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门缝里探出一个梳着中缝头戴着黑边眼镜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口袋里别着支钢笔,手里还端着个搪瓷缸子。
宋铁生的眼睛倏的亮了,“舅,舅!是我,我是铁生啊!”
张有福端着搪瓷缸子的手晃了晃,他眯着眼打量眼前的少年。
看到那与姐姐如出一辙的眉眼,张有福推开门缝,冷冷道:“进来说话。”
王翠花扯着他袖子:“当家的,这年头谁家......”
“闭嘴!”
张有福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去灶房下两碗面汤。”
王翠花撇了撇嘴,却不敢再吭声,扭头去了灶房。
穗穗踮着脚跨过门槛。
舅舅家条件看上去很不错,坐北朝南五间屋,东边是灶房,南边还有个杂物棚。
堂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上并两张条凳,正中墙上挂着毛主席像。
宋铁生看着张有福慢悠悠坐下,抿了口搪瓷杯里的茶水,喉咙里像被塞了团棉花:“舅,娘咽气前说......”
“先喝口水。”
张有福抓了把炒南瓜子塞给穗穗,搪瓷缸底磕在桌面上当当响,“你娘是怎么没的?”
“过渺河那晚发了烧......”
宋铁生指甲抠进了掌心,“找不到大夫,又讨了三天饭,后来就......就睡不醒了。”
说到最后他声音发颤,穗穗察觉到哥哥情绪不对,抓住宋铁生的手指安慰着:“哥,不难过。”
张有福叹了口气:“那你爹呢?”
“您去看我们的那年年底,爹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铁生把妹妹往身边拽了拽,“娘说爹早死了。”
“死了?”张有福突然站起身来,在原地踱了两步。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镜闪过一丝兴奋,不过被他压制住了。
“你娘......可有留下什么物件?”
他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搪瓷缸,“比方说簪子啊,文书什么的?”
铁生盯着桌子上的铁皮水壶,猛然想起娘临死前说的话。
娘说:“照顾好穗穗的……”
他一开始以为是照顾好穗穗,现在想来,娘是不是想说“照顾好穗穗的百宝衣”?
因为百宝衣里正好有个簪子!
他咽了口唾沫:“爹走后村里人经常欺负俺们,每次上门都要抢走娘的首饰,娘藏了一些,路上都用来跟人换吃的了......”
“败家玩意儿!”
张有福猛地站起来,一把扫翻了搪瓷缸。
王翠花冲进来时,正看见丈夫揪着小丫头片子的衣服。
“这是百宝衣,你娘以前就爱穿这种衣服,说!里面是不是有藏的东西!”
穗穗已经被吓得跌倒在地,张有福却依旧没撒手。
铁生听到妹妹刺耳的哭声突然发狠,一口咬在张有福的手背上:“放开!放开我妹妹!”
“反了天了你!”
王翠花抄起门后的笤帚就朝宋铁生打去,“你个小要饭的,还敢咬人!”
张有福吃痛松开了手,他捂着渗血的手背,突然换了副笑脸:“铁生啊,舅刚急糊涂了。”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用一种温柔到诡异的语调问:“你娘有没有说过......说过嫁妆的事?”
宋铁生把妹妹护在身后,娘说过的话又在脑子里响起。
娘说,舅舅不敢不给他们吃白馍。
为什么是“不敢不给”?
宋铁生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难不成舅舅有什么把柄在他娘手上?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嫁妆不都让舅带走了么?”
他努力挺直腰板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紧张。
“娘说四二年你从姥爷家拉走一半,穗穗出生那年又拉走了剩下的。”
一旁的王翠花举着笤帚僵在半空。
“当家的,啥嫁妆,我咋不知道?”
张有福脸上的肥肉跳了跳,勃然大怒道:“你放屁!老子可没拿。”
“滚,赶紧滚,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你舅!”
穗穗怔怔地看着男人狰狞的面孔,这一幕她似乎在光团里看到过。
画面里,哥哥就是被这个男人赶出家门,然后……
“我不稀罕你当我舅,把我娘的嫁妆还来!”
铁生红着眼,“那对金镯子!象牙筷子!还有......”
“啪——”
猝不及防,宋铁生挨了个耳光,右耳里嗡嗡响。
张有福扯开领口,露出里面的红背心:“老子三代贫农!你娘是富农小姐,老子早跟张家划清界限了!”
他压低嗓子恶狠狠威胁道:“敢跟老子闹,小心老子送你们去公社吃牢饭!”
宋铁生和妹妹被王翠花连推带搡的赶出了门。
临转身时,他还听见门里王翠花尖着嗓子骂:“晦气玩意儿!明儿得拿艾草熏熏院子!”
蝉鸣突然停了,暮色里飘来家家户户的炊烟味,妹妹的抽泣声像什么开关一样打开了宋铁压抑许久的怒火。
他盯着紧闭的大门,突然扯着嗓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