相护地阻拦他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举着镇尺的手僵在半空,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暂时找不到发泄口的困兽。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在我和被我护在身下的沈幸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我脸上,里面的暴怒混合着一丝深沉的、被冒犯权威的冰冷审视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对女儿突然转变的愕然。
“好!好得很!”他最终没有再次挥下镇尺,而是猛地将镇尺掼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指着我的鼻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沈幼楚,你给我记住今天!还有你,”他凶狠的目光扫过我怀里的沈幸,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厌恶,“没用的东西!给我滚回你该待的地方去反省!下次考试再敢不及格,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滚!”
书房沉重的木门被沈国栋摔得震天响,巨大的余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嗡嗡回荡。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昂贵的雪茄味,还有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暴戾余威。
我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肩胛骨处迟来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疼得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撑住地面。
一只冰凉、微微颤抖的小手,却在这时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我的睡衣袖子。力道很轻,带着一种试探性的、随时准备缩回去的脆弱。
我一怔,忍着痛,低头看去。
沈幸依旧蜷缩在我身侧的地上,保持着刚才被我护住的姿势。他没有看我,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紧抿着渗血的嘴唇,下巴绷得紧紧的,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着抖,目光死死地盯着散落在一旁那张印着“38分”的皱巴巴数学试卷。他的眼神空洞又茫然,仿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也无法理解这个一向厌恶他的“姐姐”为何会突然扑过来保护他。
那一点微弱的牵扯,和他手指无法抑制的颤抖,像细小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心底某个角落。一种混杂着心疼、荒谬,还有一丝沉重责任的柔软情绪,悄然弥漫开来。
这个未来可能会搅得整个沈家天翻地覆、被父亲扭曲“重视”又失望透顶的孩子,此刻不过是个刚刚从父亲毒打下侥幸逃生、因为“学习不好”而遍体鳞伤、连哭泣都不敢大声的十六岁男孩。
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将我与“沈幼楚”彻底割裂开来。肩胛骨的剧痛是真实的,额角凝结的血痂是真实的,沈国栋摔门而去的暴怒余威更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但更真实的,是此刻攥着我袖口的那只冰凉、微微颤抖的小手。
沈幸被我半扶半抱着带离了那片狼藉的书房。他异常沉默,小小的身体像块冰冷的石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他住的“房间”在别墅最偏僻的角落,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狭窄,阴暗,唯一的窗户被厚重的杂物堵了大半,只有一盏瓦数低得可怜的白炽灯泡,在头顶投下昏黄惨淡的光晕。
一张行军床,一个破旧的木箱当桌子,上面放着个磕碰掉漆的搪瓷杯。简陋得刺眼。我把他安置在床边坐下,转身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拎着沉重的家庭药箱,还有一杯温热的牛奶。
“喝了,暖暖身子。”我把杯子递到他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沈幸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空洞如枯井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他看看牛奶,又看看我,仿佛这不是一杯温暖的液体,而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带着陷阱的试探。他迟疑了很久,才伸出那双满是伤痕和灰尘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杯子,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瑟缩了一下,才紧紧握住。他没有立刻喝,只是捧着,感受着那点微薄的暖意,然后才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拘谨得像只初次靠近水源的小鹿。
我打开药箱,拿出碘伏和棉签。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
“可能会有点疼,”我在他面前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指了指他手臂上一道新鲜的擦伤,“忍着点,好吗?”沈幸捧着杯子的手一紧,牛奶晃了晃。他看着棉签,又看看我,眼神里掠过清晰的恐惧,下意识想把手臂藏到身后。
“别怕,”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安抚受惊的幼鸟,“很快就好。清理干净才不会发炎。” 我的目光平静,没有审视,没有原主惯有的刻薄,只有纯粹的、想要帮助他的意图。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分辨里面的真伪。时间凝固了几秒。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终于,他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动,带着一种豁出去般的决绝,把受伤的手臂伸了出来,横在我面前。小小的身体依旧僵硬着,像等待审判的顽石。
冰凉的碘伏触碰到翻开的皮肉时,他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极力压抑的抽气声。他猛地闭上眼睛,睫毛疯狂颤动,捧着牛奶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但他没有再试图缩回手。棉签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他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他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和苍白的脸色,无声地诉说着痛苦。
处理完最严重的几处伤,我的目光落在了散落在行军床角落的那几张试卷上。皱巴巴的,像被狠狠揉捏过的废纸。最上面一张是数学,鲜红的“38”分刺目地跳出来,旁边是密密麻麻的红叉。
“这个……”我轻轻拿起那张试卷,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能给我看看吗?”
沈幸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像拉满的弓弦。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死死盯着那张试卷,眼神里充满了羞耻、难堪和一种深切的恐惧。他几乎是想立刻扑过来抢走它,但又不敢动。
“别紧张,”我安抚道,目光快速扫过那些错题,“我不是要笑话你。” 我指着其中一道错得离谱的应用题,“你看这道题,要求的是水池的容积,但你算的是表面积……是不是题目没看清?” 我的语气很平和,带着一种专业补习老师分析错题时的冷静。
沈幸愣住了。他大概预想中的是刻薄的嘲讽或失望的责骂,而不是这样平静地分析错因。他下意识地看向那道题,小脸上写满了茫然。
“还有这里,”我又指着一道基础的计算题,“3.2乘以0.5,你算成了1.6?小数点移位弄错了。基础运算要再练练。” 我的语气没有任何责备,只有陈述事实。
他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身体似乎松懈了一点点,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点微弱的、属于思考的光芒。
昏黄的灯光下,我拿着那张“38分”的试卷,就着破木箱的桌面,开始一道题一道题地分析。没有指责,没有“你怎么这么笨”的叹息,只有清晰的解题思路和错因讲解。
“你看,这道题的关键是找出等量关系。设未知数x……” 我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狭小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沈幸起初只是被动地听着,眼神依旧带着戒备和茫然。但随着我深入浅出的讲解,他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我手中的铅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的轨迹。
“……所以,这里代入公式,x就等于15了。明白了吗?” 我讲完一道相对简单的错题,抬头看他。
他依旧没说话,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但那专注的眼神骗不了人——他听懂了。
一丝微小的、近乎陌生的暖流,悄然滑过我心头。这是属于一个老师,看到学生理解时最本能的欣慰。
“很好。”我轻声肯定了一句,没有过多夸赞,只是继续下一题。
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流淌。沙沙的铅笔声,纸张翻动的轻响,还有我平和的讲解声,构成了这间陋室里从未有过的宁静节奏。沈幸的身体越来越放松,不再是那种戒备的僵硬。他不知不觉地靠得更近了一些,小小的脑袋几乎要挨着我的手臂,全神贯注地盯着草稿纸上的演算过程。偶尔遇到特别难的地方,他小小的眉头会紧紧蹙起,但眼神里不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试图理解的困惑和专注。
当最后一道错题讲完,我放下笔,轻轻舒了口气。一转头,发现沈幸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曾盛满死寂和恐惧的眼睛里,此刻映着灯光的倒影,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巨大的困惑尚未完全散去,一丝被理解的微弱喜悦,更深的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小心翼翼的、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我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亮着的光源。
他看得那样认真,那样专注,以至于我放在旁边小凳子上、喝了一半的速溶咖啡杯不小心被手肘碰倒。
哎呀!” 褐色的液体瞬间泼洒出来,溅湿了我浅色的睡衣袖口,也溅了几滴在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对不起!”我连忙道歉,手忙脚乱地找纸巾。
沈幸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几点迅速晕开的褐色水渍,又抬头看看我慌乱擦拭袖口的样子。他小小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飞快地伸出手,不是去擦自己手上的咖啡渍,而是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他那洗得发白的袖口,去擦拭溅在我睡衣袖口上、更大片的污渍。
他的动作很轻,很笨拙,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昏黄的灯光下,他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专注地擦拭着那一小片污渍,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要紧的事情。
那冰凉的小手隔着薄薄的布料,笨拙地触碰着我的手腕。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柔软,瞬间击中了我。
这个被父亲视为“废物”、被原主刻薄对待、在恐惧和绝望中长大的孩子,此刻笨拙地用他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回应着这一点点微薄的善意。
灯光昏黄,空气里还残留着碘伏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有些怪异的气味。在这间阴暗狭窄的陋室里,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纽带,悄然系在了我们之间。
昏黄灯下的数学题,成了沈幸那间阴暗陋室里唯一规律的光源。日子在铅笔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中,悄然翻过一页又一页。
我成了他那扇窄小房门前最频繁的访客。最初只是送药和讲题,后来演变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陪伴。沈国栋的注意力似乎暂时从沈幸身上移开了,或许是忙于某个大项目,或许是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彻底失望,选择了冷处理。家里的佣人,尤其是张妈,对沈幸的态度愈发怠慢疏离,送来的饭菜时常是冷的,换洗的衣物也总是敷衍了事。
只有我的出现,像是给这片冰冷的土壤注入了一股微弱的暖流。
“沈幸,今天先做这套基础运算题,把速度和准确率提上来。”我把一套打印好的练习题放在充当书桌的破木箱上。他的基础实在太薄弱了,需要大量的重复练习来夯实。
沈幸坐在行军床边的小凳子上,接过练习题,点了点头。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拘谨,但眼神里少了最初的戒备和茫然,多了几分沉静的专注。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先拿起我上次给他批改过的、错题已经订正好的卷子,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才翻开新的练习册。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低垂的侧脸,鼻梁挺直,嘴唇习惯性地微微抿着。他做题时很安静,眉头偶尔会因为难题而蹙起,但不再有那种被压力逼到崩溃边缘的恐慌感。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规律而沉稳的沙沙声。
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批改着他昨天的作业。进步是缓慢但可见的。那些曾经满卷的红叉,正在被一个个红色的勾取代。虽然分数依旧不高,但错误从“完全不会”变成了“概念模糊”或“计算失误”。
“这里,”我指着其中一道题,“思路是对的,但代入公式时,这个系数写错了。下次细心点。” 我的语气很平常,没有责备,只有提醒。
他停下笔,凑过来看了一眼,认真地点点头:“嗯,记下了。”
声音很轻,带着少年变声期前的一点清亮。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回应我的点评。
一丝微小的暖意滑过心头。我知道,改变正在发生。他不再是被动地承受知识,开始有了思考和反馈的能力。这份专注和努力,并非源于沈国栋施加的恐怖压力,而是源于……一种想要回应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教导的朴素愿望。
几周后的又一次月考。
沈幸拿着成绩单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他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他那间角落里的房间,脚步却比平时快了一些。我正从楼上下来,在楼梯拐角处与他擦肩而过。昏暗中,我瞥见了他紧攥在手里的成绩单一角,还有他紧绷的嘴角和微微发亮的眼睛。
一种预感悄然升起。
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拿着药箱过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昏黄的灯光下,沈幸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小凳子上等我。他站在窗边(虽然窗外被杂物堵着),背对着门,身体站得笔直。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转过身。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成绩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紧张,有期待,有害怕失望的恐惧,还有一种压抑着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微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张被攥得有些发皱的成绩单,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递到了我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我接过来,目光落在上面。
**数学:65分。**
一个用红笔清晰写着的数字,跳入眼帘。
不再是刺目的三十几分。虽然依旧不算好,甚至离“优秀”还差得远,但这六十五分,对沈幸而言,不亚于翻越了一座高山。它代表着从“完全不会”到“基本掌握”的质变。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抬起头,看向他。
沈幸依旧紧紧抿着唇,下巴绷着,像在等待最终的审判。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巨大的不安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期盼。他似乎在等待我的评价,一个肯定或否定的词,就能决定他此刻是升上天堂还是坠入地狱。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百感交集。没有夸张的惊喜,没有过分的夸赞,只是像每次批改作业时那样,平静地、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很好。”
那一瞬间,沈幸眼中所有紧绷的、翻涌的情绪,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骤然碎裂!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混合着狂喜和如释重负的光芒,如同冲破乌云的朝阳,猛地从他眼底迸射出来!亮得惊人!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发出一声短促而模糊的气音。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再抬起头时,眼眶微微泛红,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是一个孩子,历经艰辛后终于得到认可时,最纯粹的笑容。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努力压抑着激动,却掩饰不住眼底璀璨的光。那光芒,驱散了陋室所有的阴霾。
然而,这片刚刚燃起的微光,很快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
***
几天后,沈国栋书房里一个纯金镶钻的打火机不见了。那是他一位重要的生意伙伴送的礼物,价值不菲,更是某种身份象征。
负责打扫书房的张妈,一口咬定她早上打扫时东西还在,下午只有沈幸进去送过一次熨烫好的报纸。
矛头瞬间指向了角落里的沈幸。
客厅里气氛凝重。沈国栋阴沉着脸坐在主位的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枚冰冷的玉扳指,周身散发着低气压。佣人们噤若寒蝉,垂手站在一旁。
沈幸被两个男佣人推搡着带到客厅中央。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身形清瘦挺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冷冷地扫过张妈那张因为抓住“把柄”而显得格外亢奋的脸,最后落在沈国栋身上,里面是一片沉寂的冰原,看不到愤怒,也看不到恐惧。
“老爷!肯定是他!”张妈叉着腰,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终于能出口恶气的快意和夸张的笃定,“手脚不干净的小……小少爷!上次老爷书房里那支金笔帽不见了,我就怀疑是他!小小年纪就偷鸡摸狗,这毛病可不能惯着!”她刻意加重了“小少爷”三个字,带着浓浓的讽刺。
周围的佣人窃窃私语,目光像针一样刺在沈幸身上,充满了鄙夷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在这个家里,沈幸永远是那个可以被随意踩踏的“污点”。
沈国栋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审视着沈幸。失望、怀疑、被冒犯的愤怒,在他眼中交织。“东西呢?交出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
沈幸的脊背挺得笔直,下颌线绷紧。他迎视着沈国栋的目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我没偷。”
“还敢狡辩!”张妈的声音拔得更高,几乎要刺破耳膜,“不是你还能有谁?书房就你进去过!人赃俱获!老爷您看,他这副死不认账的样子,就是欠教训!”
沈国栋的脸色愈发阴沉,手中的玉扳指捏得咯咯作响。他看着沈幸那副油盐不进、沉默抵抗的样子,长久以来积压的失望和此刻被“偷窃”行为点燃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逼近沈幸,扬起了手!
“够了!”
一个清冷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凝滞的客厅里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沈国栋扬起的手,都瞬间定格,惊愕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我拨开挡在前面的佣人,径直走到客厅中央,站定在沈幸身前。将他护在了身后。我能感觉到身后少年的身体猛地一僵,那沉寂如冰原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动,死死地钉在我的背影上。
“张妈,”我的目光如冰刃,直刺向那个脸色瞬间由亢奋转为惊疑不定的女人,“你说他偷了打火机,证据呢?”
张妈被我突如其来的质问噎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指着沈幸:“证据?他进去过就是证据!不是他偷的,难道打火机自己长腿跑了?大小姐,您可不能被他这副样子给骗了!他……”
“哦?”我打断她,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身上那件明显簇新、价格不菲的制服外套,最后落在她手腕上那个晃眼的、粗重的金镯子上,“那按照你的逻辑,张妈,你每天负责打扫书房,接触老爷私人物品的时间最长,岂不是嫌疑更大?毕竟,老爷书房里丢的,可不止这一个打火机。”
我刻意加重了“不止”两个字。
张妈的脸色瞬间煞白,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你……你血口喷人!我……我对老爷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我向前逼近一步,气势迫人,“忠心耿耿到可以随意诬陷主人家的孩子?忠心耿耿到可以戴着价值几万块的金镯子打扫卫生?张妈,你儿子刚在赌场欠下的那笔巨债,还清了吗?” 最后一句,我压低了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这是我从原主记忆碎片里翻出的、关于张妈家境的零星信息,此刻成了最锋利的武器。
张妈像是被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周围的佣人看向她的目光也瞬间变了,充满了惊疑和鄙夷。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沈国栋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和张妈之间来回扫视,又落在我身后依旧沉默挺立的沈幸身上,最后定格在我脸上,里面翻滚着深沉的审视和一丝被冒犯权威的愠怒。
“爸,”我转向沈国栋,语气平静却带着坚持,“家里丢了贵重东西,是该查清楚。与其听信一面之词冤枉人,不如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查查进出记录,查查监控,也查查某些人最近的异常消费和债务情况。警方的结论,总比我们在这里胡乱猜疑、让真正的家贼逍遥法外要公正得多。也免得传出去,说我们沈家连个孩子的清白都容不下,平白让人笑话。”
“报警”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妈心上。她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只剩下极致的恐惧。
沈国栋的脸色变幻不定。他冷冷地盯着我,又扫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张妈,最终,那冰冷的视线落在我身后的沈幸身上,带着浓重的失望和一丝被打断的烦躁。
“够了!”他猛地一挥手,像驱赶苍蝇,“张妈,管好你自己的事!再敢搬弄是非,立刻给我滚蛋!都散了!” 他没有再追究打火机,也没有再看沈幸一眼,仿佛这场闹剧已经让他厌烦透顶。
佣人们如蒙大赦,纷纷低着头快速散去。张妈更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客厅,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偌大的客厅瞬间只剩下我和依旧挺直脊背站在我身后的沈幸。
紧绷的空气骤然松弛,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的针锋相对,每一秒都踩在悬崖边上。
我转过身,看向沈幸。
他还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身体绷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是他低垂的头微微抬起,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如同风暴过境的海面——巨大的震惊尚未褪去,劫后余生的茫然,长久压抑的委屈,更深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炽热得几乎要灼伤人的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专注,带着一种近乎信仰般的、孤注一掷的渴求和……归属感。
我的心猛地一跳。那目光太沉重,太滚烫,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执拗和专注,让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就在我微微动了一下脚步的瞬间——
他动了!
像一株被解除了所有禁锢的藤蔓,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冲撞力,他猛地向前一步,直直地、狠狠地撞进我怀里!手臂紧紧地、死死地环住了我的腰,力道大得惊人,箍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要将自己整个嵌入我的骨血之中!
脸深深地埋进我的衣襟里。
然后,我感觉到胸前的衣料,迅速地、无声地洇开一片滚烫的湿意。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颤抖和压抑的抽泣。怀里高大的少年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度压抑、却再也无法控制的、破碎而沉闷的呜咽。那哭声闷闷地撞击着我的胸腔,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里面充满了长久压抑后爆发的委屈、恐惧、后怕,还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依赖,和……一种被全然信任和庇护后,彻底溃堤的情感洪流。
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衫,烫得我皮肤发痛。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臂悬在半空。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地、有些迟疑地抬起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他剧烈颤抖的、单薄的脊背上。
触手所及,是少年嶙峋的骨头和依旧紧绷的肌肉。
手下的脊背猛地一僵。
下一秒,那环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更死。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更加汹涌地从我怀里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绝望般的宣泄和……全然的交付。在这冰冷的沈家大宅里,在这个刚刚经历了诬陷风暴的客厅中,少年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唯一的光源,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
偷钱风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短暂地席卷了沈家大宅,最终以张妈被严厉警告、沈幸“沉冤得雪”而告终。但寒流过后,某些东西却悄然改变了。
沈幸身上的变化最为显著。他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不再是冰封的死寂,而是一种内敛的、带着韧劲的沉静。看向我的目光,也从最初的困惑、警惕,变成了全然的信任和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每次补习,他都会提前准备好书本和草稿纸,安静地坐在那张破木箱旁的小凳子上等待。昏黄的灯光下,他听讲时眼神亮得惊人,像两块吸纳所有光线的黑曜石。
他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曾经满卷的红叉被工整的解题步骤取代。从及格线边缘挣扎,到稳定在班级中游,再到偶尔能挤进上游。那张曾经写满“38分”的试卷,被他自己仔仔细细地叠好,收进了唯一的旧木箱最底层。
“这道力学分析题,受力图画错了。”我指着他的物理作业,“斜面支持力的方向应该是垂直斜面向上,你画成竖直向上了。”
沈幸凑近看了看,眉头微蹙,随即恍然:“哦,对,忽略了斜面角度。”他拿起橡皮擦掉错误线条,重新画上正确的。动作利落,带着一种掌握知识后的笃定。
“嗯。”我点点头,目光扫过他棱角初显的侧脸。十六岁的少年,身形已拔高许多,肩线开始有了青年的轮廓,只是依旧清瘦。昏黄的光晕柔和了他眉眼间惯有的冷硬,专注的神情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沉静的光芒。
“姐,”他忽然开口,声音清朗,带着少年特有的质感,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题目上,“这道题……如果换用动能定理做,是不是更简便?”
我一怔,随即笑了。他已经开始不满足于被动接受解法,开始主动寻找最优路径了。“对,试试看。”
看着他埋头演算,笔尖沙沙作响,一种混合着欣慰和淡淡酸涩的情绪在心底蔓延。这个曾经被父亲视为“废物”、被恐惧压垮的孩子,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蜕变。他的聪慧和潜力,如同被尘封的明珠,终于在我给予的这片相对平静的土壤里,开始绽放微光。
然而,这份成长,也意味着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
高考志愿填报季的到来,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
沈氏集团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的钢铁丛林,室内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沈国栋靠在高背真皮转椅上,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雪茄,袅袅烟雾模糊了他深沉的面容。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站在宽大办公桌前的少年身上。
“工商管理,辅修金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印章,敲定命运,“沈氏的未来需要你,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路。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趁早给我收起来。”
沈幸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十六岁的少年身量已几乎与父亲齐平,穿着洗得干净的校服,洗得发白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腕骨线条清晰有力。他没有看沈国栋,视线落在窗外遥远的天际线,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下颌骨微微凸起,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倔强。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轮廓。
“我想考警校。”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穿透了室内凝滞的空气和雪茄的烟雾。
空气瞬间冻结。
沈国栋夹着雪茄的手指猛地一顿。袅袅烟雾后,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骤然眯起,射出骇人的寒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直了身体,将雪茄摁灭在昂贵的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滋响。
“警校?”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充满了荒谬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震怒,“当警察?!去给人当看门狗?去给那些下三滥卖命?!”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实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桌上的文件和水杯都跳了一下!
“沈幸!我沈国栋的儿子,沈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放着亿万家产不继承,要去当个破警察?!你脑子被门挤了?!”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几步就逼到沈幸面前,阴影将少年完全笼罩。他指着沈幸的鼻子,指尖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喷溅着火星,“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沈家给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想’?!我告诉你,你这辈子,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你的路,只能按我划的道走!想当警察?除非我死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浓烈的诅咒意味,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下。
沈幸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我透过并未关严的门缝,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凶戾和……冰冷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不加掩饰,让沈国栋逼近的脚步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但少年眼中的凶光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留下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他不再说话,只是那垂在身侧的双手,悄然紧握成拳,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泄露着他内心滔天的巨浪。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沈国栋粗重的喘息声。父子两人,一个盛怒如狂狮,一个沉默如寒冰,无声地对峙着,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这场意志的角力。
我背靠着办公室外冰冷的墙壁,掌心一片黏腻的冷汗。里面的对话,透过门缝,一字不落地钻进我的耳朵。沈国栋暴怒的咆哮,沈幸平静却字字带血的坚持,像重锤一下下敲击在我的心口。
警校……这个念头,其实早已在沈幸心中生根发芽。
记得他十四岁那年,小区里发生一起老人被诈骗案,数额巨大。老人坐在花坛边痛哭流涕,周围人议论纷纷却束手无策。是沈幸,默默记住了诈骗犯的体貌特征和离开方向,跑到附近的派出所报了案。后来案子破了,老人拿回了部分钱款,特意来家里道谢。那天晚上,沈幸的眼睛亮得出奇,他破天荒地主动跟我聊了很久,虽然话不多,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种……“有用”的光。
还有一次,他放学路上看到几个小混混围堵一个低年级学生。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冲动地冲上去,而是冷静地躲在一旁用手机录下证据,然后跑到最近的治安岗亭叫来了巡警。事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问起他校服上的灰尘时,才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但那时他眼中闪过的,是一种守护了什么的、沉静的满足。
这些零碎的画面,和他此刻在办公室里那平静却执拗的“我想考警校”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力量,撞击着我。
我知道沈国栋的决定意味着什么。那是要亲手折断这只刚刚展开的、向往着守护与正义的翅膀,将他按死在沈氏继承人的模具里,直到磨灭他灵魂里最后一点属于“沈幸”而非“沈氏工具”的光。
那个眼神沉静、会默默守护弱小、向往着警徽的少年……会彻底死去。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我心底疯狂滋长,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
三天后,高考志愿填报系统关闭的最后一小时。
沈国栋以“熟悉集团核心业务”的名义,不由分说地将沈幸塞进了飞往邻省参加重要项目洽谈的私人飞机。美其名曰“提前历练,开阔眼界”,实则是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杜绝他任何“自作主张”的可能。
沈家别墅,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中。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屏幕上,是高考志愿填报系统的登录界面。光标在用户名栏闪烁,像一只无声催促的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窒息感。手指放在冰凉的键盘上,指尖却像过了电一样,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在赌。赌上沈幸梦寐以求的未来,也赌上我在沈家岌岌可危的立足之地,甚至……赌上我们之间这六年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所有温情。
沈国栋的手段有多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脑海里闪过沈幸被沈国栋镇尺抽打时那死寂绝望的眼神;闪过他在昏黄灯光下忍着剧痛让我上药时紧抿的嘴唇;闪过他解出难题时嘴角那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闪过他月考及格时眼中璀璨的光;更闪过他在办公室说“我想考警校”时,眼中那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悸的决绝……
那光芒,不该被熄灭。
指尖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挤压出去。然后,手指落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沈幸的身份证号码,他的准考证号……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登录成功。
页面跳转。鼠标移动到“志愿填报”的按钮上,停顿了一秒。指尖悬在鼠标左键上方,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脏。
点下去。
页面刷新。志愿栏一片空白,等待着命运的填写。
第一志愿:**中国公安大学(侦查学专业)**。
第二志愿:**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刑事科学技术专业)**。
第三志愿:*中国人民警察大学(法学专业)**。
鼠标移动,光标定位。手指再次落下,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道,确认,提交。
屏幕上弹出绿色的“提交成功”提示框。
那一瞬间,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我瘫软在椅子里,后背被冷汗浸透,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神经。
完成了。
沈幸的翅膀,或许保住了。
而我的噩梦,才刚刚拉开序幕。窗外,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兽口,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别墅的寂静中,仿佛能听到命运的齿轮,开始发出沉重而危险的咬合声。
暮色沉甸甸地压在沈家别墅的琉璃瓦上,如同凝固的铅块。自从按下那个“提交”键,时间就变成了缓慢流淌的毒液。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踩在薄冰之上,等待着脚下冰面碎裂的脆响。
三天后,沈幸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沉静的眼睛深处,却跳跃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微光。他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他那间位于角落的房间,脚步沉稳,脊背挺直,仿佛邻省之行只是一次普通的出差。
我站在二楼走廊的阴影里,看着他走过楼下客厅。沈国栋正坐在沙发上看一份财经报纸,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问了一句:“项目谈得怎么样?” 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异样。沈幸停下脚步,同样平静地汇报了几句要点,父子间的对话冰冷而公式化,像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
沈幸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他房间的走廊尽头。
我悄然退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竖起耳朵,捕捉着楼下和走廊里的一切细微声响。
晚饭时分,楼下餐厅传来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和沈国栋与管家低声交谈公司事务的声音。一切如常。
夜色渐深,别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一丝侥幸的念头尚未成形——
“砰!!!”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栋别墅掀翻的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狠狠砸碎了夜的宁静!
是书房门被暴力踹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沈国栋那熟悉的、此刻却因滔天暴怒而完全扭曲变调、如同受伤野兽般凄厉的咆哮,穿透了层层楼板,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气息,直冲我的房间而来!
“沈!幼!楚!!!”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冰寒彻骨!
来了!
脚步声!沉重、急促、混乱,像失控的重型坦克,带着要将楼梯踏碎的狂暴力量,每一步都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杀意,朝着我的房间方向疯狂逼近!
“砰!砰砰砰!!!”
房门被巨大的力量砸得剧烈震动,门框周围的灰尘簌簌落下。那不是敲门,是纯粹的、发泄般的猛砸!整扇门都在呻吟!
“开门!贱人!给老子滚出来!!”沈国栋的声音就在门外,嘶哑、暴戾,每一个字都喷溅着火星和血腥气。
最后的审判,降临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转动。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沈国栋那张因暴怒而完全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爬出恶鬼的脸,瞬间充斥了我全部的视野。他的眼睛赤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额头上青筋根根暴起,像盘踞的毒蛇,狰狞地跳动着。他身上还穿着昂贵的丝质睡袍,此刻却凌乱不堪,胸口剧烈起伏,手里赫然紧握着那根曾给我留下深刻阴影的、小孩手臂粗的紫檀木镇尺!镇尺的一端,似乎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可疑的痕迹。
他身后,跟着管家和几个惊惶失措、面无人色的佣人,想拦又不敢上前。
看到我开门,沈国栋眼中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你这个吃里扒外、背主忘恩的贱人!”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手中的紫檀木镇尺裹挟着撕裂空气的风声,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朝着我的头和脸狠狠砸下!速度之快,力量之猛,避无可避!
我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只能猛地向旁边一侧,用肩膀去承受这致命一击!
“咔嚓——!”
沉重的镇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我的左肩胛骨上!那一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了骨头不堪重负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炸开,席卷了半边身体!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爆裂开来!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狠狠向后踉跄摔去!
“砰!!!”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了位。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左肩像是被生生砸碎碾烂,灼热的痛感疯狂蔓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苦。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额角的伤口似乎也崩裂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谁给你的狗胆?!啊?!”沈国栋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一步跨进房间,腥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瘫倒在墙角、痛苦蜷缩的我,手中的镇尺再次高高扬起,上面沾着新鲜的血迹——我的血。“敢背着我给那个孽种填警校?!还是那个什么狗屁中国刑警学院?!我看你是活腻了!!想把沈家彻底毁掉是不是?!”
“老爷!老爷息怒啊!大小姐她……”管家惊恐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冲进来阻拦。
“滚开!!”沈国栋反手一记凶狠的肘击,狠狠撞在管家的胸口!管家闷哼一声,踉跄着摔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其他佣人吓得连连后退,噤若寒蝉。
他手中的镇尺再次带着呼啸的风声,裹挟着狂暴的怒意,不再是朝着要害,而是朝着我的身体——手臂、腰侧、大腿——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下!
“呃啊——!唔!”剧痛让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声凄厉而短促的惨叫,每一次重击都像是要将我拆散架。我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本能地用还能动的右臂护住头脸。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撕裂般的痛楚。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碎裂般的痛楚。
紫檀木镇尺冰冷的触感混合着骨裂的剧痛,如同烙印,深深刻进每一寸感知。沈国栋暴怒的咆哮、佣人惊恐的哭喊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而遥远。
“……翅膀硬了?!敢耍老子?!我让你帮他!让你帮他填那个破警校!!我让你毁了我的儿子!!毁了我的沈家!!”
沉重的击打声、皮肉被撞击的闷响、骨骼发出的哀鸣……交织成一首残酷的刑罚交响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那狂暴的击打终于停了。
沈国栋喘着粗气,像一头力竭的困兽,手中的镇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里面没有丝毫的父女之情,只有被彻底忤逆的滔天怒火和冰冷的、如同看垃圾般的厌恶。汗水混着溅上的血点,从他扭曲的脸上滑落。
“看好她!”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命令门外瑟瑟发抖的佣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出来!医生……也不准叫!让她自己好好‘反省’!谁敢靠近那个孽种,就给我一起滚!”
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未消的怒气,渐渐远去。房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像敲响了囚笼的丧钟。
世界终于安静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只剩下我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刀片,每一次呼气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痛楚。我瘫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像被拆散了架,左肩和腰侧传来阵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嘴角不断滑落,带着铁锈的腥气,视野一片模糊的红与黑。
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边缘挣扎,模糊中,似乎听到门外传来压抑的、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声极轻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呼唤,破碎得不成调子。
“姐……?”
那声音很轻,像濒死的呜咽,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恐慌和绝望。
是沈幸?
他……回来了?他知道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比身体的疼痛更甚。不行……不能让他看到我这副样子……
我用尽残存的力气,想发出一点声音让他离开,喉咙里却只涌上一股更浓的腥甜,呛咳出声。
“咳……咳咳……”
门外的脚步声猛地顿住。死寂了一瞬。
紧接着,是更加急促的、近乎疯狂的撞击声!不再是拍打,而是用身体在撞门!伴随着少年嘶哑变调、带着哭腔和滔天怒火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开门!开门啊!姐!沈幼楚!你开门!!!爸!你开门!!你对她做了什么?!开门啊!!!”
那声音里的绝望、恐惧和熊熊燃烧的怒火,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扎进我破碎的心脏。
撞击声越来越猛烈,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少年绝望的嘶吼在寂静的别墅里回荡,如同困兽最后的悲鸣。
“姐——!!!!”
那扇厚重的、上了锁的房门,成了我整个世界的边界,也锁住了所有喧嚣。
沈国栋那场狂暴的怒火,如同飓风过境,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身体和一室死寂的囚笼。左肩骨裂的剧痛和遍布全身的瘀伤,每时每刻都在用尖锐的痛楚提醒着我那场风暴的惨烈。没有医生,没有药物,只有每天从门缝下塞进来的、冰冷的食物和清水,以及管家那隔着门板、毫无感情的例行询问:“大小姐,您需要什么吗?” 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沈幸的嘶吼和撞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最初的惊天动地后,最终归于沉寂。他被强行带走了。沈国栋的暴怒需要一个更直接的宣泄口,我能想象沈幸会面临什么——更严苛的禁锢,更冰冷的训斥,或许还有……父亲对“背叛者”变本加厉的失望与惩罚。
时间在黑暗和剧痛中缓慢爬行。高烧如同附骨之蛆,反复侵袭。意识在混沌与清醒的边缘沉浮,每一次清醒都伴随着更清晰的痛楚和无边的……一种沉入骨髓的冰冷。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黄昏。
夕阳的余晖勉强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昏黄的光带,像一道垂死的伤口。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管家的例行公事,而是沈国栋特有的、沉重而带着绝对权威的步伐。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门被推开。
沈国栋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面目模糊,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着冰冷而审视的光。他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槛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冰冷地板上的我,如同俯视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
空气仿佛凝固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雪茄和昂贵古龙水的压迫感,沉沉地压下来。
我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左肩传来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重重跌回地面,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沈国栋冷漠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达成某种交易后的餍足。
“中国刑警学院,”他吐出这几个字,像吐出什么脏东西,“录取通知寄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悬得更高。风暴……要转向沈幸了吗?
“那个孽种,”沈国栋的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厌恶和一种被强行压下的暴怒,“心野了!非要去跳那个火坑!”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在我身上:“你干的好事!”
我闭上眼,等待着更猛烈的风暴降临。为了沈幸,我认了。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
沈国栋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既然他这么想往火坑里跳,既然你这个做姐姐的……这么‘用心良苦’……”
他刻意加重了“用心良苦”四个字,带着浓浓的讽刺。
“……那就让他去。”
我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口那片阴影。让他去?沈国栋……松口了?这怎么可能?!巨大的震惊瞬间淹没了疼痛。
沈国栋似乎很满意我的惊愕,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漠然。
“不过,”他话锋一转,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我心底最深处,“沈幼楚,你给我记住。沈家,从不做亏本买卖。”
他的目光在我伤痕累累的身体上缓慢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最终定格在我脸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直达那个只有我们两人知晓的、冰冷的交易核心。
“你很清楚代价是什么。”他刻意停顿,留下一个充满威胁和绝对掌控的空白,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用你的‘安分’,换他的‘自由’。这交易,是你选的。”
“安分”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像冰冷的枷锁。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比高烧更甚,比骨裂的痛更彻骨。我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冰凉的地板,指甲几乎要嵌进去。代价……那个冰冷的、沉重的、足以将我未来彻底锁死的代价……
是的,我知道。我无比清楚。在做出那个选择、按下提交键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签下了这份无形的卖身契。为了沈幸的翅膀不被折断,我亲手给自己戴上了镣铐。
沈国栋最后深深地、带着警告和确认意味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交易生效,枷锁已落。
“医生一会儿过来。”他丢下这句冰冷的话,如同施舍给一件尚有价值的物品,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
沉重的房门再次被关上,落锁声清脆而冰冷,如同铐上最后一环锁链。
我瘫在冰冷的地板上,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尚未升起,就被巨大的、冰冷的现实感彻底淹没。身体的剧痛仿佛退居其次,取而代之的是灵魂深处那沉甸甸的、无形的枷锁带来的窒息感。沈国栋的松口,绝非仁慈。那是用我的自由和未来,为沈幸换来的、一片布满荆棘的起飞坪。代价的具体轮廓尚未完全显现,但那沉重的阴影,已经如同最深的夜色,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
医生的到来带来了专业的处理和药物,暂时缓解了身体的痛苦。但心灵的枷锁,却随着每一次呼吸,越收越紧。
几天后,身上的伤稍微好转,不再需要卧床,但行动依旧受限,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沈国栋的“禁令”并未完全解除,但不再像最初那样严苛,或许是对“交易品”必要的“保养”。
一个深夜。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是无边的叹息。
我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左肩还缠着厚厚的绷带,无法入睡。白天沈国栋那冰冷的警告和“代价”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思绪。
忽然,极其细微的声响从门口传来。
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门板的窸窣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怕被拒绝。
是他。
只有他。
我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被一种复杂的酸涩填满。挣扎着,忍着左肩的疼痛,艰难地挪到门边。冰冷的门板隔着薄薄的睡衣传来外面的凉意。我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到地上。
门外的窸窣声瞬间停止了。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
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那细微的摩擦声才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更慢,带着一种确认般的迟疑。
我知道他在门外。他也知道我就在门后。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道冰冷的、上了锁的门板。
没有言语。没有哭泣。甚至没有叹息。
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门板两侧,两颗同样被痛苦、愧疚、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以及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秘密填满的心。
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确认我的存在,确认我还活着。而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感受着门外那微弱却固执的存在感,仿佛汲取着对抗那沉重“代价”阴影的唯一微光。这微光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灼热,烫得我眼眶发酸。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羽毛落地般的轻响。然后是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离开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融入无边的夜色。
夜,重归寂静。
我依旧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坐在地板上。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黑暗中,我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描摹着左肩绷带下那代表着“代价”的、隐隐作痛的伤口。门外的少年用沉默的陪伴,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牵挂。而门内的我,背负着那个冰冷沉重的秘密和镣铐,在这片寂静的黑暗里,清晰地感受到——沈幸的翅膀终于挣脱了牢笼,飞向了他向往的天空。但系在他翅膀上的那根线,却是由我的自由和未来编织而成,缠绕着名为“代价”的荆棘,深深地勒进了我的血肉和灵魂深处。未来的路,迷雾重重,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之上。
夏末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卷走了白天的燥热。沈国栋的“松口”如同一道赦令,虽然笼罩着“代价”的阴影,但终究为沈幸铺就了通往警校的道路。临行前的几天,沈家大宅的气氛诡异地平静。沈国栋忙于公务,似乎刻意回避着即将离家的儿子,也回避着那个用“安分”换取了结果的女儿。
一个难得的、阳光不算炽烈的午后。
“姐,我们……出去走走吧?”沈幸站在我房间门口,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换下了常穿的校服,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少年气十足。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上,驱散了几分惯有的沉郁,眼底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微光。
我看着他,又瞥了一眼窗外澄澈的蓝天。左肩的绷带已经拆掉,但骨裂处依旧隐隐作痛,动作稍大些便会牵扯。沈国栋没有明令禁止外出,但“安分”二字像无形的紧箍咒。
然而,对上沈幸那双带着渴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或许是即将离家的茫然)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可能是他进入那个纪律森严的世界前,最后一点属于少年人的自由时光了。
“……好。”我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想去哪里?”
沈幸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投入星辰的深潭。“游乐园。”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补充道,“……我从来没去过。”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沈家的少爷,却连最普通的游乐园都未曾踏足。那些被剥夺的、寻常孩童的快乐,成了他心底无法填补的空白。
“好,就去游乐园。”我压下心头的酸涩,笑了笑。
***
游乐园的喧嚣和色彩,如同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梦境,瞬间将我们吞没。震耳欲聋的音乐,孩童兴奋的尖叫,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和棉花糖的甜腻香气。这一切对沈幸来说,都充满了新奇和冲击。
他像个第一次探索世界的孩子,脚步都带着一种轻快的雀跃。高大的过山车呼啸而过,他仰头看着,眼中闪烁着惊叹的光芒;旋转木马彩灯流转,他站在围栏外,看得目不转睛;射击游戏的砰砰声,也引得他驻足观望。
“想试试那个吗?”我指着远处巨大的海盗船。
沈幸的眼睛亮得惊人,用力点了点头。
排队,登船。随着船体越荡越高,失重感带来的尖叫此起彼伏。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身前的安全压杠,左肩被拉扯的疼痛让我微微蹙了下眉。
“姐!”风声呼啸中,沈幸的声音带着兴奋和一丝担忧传来。他侧头看我,在船体荡到最高点的瞬间,他伸出了手,不是抓压杠,而是轻轻地、稳稳地覆在了我紧抓着压杠的右手上。
温热的触感,带着少年掌心薄薄的茧,坚定地传递过来。仿佛在无声地说:别怕,我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海盗船的失重,而是因为这猝不及防的触碰和那份沉甸甸的守护意味。我转头看他,他正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在高速运动中显得有些模糊,但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纯粹的弧度。阳光落在他漆黑的发梢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
那一刻,喧嚣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他眼中映着的、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我。
船体缓缓停下。他自然地收回手,仿佛刚才的举动再平常不过,只是耳根处悄悄蔓延开的一抹红晕泄露了少年的心事。
“好玩吗?”我若无其事地问,掩饰着心头那点异样的涟漪。
“嗯!”他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揉碎的阳光。那份属于十六岁少年的、纯粹的快乐和活力,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绽放出来,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
我们去坐了旋转木马,他挑了一匹最高大的白马,我坐在他旁边一只憨态可掬的斑马背上。音乐叮咚,彩灯流转,光影在他带笑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偶尔侧过头看我,眼神清澈而专注,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我们还玩了碰碰车。他车技意外地好,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好几次故意“撞”向我,惹得我惊呼连连。每一次碰撞带来的震动都牵扯着我的左肩,但我看着他开怀大笑的样子,那些疼痛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了。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少年蓬勃的生命力在阳光下肆意张扬。
夕阳西下,天边染上瑰丽的橙红。
我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一人捧着一个巨大的彩虹冰淇淋。晚风带着水汽的清凉,吹散了白天的喧嚣。
“姐,你的肩膀……”沈幸舔了一口快要融化的冰淇淋,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我左肩的位置。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声音也低了下去,“还疼吗?”
我握着冰淇淋甜筒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感觉渗入皮肤。我下意识地想把领口往上拉一拉,遮住那处可能从宽松T恤领口露出的、颜色尚未完全褪去的瘀痕边缘。
“好多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医生说过段时间就没事了。”
沈幸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将那点残留的快乐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心疼和……一种深沉的、压抑着的愤怒。那愤怒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那个施暴的源头。
他看得那么专注,那么久,仿佛要将我极力隐藏的伤痛看穿。冰淇淋在他手里融化,粘稠的糖水滴落在他的手指上,他也浑然不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拿起纸巾,默默地、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手上的糖渍,动作有些僵硬。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化不开的自责,“都是因为我……”
“傻瓜,”我打断他,伸手揉了揉他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触感柔软而温暖,“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 后面的话,被我咽了回去。那个冰冷的“代价”和交易,此刻如同巨石压在胸口,无法言说。
沈幸猛地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像是压抑着巨大的情绪。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手中的纸巾,指节泛白。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游乐园的彩灯次第亮起,将世界渲染成一片梦幻的光海。
“姐,”沈幸的声音在渐起的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郑重,“等我毕业回来。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
他看着我,眼神不再是刚才的心疼和自责,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一种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守护什么的决心。
“到时候,”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承诺,“谁也不能再伤害你。谁也不能。”
晚风吹动我的发梢,带来一丝凉意。我望着少年在彩灯映照下格外坚毅的侧脸,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誓言,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几乎要冲垮强撑的堤坝。但同时,那沉甸甸的“代价”阴影也随之压了下来,冰冷而沉重。
我笑了笑,笑容在夜色和彩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像安抚一个立下雄心壮志的孩子。
“好,”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复杂,“姐等着。现在……”
我站起身,将最后一口冰淇淋塞进嘴里,冰凉的甜意带着一丝苦涩滑入喉咙。
“飞吧,沈幸。”我看着远处灯火通明、象征着冒险与未知的过山车轨道,声音飘散在夜风里,“飞得高高的,去看你想看的世界。别回头。”
沈幸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站在我身侧。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未出口的情愫——依恋、心疼、决心,还有一丝属于青春萌动的、难以言说的悸动。然后,他用力点了点头,像接受了一个神圣的使命。
“嗯!”他应道,声音带着少年破釜沉舟般的勇气。
游乐园的喧嚣欢乐依旧,彩灯绚烂如梦。但在这梦幻的光影之下,两颗心却各自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和誓言。少年的翅膀即将启航,带着守护的承诺飞向远方;而留在原地的身影,脚下却已悄然缠绕着名为“代价”的荆棘,在绚烂的暮色中,投下一道孤独而沉重的阴影。
中国刑警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如同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沈家激起的涟漪短暂而冰冷。沈国栋的“松口”更像是一种厌弃的放逐,他不再过问沈幸的任何事,连临行前象征性的叮嘱都吝于给予。沈家大宅的空气,在沈幸离开后,沉滞得如同凝固的胶体。
沈幸走的那天,天色阴沉。他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装着他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和几本我塞进去的、他平时翻看最多的法律和刑侦基础书籍。没有盛大的告别,没有依依不舍的送行。管家王伯沉默地将他送到门口,司机已经等在门外。
他站在玄关,身姿挺拔如松,崭新的学员作训服衬得他肩线平直,眉宇间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的稚气,只剩下属于预备警官的坚毅与沉静。他回头,目光越过空旷冷清的大厅,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我站在二楼楼梯的阴影里,扶着冰凉的栏杆。左肩的旧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个沉重的“代价”。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他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未来的坚定,有对这座冰冷牢笼的决绝,更有对我无法掩饰的担忧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牵挂。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对我极轻微、却无比郑重地点了下头。那眼神仿佛在说:等我回来。
然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沈家厚重的大门,没有一丝留恋。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也隔绝了他挺拔的背影。
门关上的瞬间,仿佛抽走了大宅里最后一丝活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我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心口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住。飞吧,沈幸。我在心里无声地说。飞得远远的。
***
日子在沈家大宅里,变成了一种缓慢而刻板的重复。沈国栋对我的“安分”似乎还算满意,那无形的枷锁暂时没有收紧。我被安排进了沈氏集团旗下一家不甚重要的子公司,挂了个清闲的虚职。工作内容乏善可陈,无非是整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旧档案,或者端茶倒水地应付一些无关痛痒的客户拜访。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带着疏离和不易察觉的怜悯,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在这座商业帝国里的尴尬位置——一个被父亲厌弃、前途黯淡的大小姐。
生活如同一潭死水。唯一能打破这死寂的,是沈幸偶尔从警校打来的电话。信号时好时坏,通话时间也严格受限。
第一次接到他电话,是在一个沉闷的午后。我正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堆泛黄的档案发呆,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那个陌生的、来自遥远城市的区号。
“喂?”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姐。”电话那头传来沈幸的声音。背景有些嘈杂,隐约能听到嘹亮的口号声和整齐的跑步声。他的声音有些喘,但异常清朗,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像穿透阴霾的阳光,“是我。”
仅仅两个字,却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嗯,听出来了。”我握着手机,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怎么样?还适应吗?”
“嗯!”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训练很累,但很充实!早上五点半起床跑五公里,队列、体能、格斗……”他语速很快,像个急于分享新世界的孩子,“教官很严,但教的东西都特别有用!姐,你知道吗?我今天第一次实弹射击,五发子弹打了四十八环!教官都夸我有天赋!”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努力得到认可的喜悦和自豪。我能想象他在靶场上,穿着作训服,眼神专注,扣动扳机时那副坚毅又带点小得意的模样。那份属于他的、在沈家从未被真正看见过的光芒,正在警徽下熠熠生辉。
“真棒。”我由衷地说,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我就知道你能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他放低了声音,背景的嘈杂似乎也远了些:“姐……你怎么样?肩膀……还疼吗?工作……累不累?”
那小心翼翼的关切,像一根温暖的羽毛,轻轻拂过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却又带来一丝酸涩。我下意识地揉了揉左肩,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紫檀木镇尺冰冷的触感和碎裂般的痛楚。“不疼了,早就好了。”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工作很清闲,别担心我。你照顾好自己,训练注意安全,别受伤。”
“我知道。”他应道,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姐,我会变强的。很快。”
通话时间快到了,背景里传来催促集合的哨声。
“姐,我要集合了。”他的语速加快,“下次再打给你!你自己……多保重。” 最后几个字,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牵挂。
“嗯,你也保重。”
电话挂断,忙音传来。办公室里恢复了死寂。我握着尚有余温的手机,站在窗边,久久没有动。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天空,但心里某个角落,却因为那个遥远而充满力量的声音,注入了一小片晴朗。
沈幸在飞速成长,像一株在疾风骤雨中顽强向上的树苗。而我,在这座金丝牢笼里,守着那个冰冷的“安分”承诺,日子过得平静而苍白。巨大的落差感如同无声的潮水,时涨时落。
直到那个周末,一场不期而至的“蝴蝶”,扇动了翅膀。
***
我难得地被一个关系尚可的大学同学拉去逛街散心。从一家精品店出来,手里拎着个小小的纸袋,里面是给沈幸挑的一条深灰色羊绒围巾——北方的冬天,应该很冷。
刚走到商场门口,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尖叫和混乱的撕扯声!
“抢包啊!抓小偷!我的包!”一个穿着精致套裙的年轻女孩正惊慌失措地尖叫着,拼命拽着自己肩上的链条包。一个戴着鸭舌帽、身形瘦小的男人正凶狠地和她撕扯,眼看就要得手!
周围行人纷纷避让,竟无人上前!
几乎是本能,我扔下手中的纸袋,刚要上前——
一道迅捷如猎豹般的黑影,带着凌厉的风声,从我身侧猛地冲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是沈幸!
他穿着便服,大概是周末外出,动作却带着训练有素的凌厉!没有任何花哨,一个精准的擒拿锁腕,干净利落地扣住了抢包贼的手腕!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击打在对方肘关节麻筋处!
“啊!”抢包贼惨叫一声,手臂瞬间脱力。
沈幸顺势一拧一压,动作行云流水,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瞬间将比他矮小的抢包贼死死按倒在地!膝盖顶住对方后腰,单手反剪其双臂,整套动作不过两三秒,快、准、狠!
“警察!别动!”他低喝一声,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围的人群发出惊呼和掌声。那个惊魂未定的女孩呆呆地看着沈幸,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瞬间制服歹徒的少年。他的侧脸线条冷硬,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和力量感。这不再是那个在沈家阴暗角落里沉默隐忍的少年,也不再是游乐园里带着新奇目光的大男孩。这是一个正在迅速成长、拥有绝对力量和守护信念的预备警官。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种混合着骄傲、欣慰和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沈幸从抢包贼手里拿回那个链条包,站起身,走到女孩面前,递还给她。他的动作很绅士,声音也缓和下来:“你的包,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接过包,连声道谢:“谢谢!谢谢警官!太感谢您了!”她仰头看着沈幸,惊魂未定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另一种光芒——惊艳、崇拜,以及一种毫不掩饰的、少女怀春般的倾慕。
沈幸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用谢,应该的。”他的视线甚至没有在女孩姣好的面容上多停留一秒,便转向被按在地上挣扎的抢包贼,拿出手机准备联系附近的巡逻警。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不经意间,与站在不远处的我,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沈幸脸上那副公事公办的冷硬面具,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碎裂!锐利的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他大概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见我。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碍于场合无法开口。那副刚刚还威风凛凛、正气凛然的模样,在对上我目光的刹那,竟显露出几分属于他那个年纪的青涩和……被抓包的窘迫。
而被救的女孩,顺着沈幸的目光也看到了我。她眼中的惊艳和倾慕瞬间掺杂进了一丝好奇和探究,视线在我和沈幸之间来回逡巡。
商场门口人来人往,喧嚣依旧。被按在地上的抢包贼还在徒劳地挣扎。巡逻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沈幸很快恢复了表面的镇定,对我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神复杂,随即专注地处理现场。
我站在原地,看着阳光下那个挺拔如松、正与赶来的巡逻警交接的少年警官,又看了看他身边那个满眼崇拜和好奇的女孩。心头那点因他出色表现而激荡的骄傲和欣慰,悄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只名为柳如烟的蝴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扇动着翅膀,闯入了我们原本就充满变数的命运轨迹。
柳如烟。
这个名字如同她本人一样,带着一种轻盈而缠绵的意味,在沈幸按部就班的警校生活外围,固执地盘旋着,如同校门外一道挥之不去的风景。那次商场门口的“英雄救美”,成了她接近沈幸最顺理成章的借口,也成了她锲而不舍的起点。
中国刑警学院的高墙和森严的门禁,如同冰冷的壁垒,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柳如烟试图直接进入的脚步。但这并未让她放弃。她的执着,以一种更迂回、更考验耐心的方式展现出来。
沈幸有限的周末外出时间,成了柳如烟精准捕捉的“窗口期”。她似乎拥有某种特殊的情报网络(或许是收买了沈幸某个不太有原则的同学,或许是长期观察摸清了规律),总能在他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或是在他必经的公交站、小餐馆附近,“恰好”出现。
“沈幸!好巧呀!”她总是这样开场,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她今天穿了一件浅咖色的牛角扣大衣,围着一条米白色的围巾,柔顺的黑发披在肩头。夕阳的余晖落在她仰起的脸上,映亮了一双漂亮的杏眼和微微上扬的、小巧的嘴唇。笑容明媚得晃眼,带着一种精心准备的“不期而遇”。
沈幸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他穿着便服,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但周身散发的气息却带着训练后的疲惫和对这种“巧合”的抗拒。“嗯。”他冷淡地应了一声,脚步未停,径直朝着公交站走去。他需要利用这宝贵的几个小时去图书馆查资料,或者去市区买些必需品,没有时间应付这种“偶遇”。
柳如烟丝毫不气馁,小跑着跟上来,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像只轻盈又执着的蝴蝶。“今天训练累不累?看你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既不过分热络,又不显生疏,“我刚好要去前面的书店,顺路一起走一段?”
沈幸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他只想尽快摆脱。
柳如烟却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冷意,自顾自地说着:“上次真的多亏你了!那个包里有我很重要的证件和资料,要是丢了就麻烦了!一直想好好谢谢你,可你们学校管理太严格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和委屈,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沈幸冷硬的侧脸轮廓。
沈幸依旧沉默,目光直视前方,仿佛身边只是一团空气。然而,当他的视线不经意掠过公交站旁那面光洁的玻璃橱窗时,橱窗的倒影清晰地映出了身后亦步亦趋的身影——杏眼,小嘴,浅咖色的大衣,柔顺的黑发……
橱窗的影像有些模糊,光影晃动。
那一瞬间,沈幸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太像了……
像那个在沈家阴暗书房里为他挡下镇尺的身影,像那个在昏黄灯光下为他讲解错题的侧脸,像那个在游乐园海盗船最高点被他覆住手时、眼底闪过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涟漪的人……尤其是那相似的穿着风格和眉眼轮廓,在夕阳的逆光和玻璃的模糊映照下,竟有几分以假乱真的恍惚感。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渴望和一种深切的、无法触及的失落,如同冰与火交织的浪潮,瞬间席卷了他。理智在疯狂地叫嚣着“不是她!看清楚!”,可情感却在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虚幻的慰藉。他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疲惫,一种对这份执着“偶遇”的厌倦,更是一种……对那相似面容下可能存在的、一丝丝虚假温暖的软弱妥协。
他紧蹙的眉头,在玻璃倒影的恍惚中,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些许。虽然依旧没有回头,但原本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似乎悄然泄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柳如烟何其敏锐。她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微乎其微的变化。她不再试图并肩,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道沉默而柔和的影子。直到沈幸要搭乘的公交车进站。
“沈幸,”在他迈步上车的瞬间,柳如烟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下周……我可能还会‘顺路’去书店。”
沈幸上车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车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车外那道执着的身影和那双望着他、充满期待与倾慕的杏眼。
公交车启动。沈幸靠在冰冷的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紧绷的侧脸,以及……心头那一片因那相似容颜而搅起的、无法平息的混乱涟漪。
***
沈幸的电话依旧规律地打来,但频率和内容都悄然发生了变化。分享训练场上那些热血沸腾的细节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生活化、也更……微妙的片段。
“姐,今天格斗课,我被教官摔了得有二十次。”他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浑身都跟散了架似的。”
“注意防护,别硬撑。”我叮嘱道,能想象他龇牙咧嘴的样子。
“嗯,知道。”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犹豫,“……后来去校门口那家面馆吃了碗牛肉面,老板多给我加了个蛋。”
“老板人不错。”我随口应道。
“嗯……”他拖长了尾音,似乎在组织语言,“……柳如烟也在那家店。她……她好像挺喜欢吃那家的面。”
我的心跳,在电话这头,几不可察地漏了一拍。来了。
“哦?”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姐姐的好奇,“这么巧?她还在‘顺路’感谢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沈幸似乎没想到我会用“顺路”这个词,而且语气如此平静,甚至带着点调侃。
“……嗯。”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郁闷,又似乎夹杂着一种试探落空的烦躁,“她……是挺爱去那家店的。聊了几句,她说她们学校社团最近在排话剧,挺有意思的……”
他开始讲述柳如烟提到的、关于她大学生活的琐碎片段。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分享一个普通朋友的近况,但那份刻意的“不经意”和试图引起我兴趣的意图,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清晰的涟漪。
他在试探。
试探我对另一个女孩频繁出现在他生活边缘的反应。试探我对柳如烟这个名字、以及她所代表的“热情”和“偶遇”的态度。他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潜意识里,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某种回应——是警惕?是不悦?还是……一丝丝的在意?
然而,我的回应注定要让他失望。
“大学生活是挺丰富多彩的。”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一个真正的、开明的姐姐在评价弟弟的朋友,“不过你训练任务重,精力还是要放在学业上。警校的淘汰率可不低。” 我适时地提醒他现实的压力,将话题拉回正轨。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我几乎能想象沈幸握着手机,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困惑和一丝挫败的模样。他精心铺垫的“分享”,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嗯,我知道。”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明显的失落,那份刻意营造的轻松荡然无存,“姐,我……晚上还有自习,先挂了。”
“好,去吧。注意身体。”
电话挂断。忙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我放下手机,走到梳妆台前。镜子里清晰地映出我的面容——略显苍白的皮肤下,是一双同样形状的杏眼,小巧的嘴唇习惯性地微微抿着。身上穿着一件款式简洁的浅咖色羊绒衫。
柳如烟……
沈幸刻意提起她,那语气里微妙的变化,那笨拙的试探……还有他描述中那份“顺路”的执着和分享琐事的刻意……
一个清晰却令人不安的认知,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沈幸对柳如烟的存在,不再仅仅是抗拒和疏离。那张与自己相似的容颜,那看似无害的执着,正在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侵蚀着他坚固的心防。他或许还未真正动心,但他显然已经默许了这份靠近,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利用这份相似,来试探他内心深处对另一个人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复杂情愫。
他是在向我寻求某种许可吗?还是……他潜意识里,正在将柳如烟当作一个模糊的替代品,一个可以暂时寄托那些无法在“姐姐”身上实现的、朦胧渴望的幻影?
镜中的我,眉头不自觉地蹙紧。沈幸,你知不知道,你放任那只在门外徘徊的、与自己姐姐相似的蝴蝶,正在搅动一场危险的涟漪?你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份虚幻的慰藉里,却忽略了这慰藉背后可能潜藏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暗流?而那个冰冷的“代价”,如同蛰伏的猛兽,正静静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瞬间。
中国刑警学院的实战执勤,是课堂外的另一座熔炉。沈幸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城市街头的巡逻队伍中,警徽在阳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芒。他处理纠纷时条理清晰,盘查可疑人员时目光锐利,那份在沈家被压抑的敏锐和决断力,在警徽赋予的责任下,正转化为令人信服的专业素养。路人投来的目光,不再是沈家“不成器私生子”的鄙夷,而是带着信赖和安心的敬意。
然而,这份在执勤中无懈可击的冷静,在卸下警徽、融入城市汹涌人潮的瞬间,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执勤结束,已是华灯初上。农历七月初七,空气里弥漫着玫瑰的甜腻香气和恋人们低语的甜蜜。街道两旁店铺的霓虹闪烁,橱窗里摆满了象征爱情的礼物。手挽着手的情侣们笑语嫣然,从沈幸身边擦肩而过,空气中漂浮着幸福的气泡。他独自一人站在喧闹的街角,高大的身影在璀璨的灯火下,却投下一道格外孤寂的阴影。汗水浸湿的便服紧贴着后背,带来一丝黏腻的凉意,与周遭的炽热氛围格格不入。
口袋里的手机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看着街对面一对相拥的情侣,女孩踮起脚尖,在男孩脸颊落下一个轻吻,笑容甜蜜得刺眼。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渴望和深切的、无法填补的孤独,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那轮在警校训练场上遥望过的月亮,此刻在城市璀璨的灯火中显得苍白而遥远。
冲动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毁了理智的藩篱。
他几乎是颤抖着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传来沈幼楚略带疲惫却依旧温和的声音:“喂,沈幸?执勤结束了?”
“姐……”他开口,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脆弱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冲动,“……刚结束。街上……好多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成双成对的身影,每一个甜蜜的画面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今天……是七夕。”
电话那头的沈幼楚似乎怔了一下,随即了然:“哦,七夕啊。怪不得街上这么热闹。执勤辛苦了吧?有没有遇到什么状况?” 她的语气带着一贯的关切,像安抚一个刚刚完成任务的弟弟。
这平静的关切,却像催化剂,瞬间点燃了沈幸心底压抑到极限的情感岩浆。
“没有状况。”他急促地打断,呼吸变得粗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接下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绝望的试探,“……姐,我……我看到街上……好多……好多情侣……” 他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他们……都有人等……有人陪……”
后面的话,像被巨大的石块堵在喉咙口,灼热滚烫,却再也无法吐出。他想说什么?他想问“你呢?你在等谁?”,他想说“姐,我多想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他想不顾一切地嘶吼出那句最深的妄念——**“我不想只做你的弟弟!”**
千言万语,在舌尖翻滚、冲撞,最终只化作电话那头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巨大痛苦的喘息。他死死地攥紧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机器捏碎。
电话那头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深海,将他瞬间吞噬。沈幼楚显然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语气里那濒临崩溃的绝望和呼之欲出的惊涛骇浪。她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在等待,在震惊,又或许是……在无声地构筑堤坝?
“……沈幸?”她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种刻意的、近乎仓促的平静,“是不是……执勤太累了?还是……看到别人过节,有点想家了?” 她选择了最安全、最符合“姐姐”身份的理解方式,将他的崩溃归咎于疲惫和思乡。甚至刻意强调了“家”这个概念,无形中再次划清了那道不可逾越的界限。
这句温和的“关怀”,如同三九寒天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灭了沈幸眼中所有不顾一切的火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彻骨的绝望与……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
她听懂了!她一定听懂了那未尽的言语里蕴含的惊涛骇浪!而她选择了用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方式——曲解,并将它定义为“累”和“想家”!
一种巨大的、被看穿却无法被回应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挫败感,混合着被轻描淡写抹去的愤怒,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嗯。”沈幸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所有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死水般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可能……是有点累。姐,我……我想申请提前返校,准备考研。假期……就不回去了。”
他几乎是报复性地丢出“考研”和“不回家”的决定,像一只受伤后竖起尖刺的刺猬。既然她希望他做个“好弟弟”,那他就做个更“优秀”、更“上进”、更不需要她“操心”的弟弟!用距离和更严苛的自我要求,来惩罚自己,也……惩罚她的“不懂”。
“……好。”电话那头,沈幼楚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欣慰”,“考研是好事,专心备考。家里……有我。” 她的语气像一个真正开明、支持弟弟求学的姐姐。
“嗯。”沈幸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再也无法忍受这虚伪的平静,“姐,我挂了。”
不等回应,他近乎粗暴地切断了通话。手机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坚硬的棱角深深陷入皮肉。他仰起头,闭着眼,任由七夕街头喧嚣的声浪和炫目的霓虹将他吞没,眼角那点滚烫的湿意瞬间被风吹干,只留下冰冷的刺痛。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失落,还有一种……被彻底推开的、无处发泄的暴戾。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关切和小心翼翼的声音,如同早已等候在阴影里的蝴蝶,轻柔地响起。
“沈幸?”柳如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不远处,手里捧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蜂蜜柚子茶。她今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连衣裙,外搭一件浅粉色的薄开衫,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妆容清淡。暖色的灯光下,那双清澈的杏眼和小巧的嘴唇,带着一种温婉的、毫无攻击性的关切。她看着沈幸紧绷的侧脸和紧握的拳头,脸上带着真实的担忧:“你……你还好吗?我刚才路过,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沈幸猛地睁开眼,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痛苦和冰冷的戾气。他看着眼前的柳如烟。那张脸,那关切的杏眼,那小巧的嘴唇……在这一刻,仿佛成了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一个可以暂时投射他所有无处安放的情绪、可以回应他那份被拒绝的渴望的幻影。
理智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被拒绝的羞愤,无处宣泄的痛苦,对那虚幻相似的贪婪,以及此刻急需一个出口的脆弱……交织成一股失控的洪流。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冷硬地拒绝。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她为何会“恰好”出现在执勤点附近。
在柳如烟担忧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举动。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不再冰冷,而是带上了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依赖的脆弱,落在那双与自己姐姐相似的杏眼上。他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却显得无比疲惫和……空洞。
“没事。”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不同以往的柔和,“就是……有点累。”
柳如烟的心跳瞬间加速。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沈幸态度这前所未有的软化,以及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脆弱!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
“累就喝点热的暖暖。”她立刻将温热的蜂蜜柚子茶塞进沈幸手里,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体贴,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沈幸冰凉的手背,“执勤辛苦了,快拿着!”
沈幸没有拒绝。他接过了那杯温热的饮料,指尖传来的暖意和那一点微凉的触碰,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的真实。他低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眼神空洞。
“我送你回学校吧?”柳如烟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满满的关怀,“你看起来很不好……别一个人硬撑。”
沈幸沉默了几秒。七夕街头的喧嚣欢乐依旧,情侣的笑语如同背景噪音。他看着眼前这张带着关切、与心底那人有着微妙相似的脸,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和自暴自弃的冲动席卷了他。
他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份由柳如烟带来的、虚假的温暖和关注里。放任自己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回应电话那头那平静而残忍的“关怀”,去填补那被月光拒绝后的、刺骨的冰冷与空洞。
“……好。”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柳如烟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而满足的笑容,像终于捕获了心仪猎物的蝴蝶。她自然而然地靠近了一步,虚虚地扶住沈幸的胳膊,仿佛他真的虚弱到需要人搀扶。
“那我们走吧。”她的声音带着雀跃,目光扫过沈幸疲惫的侧脸和那杯她送出的饮料,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
沈幸没有看她,任由她虚扶着,迈开沉重的脚步,融入七夕喧嚣而迷离的夜色中。将身后那片承载着未诉之于口的月光和巨大痛苦的街角,连同那个冰冷挂断的电话,一起抛在了璀璨却冰冷的灯火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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