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裴令仪元韫浓的其他类型小说《枝上韫浓裴令仪元韫浓全文》,由网络作家“无事小C”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最后还是裴令仪先死的。太医说是油尽灯枯,元韫浓却觉得是遭了报应,不然何至于死在她这体弱多病的前头?元韫浓坐在床榻边,看着裴令仪一点点咽了气。死前裴令仪还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腕,问:“阿姊,你......你是不是很恨我?”元韫浓沉默良久,别过了脸,“你敢丢下我一个人面对沈川和慕水妃,自己解脱苦海?你休想!”“你合该恨我。”裴令仪气息不稳地笑。他念着:“我若是死了,你该没那么苦了。”“苦?”元韫浓重复这个字,“既那么苦,既然都不痛快,又何必同我在一起?”裴令仪轻声道:“天上便不苦了,阿姊,我不苦了,你也不苦了。”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摸到元韫浓的手指,却又蜷缩了。他的气息一点点微弱,最终消失。元韫浓在床前枯坐了许久,外头都是臣子的哭泣。死亡...
《枝上韫浓裴令仪元韫浓全文》精彩片段
最后还是裴令仪先死的。
太医说是油尽灯枯,元韫浓却觉得是遭了报应,不然何至于死在她这体弱多病的前头?
元韫浓坐在床榻边,看着裴令仪一点点咽了气。
死前裴令仪还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腕,问:“阿姊,你......你是不是很恨我?”
元韫浓沉默良久,别过了脸,“你敢丢下我一个人面对沈川和慕水妃,自己解脱苦海?你休想!”
“你合该恨我。”裴令仪气息不稳地笑。
他念着:“我若是死了,你该没那么苦了。”
“苦?”元韫浓重复这个字,“既那么苦,既然都不痛快,又何必同我在一起?”
裴令仪轻声道:“天上便不苦了,阿姊,我不苦了,你也不苦了。”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摸到元韫浓的手指,却又蜷缩了。
他的气息一点点微弱,最终消失。
元韫浓在床前枯坐了许久,外头都是臣子的哭泣。
死亡混淆视听,恨意再度模糊。
裴令仪没有妃嫔,也没有子嗣。
他在世时毫不忌讳元韫浓摄政,喂养元韫浓的野心。
于是元韫浓从旁系里挑了个孩子推上皇位,开始了长达数年的一言堂执政。
裴令仪和元韫浓。
黑龙恶凤,大雍的开国帝后,临朝同治,不相爱却相配。
丰功伟绩,乱臣贼子。多愁多病,英年早逝。
无言以对,无言可评。
元韫浓想,史书会如何写她和裴令仪呢?后世又会如何流传他们呢?
怕不会是写他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吧。
多可笑啊,恩爱两不疑?哈哈哈哈!
这数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憎恨裴令仪,恨不得掘墓扬灰。
她恨裴令仪把她拖下水,自己却早早解脱了。
而她只能在这个冰冷华丽的墓里,窥视着沈川和慕水妃的幸福。
直到她病逝断气的那一刻,她也在恨裴令仪。
元韫浓没想到,居然还有重来一世的机会。
她端坐在梳妆镜前,望着铜镜里自己尚且青涩的面容时,恍惚而难以置信。
身后的两个侍女霜降和小满正在为她梳妆打扮。
背景的一梁一木,一帘一壁都是无比的熟悉。
沉檀和宝石捣成粉刷的墙,幽香蓬勃,那架琼花屏风半合着,隐隐露出外边垂目静候的婢女。
“小满......霜降?”元韫浓喃喃自语般道。
不只是她,连她贴身的侍女面容都如此年轻。
霜降忙低下头倾听,“郡主。”
“你叫我什么?”元韫浓紧盯着她。
霜降有些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遍:“郡主?”
“郡主......”元韫浓扶住桌案一角,胸膛起伏,眼尾染上了潮红,“哈!”
小满和霜降顿时紧张起来,“郡主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无碍。”元韫浓抬手。
此时充盈她胸腔的是全然的兴奋和狂喜。
太好了......简直是太好了!
苍天不薄她,竟然叫她重回一世。
“郡主,今日千秋节,要簪哪根钗子?”小满打开妆匣。
匣子里的金玉首饰在阳光底下散发出光芒。
千秋节?
元韫浓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隐约记得裴令仪就是在这回千秋节受辱,闹得很大,被惠帝责罚了。
也是在这时候慕水妃雪中送炭,自此成了裴令仪心中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我记得,三表哥如今也有束发了吧?”元韫浓问道。
三皇子为正宫嫡出,品性优良。
霜降答道:“是,三皇子前不久方才过了十八的生辰,再过两年便是弱冠了,听闻皇后娘娘如今已在为三皇子询问妻妾了呢。”
时间没错。元韫浓定了定心神。
她想和沈川再续前缘,就得送裴令仪跟慕水妃和美。
慕水妃喜欢什么样的来着?
沈川那样的。
把裴令仪那种黑莲花扭成温敦君子......
元韫浓暗自磨了磨牙根。
罢了,事在人为。
倘若说沈川和慕水妃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
裴令仪和元韫浓就是怨偶天成,天打雷劈的一对。
如今想要换一换,还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元韫浓记得,在这会裴令仪就已经是那种狼崽子性子了。
自己因为是惠贞长公主之女,时常入宫,和裴令仪有点交集。
之前跟裴令仪,那顶多就是个心知肚明彼此不是盏省油灯的点头之交关系。
明面上是自幼相识,看着彼此长大,实际上处境却判若云泥。
裴令仪年纪小,见了皇族宗亲,只要给几分好颜色,就能顺杆往上爬喊兄姊。
她得想想怎么取得裴令仪的信任,才能改造这狼崽子,变成慕水妃喜欢的样子。
“就这个吧。”元韫浓随手挑了根玉簪。
小满笑道:“是世子送的白玉嵌珠翡翠玉簪,衬得郡主这身珍珠纱更美了。”
提及世子二字,元韫浓目光稍凝。
岐国公尚公主前,已有原配,且诞下一儿二女。
长子元彻回,是未来袭爵的世子。
长女元云和。
次女元蕴英。
岐国公夫人暴病离世后,岐国公再娶,尚惠贞长公主。
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
惠贞长公主婚后只诞下一女,便是元韫浓。
所以岐国公这一子三女都是嫡出,元韫浓和几个哥哥姐姐是同父异母。
除却更为年长懂事的兄长之外,元韫浓和两个姐姐关系并不亲赖,甚是生疏。
尤其是元蕴英,甚至可以说是不和。
但是前世她在裴令仪登基之后,回了岐国公府寻求庇佑。
岐国公一脉都是坚定的保皇党,元韫浓的三个兄姐都是支持三皇子的。
不过三皇子败落了,元蕴英在宫变中身亡。
裴令仪是拿元彻回逼她进宫的,元彻回不慎中了埋伏。
裴令仪拖着遍体鳞伤的元彻回到元韫浓面前,逼着她留下,逼着她认命,逼着她做这个皇后。
迟疑一刻,裴令仪就砍下元彻回一根手指。
元韫浓哭着扑倒在气息奄奄的元彻回身边,含血般认了。
这之后元彻回封侯拜相,元氏一族身为三皇子余党依旧风光无限。
元韫浓提出的要求,裴令仪都会满足,把她的家族重新捧上了天。
只要元韫浓留下,什么都可以。
裴令仪硬生生将大雍变成帝后同尊。
他们都把这归结为帝后同心,恩爱两不疑。
无人知晓实则相看两生厌。
也没人知道封后那一晚,元彻回、元云和夜闯宫闱,被禁军扣押在凤仪宫前,一声声问元韫浓是否真心愿意。
元韫浓幽幽叹息:“长兄待我,确实真心。”
“郡主这是哪儿的话?一家子亲兄妹,血脉相连,自然是真心相待。”霜降笑。
元韫浓起身,“快些吧,再玩,母亲该等急了。”
“是。”霜降和小满应声。
霜降取来白狐裘为元韫浓披上。
三人便走进冰天雪地之中。
马车早早地候在国公府门口了,元韫浓姗姗来迟。
大雪压青松,元韫浓拥着锦衣狐裘,到为首的马车前。
车前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父兄,还有二姐元蕴英。
车里是惠贞长公主。
“女儿来迟了,连累了爹娘与兄姊在雪中多做等候。”元韫浓道。
元彻回摇头,“不碍事,女儿家梳妆难免拖沓些,可以理解。”
元蕴英轻嗤一声:“父亲母亲俱在,我们这么多人等她一个,真是好大的面子。”
“女儿家梳妆难免拖沓些,可以理解?”她冷笑,“我和长姐怎么就早早侯着了呢?”
第二辆马车的车帘被掀开,露出元云和那张柔和精致的面孔。
她淡声劝阻:“蕴英,莫要胡闹。”
元蕴英冷哼一声,别过了头。
为首的马车里传来女子微哑的嗓音:“应怜自幼体弱,来前可喝了药?”
“自是喝了的。”元韫浓回答。
她明白母亲这是给这个场面画圆。
“行了。”岐国公一锤定音,“应怜因着身体不好服药才慢了些,有什么可争论不休?既然人都齐了,便走吧。”
元蕴英气恼道:“父亲就是偏心。”
惠贞长公主道:“应怜,进来与母亲同坐吧。”
“是。”元韫浓被搀扶着上了那为首的马车。
马车内烧了暖炉,相当温暖,布置典雅,缕缕幽香萦绕在鼻尖,沁人心脾。
霜降替元韫浓脱下狐裘。
元韫浓坐到惠贞长公主身边,“母亲。”
方才惠贞长公主都不曾露面,但总共两句话,每句都不动声色地制止了矛盾激化。
惠贞长公主微微扬眉,指尖敲了敲车壁,又瞥了眼车外。
示意元韫浓隔墙有耳,外头那三个习武的耳力好,能听得见。
于是元韫浓到嘴边的话又变成了细碎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我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前些日子又受了凉?”惠贞长公主嘴上是关切,行动上却没有半分。
元韫浓也十分配合:“无碍的,母亲,我已经习惯了。”
外面静默了半晌,传来元彻回的声音:“应怜,父亲嘱我来问问,可有大碍?若是实在不适,可去回了陛下娘娘,在家休养。”
“兄长放心,无事。”元韫浓回道。
“那便好,若有不适,定要及时来说。”元彻回又嘱咐了一句。
惠贞长公主叹了口气,“你自幼体弱多病,刚出生就病恹恹的,所以才给你起了小字,叫应怜。”
这话听起来是真心实意的,而非是做戏。
她抬手摸了摸元韫浓的脸,“苍天赐我韫浓如此,苍天应怜,我也应怜。”
“阿娘......”元韫浓神色动容,靠在惠贞长公主身上。
前世惠贞长公主在惠帝被杀之后,没过多久便突发急症而亡。
到了宫门口,惠贞长公主的车马理应是能直接进宫的,却停了下来。
马车外有道清润声音穿过茫茫风雪:“世伯,家父因病不能来千秋宴,子谦特来代家父向世伯问好。”
子谦?
元韫浓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沈川的字是子谦。
元韫浓掀起车帘,“世兄。”
沈川骑在马上看过来,少年郎姿容清俊,一如既往。
他对着元韫浓笑了笑,“韫浓妹妹,别来无恙。”
“多谢沈大哥,近来一切都好。”元韫浓笑道。
岐国公点头,“世侄年少有为,能独当一面了。也代我向沈世兄问候一句,待到有空了,必然带着妻儿登门拜访。”
“是。”沈川翩翩有度。
“既然碰上了,不若同行。”元彻回道。
一行人车马继续往宫里前行。
元韫浓坐了回去,发觉自个儿母亲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看。
元韫浓有些心虚。
“沈家郎君行止有度,洁身自好,倒也不失为良人。”惠贞长公主说。
她这话没有压低声音,可见是不止讲给元韫浓听,也讲给外面那一行人听的。
果不其然,外边正在谈论科考之事的声音一下子没了。
静默片刻之后,元韫浓听见岐国公开始话里话外打听沈家对儿女们的婚姻规划。
见父亲有此打算,元韫浓难免欣悦。
进了殿内入座之后,时候还早。
元韫浓急于去找裴令仪,叫他免去这一劫难。
岐国公和元彻回则是先受了惠帝的召见。
“母亲,我闷得慌,出去逛逛。”元韫浓拉住了惠贞长公主的袖子。
惠贞长公主满脸不赞同,“外边天寒地冻,吹了风受了凉可怎么是好?”
元韫浓拖长了调子撒娇:“阿娘,我便是在这儿闷得慌,透不了气了才想出去逛逛呢。”
惠贞长公主自以为她是待着无聊。
原本宫中规矩繁多,但元韫浓身份尊贵,想来也不会有人过多为难。
“那便去吧。”惠贞长公主拍了拍元韫浓的手,“仔细着别受了风了。”
元韫浓喜笑颜开,“谢谢阿娘。”
见元韫浓跟只穿花蝴蝶似的出去,元蕴英啧了一声:“夫人未免也太惯着她了些。”
“我就一个应怜,自然得惯着些。”惠贞长公主笑容不改。
这话里头意思可就多了,是就只有一个元韫浓,也是就只有一个女儿。
岐国公原配的这几个孩子没叫过她母亲,她自然也没把他们当成自己孩子。
也不过是相敬如宾,关起院子来过自己的日子。
何况当年因为元蕴英的打闹引发了不小的事端,自那之后,惠贞长公主和这几个孩子愈发存有嫌隙。
元蕴英脸色难看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
元云和握住了元蕴英的手腕,摇了摇头。
“应怜年纪最小,夫人疼些,也是应该的。”她柔声说道。
惠贞长公主笑而不语。
元韫浓目标明确,直冲御花园。
她记得前世裴令仪在千秋宴上被五皇子追着,冲进殿来,衣衫褴褛,遍体鳞伤。
裴令仪当时的理由是,皇后让他跪在雪地里,他好好跪着,五皇子非说是他害死了自己舅舅,要杀他,他为了保命慌不择路,才逃过来的。
五皇子舅舅死在围剿前朝余孽时,所以才迁怒于裴令仪。
但真相如何,惠帝并不在意。
裴令仪叫惠帝面上无光了。
惠帝就将所有事都推究于他。
霜降和满看元韫浓健步如飞,直奔御花园的倚梅园,满脸疑惑。
“郡主,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啊?”霜降问道。
“我去观景,雪中红梅,必然别有一番风味。”元韫浓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小满不解,郡主不是时常进宫吗?御花园都逛过多少回了?
但是主子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大雪纷飞,霜降和小满给元韫浓打着罗伞。
前方是一阵嬉笑声。
少年跪在雪地上,眉毛和眼睫上都挂满了霜雪,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旁边梅花浓艳的色彩跟他的凄惨毫不相融。
他旁边围着几个官宦子弟。
那几人嬉笑着拿雪往他身上砸,捉弄他,嘲笑他。
“皇后娘娘让他跪在这里一天,不许进水米,他还真跪着寸步不离啊?又没人盯着他,他是不是傻?”
“他若是走了,保不齐罚得更重。再说了,他若是走了,我们哪能看到这出好戏呢?”
带头的人趾高气昂地一脚踹翻了裴令仪,“清河王世子?哈,笑死人了!”
他把脚踩在裴令仪脸上,用力往雪里踩,“爹娘都死光了的世子,无数人盼着你死呐。”
这人是户部尚书之子吕世勋,向来和五皇子交好,所以才带头欺负裴令仪。
面对一群人的侮辱和拳打脚踢,裴令仪都没有做出反应。
他只是用手肘护着头蜷缩起来,半敛眼睑,将眼底的情绪遮掩得一干二净。
这开始让他们感到无趣了。
“陛下和娘娘会追究吗?他再怎么说也是清河王世子啊。“有人开始犹豫了。
“清河王余党自身难保,他父王母妃命丧黄泉,清河王世子又如何?在这南朝,他难道会比条狗更尊贵吗?”吕世勋冷笑。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言不发的裴令仪,“怂什么?打死算我的。”
他注意到裴令仪漠然的眼睛,一时郁气,抓住裴令仪的头发把人提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信不信我把你眼睛剜下来?”
裴令仪垂下眸子。
吕世勋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兴奋道:“给我抓住他!”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摁住裴令仪的手脚。
吕世勋举着短刀,在裴令仪眼周比划,“把你眼睛送给五皇子,他会开心的吧。”
裴令仪瞳孔轻颤,暗自攥紧了拳头,计算着怎么样反抗才能将伤害降到最小。
在刀尖对准他眼睛的时候,一个影子从角落冲出来,撞开了吕世勋举刀的手,扑向裴令仪。
“郡主!”霜降和小满慌忙喊道。
她们都没想到元韫浓突然冲了出去。
元韫浓猝不及防撞入裴令仪怀里。
裴令仪被撞得跌坐在地上,下意识搂住了元韫浓。
元韫浓在颤抖,雪花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乌黑的发间,长睫扑簌着遮住琥珀色的眼瞳。
但从裴令仪的角度,他能清晰地将元韫浓眼底的算计与冰冷收进眼底。
一轮黯淡又破碎的月亮,掉进他年轻却摇晃的船只。
这群官宦子弟看见元韫浓的脸后都愣住了,莫名有些心虚。
元韫浓平日里营造的柔弱不能自理白月光形象过于深刻,以至于他们下意识不想将这一幕暴露在她眼前。
“朝荣郡主?她怎么来了?”
“韫浓,过来,离他远点。”
“元应怜,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
元韫浓摇了摇头。
霜降和小满连忙把元韫浓扶起来,给她撑伞。
“我非要管。”元韫浓挡在裴令仪前面,语调柔和,“不能这样欺负人的,清都毕竟是清河王世子,代表着前朝,这样都让前朝遗民悉数寒心。”
她这么说了,大多数人都犹豫了。
吕世勋冷笑:“南朝建立都多少代了?那些遗民还剩下多少?现在就算是把他杀了,也不会有多少人跳出来,能有几个人为他哭?”
元韫浓知道吕世勋不好糊弄,瞥了他一眼。
难怪他之后会被裴令仪清算,满门抄斩呢。
但元韫浓刚刚就想好了退路。
她捂着心口,状似痛苦地喘着气,蹙眉摇头,“可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何不能放过他?”
“郡主!”霜降和小满慌乱搀扶住她,“可是病发了?”
元韫浓立即柔弱地歪倒在小满怀里,半闭着眼睛喘气。
裴令仪沉沉地注视着元韫浓,也被她这说发病就发病,说倒就倒的水平震惊了。
“我们走吧,别再刺激她了。”立刻有人打了退堂鼓。
马上有人应和:“是啊,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事儿可就闹大了。”
“惠贞长公主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齐齐点头。
惠帝诸多兄弟姐妹里面就惠贞长公主是一母胞姐,最说得上话,何等尊贵?
吕世勋脸色难看地看了眼元韫浓,点了点头,“元应怜,你可真是好样的。”
他又瞪了一眼裴令仪,“裴清都,你给我等着!”
一群人拂袖离去。
蠢货,敢跟未来皇帝叫板,找死啊?元韫浓看着他们的背影。
见他们走远了,元韫浓才从小满怀里站直了。
这招元韫浓常用,霜降和小满就算常见也会被吓到。
元韫浓低头看还跪在雪里的裴令仪,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还站得起来吗?”
她倒也不害怕这样裴令仪会移情别恋,转而喜欢上她了。
她是冲着真当裴令仪姐妹来的,这样不仅方便撮合裴令仪和慕水妃,等到日后裴令仪当了皇帝,她还能沾沾光呢。
所以刚才她是实打实没遮掩自己的本性。
她跟裴令仪一样,里子都是黑透了的。
人怎么会喜欢上同类?
“韫浓阿姊。”裴令仪仰起头,姿态可怜,“他们都不喜欢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唇角有暗红的干涸血迹,脸色苍白,眸色寂寥。
浑身遍布伤痕,冰天雪地里却衣衫单薄,甚至开了线。
闻出同类的气息很容易,更何况前世跟裴令仪混了那么久。
元韫浓扬起眉梢,似笑非笑:“在阿姊这里,别装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裴令仪神情一僵,松开了手里捏着的碎瓷片。
因为攥得太过用力,掌心上甚至有了深深的印子。
他一直藏在破烂的袖口里,刚刚要是元韫浓不来,他是打算用这个的。
只不过那样伤了吕世勋的话,或许后患无穷,会引来大麻烦。
“还不起来?”元韫浓把手往前递了些。
被元韫浓洞察秋毫的眼神所注视着,裴令仪莫名觉得自己被剖开了一样,喧嚣的肮脏的心事一清二楚地摆到了台面上,暴露在所有人眼里。
他难堪地拍开元韫浓的手,忍着痛地自己站了起来,语气冷淡:“多谢阿姊出手相助。”
“只是我同韫浓阿姊素来并不交好,阿姊也并非什么善心大发之人,为何会出手相助?”他半眯起眼睛,满腹疑惑。
他十足十的戒备,像只警惕的小兽。
元韫浓作为长公主之女,时常入宫。他们虽说时常碰面,但并不交心。
裴令仪戴着假面,也看得出元韫浓的伪装。
口舌怀刀兵,五脏藏城府。元韫浓这个人就是浑然天成的劫掠者。
他们本性相同,相近便是相克。
裴令仪这模样,元韫浓都快要拍手称好了。
刚开始想要利用她,被她揭穿了又质疑她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霜降皱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家郡主救了你,你却在这里怀疑动机?”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满义愤填膺,“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家郡主惦记?”
裴令仪紧抿唇瓣,唇线绷直,一声不吭。
他看着元韫浓那双纤细白皙的手缓缓地收了回去,眼睛里掠过雪花般薄凉的水光。
“我只是觉得,你往后必有大为,早日结交善缘,留条后路罢了。”元韫浓给出了裴令仪最能接受的理由。
裴令仪愣了愣,“你觉得我日后大有所为?”
在这种时候,人人轻贱他如泥泞,元韫浓居然觉得他日后大有所为?
眼睛瞎了吗?
元韫浓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便化龙。你又何必自苦?”
裴令仪似有动摇。
“行了,我要去千秋宴了。此时没人盯着你,你回去吧。若是有人问起来,你便说是朝荣郡主让你走的,我自会向皇后请罪。”元韫浓说。
反正皇后向来不喜欢她,也不差这会了。
元韫浓说罢,便转身离去。
裴令仪凝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眼前开始朦胧。
这场大雪仿佛最终的归处是他的眼睛,苍凉且虚妄。
良久,他才自己支撑着自己,踉踉跄跄地走向自己的住所。
寒冷麻木了疼痛,拖拽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一路走,留下一串脚印。
落雪愈发急,新雪覆旧雪,掩盖了足迹,仿佛他从未来过,也不该降生。
在这个宫墙一角,偏僻破落的宫殿,连最基本的避寒挡风都做不到,但却是他的容身之所。
清河王留下的侍卫裴七和裴九是唯二进宫留在裴令仪身边的人。
但因为身份特殊,他们多数时间都在暗处,很少离开这座废弃的宫殿。
裴七更为年长,他连忙上去扶住裴令仪,“世子!”
“没事。”裴令仪摇了摇头,“裴九呢?”
“他去打探消息了,今日千秋节,必然会有很多有用的信息情报。”裴七解释。
刚提起裴九,外头就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裴令仪立即警惕地看过去,看到裴九神色仓皇地飞奔进来:“世子快逃!五皇子要杀你!”
朝外头张望过去,就看到为首的五皇子慕载物带着一群人,手持佩剑,气势汹汹闯进来。
吕世勋他们几个跟在后面,一路无阻。
“世子,来者不善,还是快些离开为好。”裴七向来不露面,只在暗中,立即隐匿入了阴影之中。
裴令仪知道这架势是无法善了了。
现在摆在眼前的就只有一条路,冲到殿前,告到御前,给所有人看。
无论后果如何,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他当机立断就朝着窗口奔去。
慕载物一脚踏进门槛,提剑上前,“你还想往哪跑?”
他母族出身显赫,母亲又是贵妃,素来张扬跋扈。
“就是你们这群旧朝余孽,害死了我舅舅!母后罚你跪在雪地里,你居然还敢搬救兵?”他追着裴令仪就砍。
裴令仪跳窗逃走。
慕载物勃然大怒,追了上去。
“裴清都!”他怒喊,“你不过是我慕南养的一条狗,怎敢背主?”
吕世勋一行人原本也想要跟上,却被裴九绊住了手脚。
寒风夹杂着雪粒往肺里灌,五脏六腑仿佛都火辣得疼,裴令仪只顾着拼了命地往前跑。
不然就算今日他当真命丧黄泉了,又会有多少人在意?
今日千秋节,宫中出入的贵人不在少数,宫人们正是周转忙碌。
来来往往的,这一路上都瞧见了慕载物提剑追着那清河王世子跑。
“这要拦吗?”
“你疯了不成?谁敢去拦五皇子,我瞧着五皇子都快要气疯了,这时候去少不得被迁怒。”
“可今日是在办千秋宴的,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我责无旁贷啊。”
“五皇子追着那小子往哪去了?”
“糟了!那位置就是往殿前冲了!”
侍卫们讲了两句,脸色大变,抬脚追了上去。
早已经来不及了,殿内正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朝臣命妇,宗亲显贵,皆依祖制、按官位,由尊至卑相对排开。
尊左卑右,侍者们则是低眉顺眼,躬身旁站,仔细服侍着,生怕在这种场面出了岔错。
皇后刚入座不久,皇帝还没到。
元韫浓悄悄摸回惠贞长公主身边,被惠贞长公主问了几句,嗔怪回来的慢。
“瞧你,从来不知仔细自己身子,小脸冰凉。”惠贞长公主摸了摸元韫浓的脸。
她正要关切几句,外头却一阵喧哗。
裴令仪冲进来的突兀,外边的侍卫一时间都没拦住。
随后冲进来的慕载物更是提着剑,双目赤红。
侍卫们跟在后面冲过来,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裴令仪往前边躲,越前边的人身份越贵重,越能叫慕载物投鼠忌器。
“你还敢逃?你还敢躲?逆贼,我今日就取你首级祭奠舅父!”慕载物却早已经被冲昏了头脑,带倒了不少酒席。
贵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打得猝不及防,更是乱成一片。
这一处的女眷们尖叫着避让,瓜果酒菜散落一地,杯碗碟盘也摔了个粉碎。
见慕载物提剑就砍,裴令仪忙侧身躲闪。
利剑擦着裴令仪的耳畔落下,将桌案劈成两半,木屑与碎瓷迸裂。
侍卫们不敢伤着慕载物,更不敢对慕载物刀兵以对,阻拦也束手束脚,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他们也并不在意五皇子会伤到裴令仪,只要不伤到贵客们就好。
见五皇子没有收手的意思,侍卫们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裴令仪的心愈发跌落谷底。
“应怜!郡主!”
在所有人退却的时刻,唯独一人上前,逆着人群。
裴令仪在恍惚的视线里,踉跄着扑倒在那个人跟前,跪着摔进那个人怀里。
那人也伸出双手接住了他。
抱着纤瘦的腰肢,鼻尖萦绕着袖口淡淡的药苦。
裴令仪能感受到护着他的这个人压抑的怒火。
在这劫后余生的喧嚣里,裴令仪却诡异地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生死一线的劲头稍缓,那些痛苦才一并涌上来。
寒冷、饥饿、疼痛,还有冻疮在温暖的殿中隐隐作痛的痒意。
他仰头看着元韫浓。
元韫浓眉目如画,一点鲜红的朱砂,抬眼目视前方,犹如观音面。
难道苍天算是怜他残命,许他应怜?
元韫浓挡在前面,而慕载物高举着剑在元韫浓头顶,要落不落。
她抬眼与慕载物对视,眼神冰冷,一言不发。
她没有任何动作,慕载物也没有,那把利剑僵硬地举在元韫浓头顶。
元韫浓冷笑:“不过如此。”
她抬手,袖袍轻扫,柔软的绸缎却轻而易举地挥落了慕载物手中的剑。
元韫浓将裴令仪掩在袖袍底下,护到了身后。
“我当以为五皇子是仗义行仁,为舅父报仇,不畏惧任何后果。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她微微抬起下巴。
元韫浓半眯着眼睛,“你对弱小喊打喊杀,敢举剑相待,但对我却不敢吗?”
“你!”慕载物嗫嚅着说不出话。
元韫浓说出他心中所想:“因为你知道杀了他顶多就是被罚禁闭,而杀了我就没法善了。”
她语速飞快:“因为你只敢对他下手,你只敢恃强凌弱,你只敢欺负他。因为你杀了他,他失怙失恃,无人替他申冤鸣不平。因为我父亲是岐国公,我母亲是惠贞长公主,我兄长是中郎将。而我,是陛下亲封的朝荣郡主,他的亲外甥女,皇室的宗亲。”
“因为我出身煊赫,天潢贵胄,所以你不敢杀我。”元韫浓嗤笑。
慕载物手都在哆嗦,“元应怜,你住嘴!”
“那你敢吗?你敢动手吗?”元韫浓却上前一步,冲着他仰起脖颈,步步紧逼。
他当然不敢。
若是真杀了元韫浓,先不提大好前程毁于一旦,他能不能保住皇子这身份都不好说。
他虽是惠帝喜爱的儿子,但这么多年宫里宫外也能看得出来,惠帝对于惠贞长公主这个姐姐可谓是相当偏心了。
更何况元氏一族也不是吃素的。
慕载物不自觉弱了气势,后退了一步。
手里的剑“哐当”掉在地上。
裴令仪深深地凝视着元韫浓,眸光澹澹。
皇后终于缓过了神,一掌拍在桌案上站了起来,“放肆!统统给本宫住口!”
慕载物自觉犯了大错,脸色一白,跪了下来。
元韫浓面不改色地转身朝皇后行礼,“娘娘恕罪,五皇子在宫中持剑杀人,扰乱娘娘千秋宴。朝荣唯恐他伤人,情急之下才口不择言。”
“你的意思是全是我的错了?”慕载物怒道。
“难道不是吗?”元韫浓凉嗖嗖地斜睨他一眼。
不是慕载物的错,难道还是她的错了?
慕载物正欲反驳,皇后拍案而起,“都闭嘴!”
好坏全让元韫浓给说了,还师出有名。
皇后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不喜欢与自己三皇子有明显竞争的五皇子,不喜欢贵妃。
可她更厌恶元韫浓和惠贞长公主。
原本天赐这大好机会,刚好把这些她不喜欢的人一并铲除了,可偏偏元韫浓一下子就把她发作的借口消了大半。
如若她再过多为难元韫浓,倒是显得她不是了。
维持了贤惠大方的假面这么多年,总不能因为个元韫浓把多年心血都给毁了,显得自己不可理喻。
“好、好、好!”皇后气得胸闷,转向了惠贞长公主,“惠贞,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元韫浓看向母亲,被母亲瞪了一眼。
她有些心虚,知道母亲责怪她在这时候不顾安危多管闲事,还惹祸上身。
惠贞长公主面不改色,“皇后谬赞,我倒也觉得,应怜甚是聪慧,不耗一兵一卒,仅凭口舌便能止风波。”
皇后被这母女俩的姿态险些气倒。
这才是她最讨厌惠贞长公主和元韫浓的地方。
在贵妃和五皇子面前,她永远是皇后,是母后。
但在惠贞长公主和元韫浓面前,她却是弟妹,是舅母。
皇帝与长公主一母同胞,关系亲厚,倒显得她这个嫡妻像个外人。
“朝荣,无论如何,你目无尊卑,口出狂言,是以当罚!”皇后怒不可遏。
元韫浓微微蹙眉,姿态楚楚可怜,似乎是真于心不忍,“朝荣甘愿受罚,只是清河王世子可怜,遭受了无妄之灾,娘娘可得为他做主啊。”
裴令仪看了元韫浓一眼,配合地跪伏在地上,咬着苍白的唇颤抖。
“五皇子本宫自然也要罚。”皇后当然也不会落下慕载物,“但你也罪不可免。”
慕载物忿忿不平地瞪元韫浓。
原本该各打五十大板,但偏偏这时候有人站了出来。
沈川从席间走出,行礼跪地,“皇后娘娘,臣以为不可。”
皇后眉心一跳,咬着牙问:“你以为如何?”
“朝荣郡主事出有因,虽言语失当,但却情有可原。此事错在五皇子,怎可迁怒于郡主?”沈川跪得笔直,身姿挺拔,神情刚正。
元韫浓望向他,垂眸轻笑。
沈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君子争礼。
这一幕也落在裴令仪眼底,他探究地顺着元韫浓的目光看向沈川。
席间有人小声说道:“韫浓表妹也没做错什么,是五弟自己......”
那声音越来越小。
皇后猛的朝着那个声音看过去,怒火攻心,“淑慎!有你什么事?”
慕水妃闭上了嘴巴,低着头不说话。
但瞧着依然有些不甘心,往元韫浓和裴令仪那里瞟了好几眼,似是担忧。
皇后正要发作,哪料席间走出一人,跪在沈川身边。
是三皇子慕湖舟。
“母后息怒,韫浓表妹能制止五弟犯下大错,乃是善事。”慕湖舟说道。
他同沈川是好友,人以群分,也是端正之人。
同样,也是裴令仪讨厌的人。
“好好好,你们都好得很!”皇后气道。
自己亲儿子跳出来替外人说话。
他们这么一出,显得皇后里外不是人,不辨是非,刚愎自用。
事已至此,皇后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行了,都起来吧,像什么样子?都回座上去。”
她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贬斥自己亲儿子。
尤其是这太子未定是谁的时候。
元韫浓长舒了一口气,悄悄看向沈川。
沈川也正看着她,和她对视后朝她安抚地笑了笑。
元韫浓回以一笑。
“至于你,清河王世子,本宫罚你思过,怎么没好好待着?”皇后只能挑个软柿子。
元韫浓微笑:“娘娘宅心仁厚,必然不忍心叫世子在雪地里冻着,想来也只是做做样子,叫他长个记性。”
还不等皇后说什么,裴令仪就先跪在了地上,“多谢娘娘体恤。”
都被抬到这了,皇后咬着牙转向了慕载物,“五皇子犯下大错,便交由陛下处置。”
“皇后千秋宴,有何事是需要朕来处置的?”外头传来一道声音。
伴随着宦官尖锐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在场的纷纷起身行礼。
岐国公和元彻回跟随惠帝左右,一同入内。
看到元韫浓和五皇子一块站在中央,旁边还跪着个裴令仪,目露惊讶。
“这是怎么了?湖舟、应怜和载物都在这,清河王世子也在这。”惠帝入座。
岐国公和元彻回也入座。
岐国公用目光询问惠贞长公主,惠贞长公主摇了摇头。
戏还得再演一遍,元韫浓心底厌烦。
对于惠帝这个便宜舅舅,元韫浓心里也提不起太大的好感。
惠帝这个皇帝做得是非不分,只想着内斗和集中皇权,或是如何折磨前朝遗民。
斗又斗不明白,贪图享受。
若非是南朝前两代的累积和巩固,早就灭国了。
要不是惠贞长公主的缘故,还有自己这朝荣郡主的身份,元家的立场,前世裴令仪推翻惠帝,元韫浓第一个叫好。
如今周边小国虎视眈眈,再不思进取,变法图强,迟早局势危如累卵。
惠帝枕戈待旦,底下朝臣也上行下效,终日闭门酣歌,醉生梦死。
满座官员多是些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
裴令仪后面称帝,虽然非议多,史官言官口诛笔伐,但于平民百姓而言却是拍手称快的好事一桩。
若是说惠帝疼爱她......也不然。
元韫浓知道惠帝明面上无限偏袒她和惠贞长公主,但也不知道其中实情。
难道是为着跟惠贞长公主的同胞姐弟之情吗?元韫浓对此存疑。
因为惠帝总是疯疯癫癫的。
但臣民不可能说他疯了,只能说他暴躁。
元韫浓和惠帝单独相处时这种感觉更胜一筹,惠帝看她的眼神总让她毛骨悚然。
惠贞长公主在时,这种感觉才会稍弱许多。
最重要的是,她隐约记得惠帝在她小时候想要掐死她。
可她又想不到惠帝要杀她的任何理由。
她是惠帝的亲外甥女,身份上又没有任何能威胁皇权的地方,惠帝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再加上她是多病多梦之人,她只能觉得那只是一场梦。
可直觉上,她依然无法亲近惠帝,甚至于是嫌恶。
本能的厌恶和逻辑上理应的亲切来回撕扯着元韫浓,但本能还是占据上风。
不过如今戏台子都搭好了,她必须演下去。
“陛下明鉴,五皇子不由分说,持剑入殿就是追着清河王世子砍杀,甚至几次险些伤到母亲与韫浓。”元韫浓眉间一蹙,含泪跪下。
她的身姿摇摇欲坠,旁边的慕湖舟下意识搀扶了她一把。
她咬着唇垂泪,“今日是娘娘千秋,五皇子此举是全然不将嫡母放在心里,也全然不将律法放在眼里啊。”
反正她和慕载物这梁子是实打实结下了,人都得罪死了,这会她也不在乎得罪多得罪少了。
不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还待何时?
裴令仪自始至终跪伏在地上,装作可怜样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抽空悄无声息地瞟了一眼旁边的元韫浓。
元韫浓伶牙俐齿,才思敏捷,三言两语就把慕载物往地上踩,还将自己放在受害位置。
慕湖舟见她眼泪欲落不落,我见犹怜。
“表妹莫急。”他低声安慰。
元韫浓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挺好一表哥,就是前世也没斗过裴令仪。
“父皇!你别听她信口胡诌!”慕载物怒道。
惠帝看向慕载物,“那你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慕载物刚刚被气昏了头脑,但也不是傻的。
这会若是说他是替舅舅报仇,那不就是应了元韫浓说的那些话吗?
于是他“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父皇明鉴!”
他避重就轻道:“清河王世子不但殴打官吏之子,还口无遮拦,居然敢不满于父皇决策,辱骂父皇!这是不将父皇,不将我南朝放在眼里啊!儿臣是实在气不过,才鲁莽之下酿就大错!”
这话可说到惠帝心里去了。
他本就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处置前朝遗民,清河王一脉原本的正统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几代过去,多少年过去了,还有声音说他们慕南一族是篡位上台,逆臣贼子。
好不容易拔除了清河王,却还留了个裴令仪,叫他不好大动干戈一并除去。
还得留着个清河王世子的头衔在裴令仪头上,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元韫浓和慕载物的小打小闹他并不放在心上,恼火的是慕载物让他丢了脸。
但引起这段纠纷的裴令仪,倒是让他愈发嫌恶了。
“哦?可有此事?”惠帝问道。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心!”裴令仪伏在地上,头都没有抬起来一下。
“是五皇子信口雌黄。”事已至此,元韫浓这会是必须要做这个正义之士了。
若是保不下裴令仪,那今天她不但白干还得罪了皇后,又和慕载物撕破了脸,岂不是亏大了。
慕载物连殴打官吏之子都编出来了,也真是有够不要脸的,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她咬了咬牙,道:“清河王世子身份特殊,五皇子在千秋节时对其喊打喊杀,嘴上称之为替舅父报仇,现在又说是为父平怒,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嘴上堂而皇之,实则只为一己之私。”
“在这个节骨眼上行此事,岂不是叫天下子民笑话我南朝?要朝荣来说,五皇子行为存疑,其心可诛!”元韫浓说。
她这是在提醒惠帝,裴令仪身份特殊。
私底下磋磨也就算了,若是拿到明面上还这样,不但史册上要写他不仁不义,民间也会不满。
毕竟屠杀叛乱的前朝余孽还能算师出有名,可裴令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而且说到底,清河王才是曾经的正统,是慕氏先祖从裴氏那里抢来的皇位。
元韫浓无视慕载物看过来的刻毒目光。
好了好了,反正这下是跟慕载物不死不休了。
怕是他们身后的家族都是彻底的对立面了。
原本因为元氏隐隐倾向于慕湖舟,而和慕载物的母族张氏暗中不对付。
现在好了,她都站出来当面跟慕载物撕了。
这下两家是彻头彻尾的死敌了。
元韫浓向来以柔弱示人,少有如此强硬的时刻。
沈川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元韫浓,以为她是心地善良,心怀正义。
“陛下,朝荣郡主所言句句属实,还望陛下明察。”沈川跪地道,“若是今日罚了世子,岂不是叫前人寒心。”
元韫浓悄悄瞟了一眼沈川,暗自摇头。
沈大哥啊沈大哥,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刚直不阿,不乐意绕弯子。
也难怪不招惠帝待见,更被裴令仪不喜。
若不是因为身为慕水妃的夫婿,她又一直拦着裴令仪,不然只怕早就被裴令仪砍了八百回了。
但裴令仪也照旧不待见沈川。
慕水妃也小声地补了一句:“确实是五弟出手伤人在先。”
慕湖舟也道:“还请父皇明察。”
“父皇!”慕载物急道。
元韫浓也喊道:“阿舅!”
谁不会喊似的?元韫浓暗自翻了个白眼。
惠帝稍显犹疑。
元韫浓所说的那些话是不假的。
惠帝本就多疑,上下扫视了慕载物,愈发疑心他是有取代君父的意思。
惠贞长公主不轻不重道:“小五身为皇嗣,着实不够体面了。这到底是皇后生辰,持剑闯入,满嘴杀戮,惊扰了贵客。还是小三年少老成,有陛下昔日风范。”
“姑母谬赞。”慕湖舟向惠贞长公主作揖。
惠帝不免勃然大怒,道:“老五,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你母后生辰,你居然持剑闯入,喊打喊杀?”
他只字不提裴令仪的事情。
元韫浓知道这件事情怕是要揭过了,松了口气。
她本就没指望惠帝会为了裴令仪做什么,只要不罚裴令仪就够了。
“滚去你母妃那里禁足半年,这半年里吃斋茹素,潜心悔改。”惠帝道。
慕载物本就是惠帝喜爱的儿子,养在张贵妃膝下。
这惩罚不痛不痒,甚至可以说是极其偏袒了。
但慕载物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样的亏,用怨毒的眼神瞪了一眼元韫浓和裴令仪。
事已至此,元韫浓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于是便回敬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皇后的视线扫了过来,在皇后开口之前,元韫浓先上前一步,跪在地上。
“朝荣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虽事出有因,但也有错在先。所以自请去祠堂罚跪两个月,向列祖列宗悔过。”元韫浓道,“先跪太庙,再跪元氏祠堂。”
反正到时候装晕就行了。
按理来说是不必跪太庙的,但她既然说了太庙,又显她宗亲身份,又显她诚心悔过。
在惠帝面前,就该更把自己身份往宗亲这靠,而不是世家那贴才对。
毕竟她身份特殊,是皇族和世家结合的政治产物。
她这一说,把皇后想要说的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现在话吐不出来,却也咽不回去,皇后胸口起伏两下,气得胸闷气短。
元韫浓这以退为进,还给博得一个良善识大体的好名头,反倒是叫她不好发作了。
“韫浓表妹自幼体弱,如今又是寒冬腊月里,两个月是否太为难表妹了?”慕湖舟看着元韫浓苍白的脸庞,微微蹙眉,“还请父皇酌情宽恕。”
皇后更是气得呕血。
元韫浓自请受罚,让她无处发挥,已经很让她窝火了。
都这样了,她这好儿子还替元韫浓求情。
惠帝倒也没想让元韫浓受什么重罚,摆了摆手道:“朝荣体弱,是该酌情体谅。罚跪太庙七日,清早寒凉,便每日从未时到酉时吧。”
从两个月缩水到七天,还只下午两个时辰。
那还罚什么罚?
反倒是长了元韫浓的脸面,显得她地位超然于皇子了!
皇后再恼恨,但惠帝心意已决,她也只能在此时装出大度模样。
“如此也好。”她皮笑肉不笑道。
元韫浓立即垂着眼睛做出泫然欲泣状,柔柔弱弱道:“朝荣多谢陛下娘娘体恤。”
“好了,皇后千秋,得多高兴些才是。”惠帝这才转过头对皇后道。
皇后此时哪里还高兴得起来,只能强撑着笑脸点头。
宴席上还是一番其乐融融的假象,裴令仪早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不在惠帝面前晃悠。
元韫浓坐在席间,接受四面八方时不时传来的打量和审视。
她泰然自若,仿佛没有觉察到那些视线一样,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
其中最直接的视线必然是慕载物杀人般的目光了。
元韫浓甚至还抬起头看过去,对他微微一笑。
这如同挑衅般的举动更是让慕载物气得半死。
回去之后,元韫浓才接受父兄的询问,她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了。
元蕴英在旁冷笑:“你知道你添了多大的麻烦吗?张氏必然替五皇子报复元氏。”
“行了,我们岐国公府也不怕他们的。”岐国公皱了皱眉,“事已至此,别再多怪,左右我们本就不支持五皇子。”
元彻回道:“三皇子既是中宫嫡出,行止有度,皇后和张贵妃又素来不合,不妨转向三皇子?”
元云和看似对此非常赞同:“三皇子为人正直,对父亲和夫人也是尊敬,不失为良主。”
岐国公却若有所思:“这趟浑水,我们元家能不淌便不淌,暂且观望着吧。”
元韫浓低着头。
跟前世一样,兄姐们支持慕湖舟,但父亲却更偏向中立,是保皇党。
“罢了,应怜今日受惊了。”元彻回摇了摇头,叹息着看向元韫浓,“明日还要去太庙领罚,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元蕴英冷哼一声:“自讨苦吃。”
“蕴英。”元彻回皱眉念了一句。
元蕴英别过了头。
“明日为父会提前替你打点好,能少吃点苦,便少吃点苦。”岐国公拍了拍元韫浓的肩膀。
“多谢父亲。”元韫浓姿态柔弱。
岐国公点了点头,“今日便都早些休息吧。”
一群人正要散去,惠贞长公主却道:“应怜,你先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元韫浓暗叹一声。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母亲可没父兄好糊弄。
果不其然,惠贞长公主是从头到尾问了每一个细节。
得亏元韫浓从小就爱说瞎话,硬是编了个合理的借口出来,惠贞长公主还是将信将疑。
她似有忧虑,反复叹气:“即使如此,往后还是离那清河王世子远些为妙。一来是他身份微妙,再者便是他身上总有股鬼气,为娘觉得他邪气得很。”
裴令仪面色苍白,眉眼却冶艳,但眼睛却乌黑得浓极了。
那种艳色掩藏在冷色下,显得裴令仪像是艳鬼。
或许是漂亮,可绝不会是长辈们喜欢的面相。
元韫浓欲言又止。
阿娘啊,你是不知道他最后当了皇帝的啊。
那时候就没人敢说那是邪气了,都说是龙气。
她想了个借口:“他以后也是要袭爵的,我看他根骨好,来日入朝为官,也许是我元氏一大助力呢?”
惠贞长公主看着元韫浓,最终幽幽地叹息一声:“应怜,你该知道,这个元府,只有你我母女二人才自始至终是一线的。”
元韫浓愣了愣。
“我并非你父亲原配,你也不是你父亲第一个孩子。支撑我们的,是皇族宗亲的身份。我同你父亲,也是政治联姻。”惠贞长公主道。
惠贞长公主从前并没有跟元韫浓说过这些,但她所做的,整个元府所表示出来的,就是这个意思。
可元韫浓是重生而来的人,她见过兄姊待她的真心。
但人心是复杂的,前世与外而言他们到底是一家子,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没有外力的时候,他们也会从一而终吗?
惠贞长公主旧事重提:“当年在你之前,我怀过另一个孩子。但你二姐受她生母留下的奶嬷嬷挑唆,素来对我敌视,也疑心我生下的孩子会取代他们的位置。”
元韫浓之前也有所耳闻,在她之前,父母亲也孕育过另一个孩子,只是后面意外流产了。
母亲也因此伤了身子,后面也是好不容易才怀了体弱多病的她,之后再无所出。
“这不是意外吗?”元韫浓突然间有些胆寒。
“是意外,你二姐意外撞到了我,我摔下台阶流产。”惠贞长公主没什么表情。
元韫浓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
难怪即使惠贞长公主和元蕴英不睦,但元蕴英面对长公主时似乎总是心虚回避。
“那真的是一个意外吗?”元韫浓问。
惠贞长公主说:“你二姐撞到我的确是意外,但我流产却不是。”
不是意外流产,那又是谁的示意?谁的首肯?
元韫浓一时无言:“......阿娘。”
她隐约意识到这后面不为人知的秘辛藏了多少龌龊和诡谲。
像是纸糊的窗户被捅破了一个小口,外边浓重的夜色就从这个小孔里漫了进来。
“有些事情不要去问,只管自己快活就好。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何其之多,活在当下。”惠贞长公主笑了笑,爱怜地摸了摸元韫浓的头发,“我的应怜想要什么,阿娘都会给你拿来。”
元韫浓张了张嘴。
理智告诉她,这时候打破砂锅问到底绝不是一件好事。
有些事情,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也就算了。
可她重活一世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初......啊......她是为了什么来着?
为了沈川吗?
可像她这样自私薄凉之人,真的这么在意沈川吗?
惠贞长公主柔声道:“夜色已晚,早些回去睡吧,明日还得进宫呢。”
元韫浓深深地看了一眼母亲,“是。”
裴令仪轻叹一声,黑色兜帽滑落,骨秀神清。
在燃烧照明的火光里,他的脸盛放出堪称妖异的诡谲。
他对元韫浓微微一笑:“自然是逃命去啊。”
黑云密布,朔风愈寒。
元韫浓这才发觉裴令仪素净的黑衣似乎是被濡湿了,因为黑色看不出什么不对,但是凭借这血腥气,能猜得出是血。
只是不知道这血是裴令仪,还是别人的。
他握着剑的那只手,正不断地往下滴血。
“我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惠帝会放过我吗?”裴令仪的笑意并没有抵达眼底。
当然不会。
元韫浓很清楚这一点。
早在十几年前,甚至于更早,早到裴令仪在娘胎里的时候,惠帝就想要他死。
这或许是他忍无可忍后的绝命一搏,或许是他韬光养晦后的蓄谋已久。
但无论如何,元韫浓的立场和身份都应该拦下他。
如若让裴令仪活着离开京华,他必然会成为南朝的心腹大患,甚至于会颠覆南朝。
难道要将她的来日,元家的来日,全系于她一念之间吗?
元韫浓从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阿姊,我只挣这一条残命。”裴令仪说道。
他一面说,一面将剑锋更贴近元韫浓脖颈,似乎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元韫浓眸光一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拔下发钗刺向裴令仪。
她的动作使自己的侧颈碰到了吹毛断发的利剑,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裴令仪一怔,下意识将剑挪开了一些。
发钗距离他的咽喉咫尺之间,而他的剑也架在元韫浓肩上。
小满和裴七裴九都拿出了武器,相对严阵以待。
“阿姊这是做什么?”裴令仪垂眼看着闪着幽暗金光的发钗。
盯着裴令仪那张脸,元韫浓将发钗攥到掌心生疼,她看到裴令仪握着剑的那只手一直在流血。
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浅浅的血洼。
发钗从咽喉处离开,却扎进了裴令仪的肩膀。
裴令仪闷哼一声,后退了一步。
“主君!”裴七裴九脸色大变。
元韫浓抽回了发钗,仿佛刚才那下只是她泄愤的举动。
裴令仪关注着元韫浓的表情,“阿姊?”
元韫浓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意识到了什么,裴令仪眉眼略有松怔,朝着元韫浓行了大礼,跪地叩首,“郡主永无忧。”
元韫浓恼火地一脚踹在裴令仪肩膀上刚刚被她扎的伤处,裴令仪吃痛下向后踉跄着斜了斜,但很快稳住了身形。
“滚!”元韫浓怒道。
她甚至为自己这一刻的决定恼怒。
裴令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郡主!”霜降急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真叫裴令仪走了,等同于放虎归山。
从此苍鹰解扣、鸟脱樊笼,裴令仪若是再回来,必然叫取惠帝项上人头。
元韫浓闭了闭眼,“南朝气数将尽,若是以后三表哥当不成皇帝,我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
这话也不知道存有几分自我安慰。
裴七同样焦急:“主君,万一朝荣郡主回头就将此事告知元彻回呢?”
“若真如此,那便是我命了。”裴令仪没再回头。
趁着夜色翻身骑上舞阳儿,商队启程,在二者掩护之下,裴令仪奔赴逃路。
风雪夜茫茫,裴令仪骑着黑马破开冷冽肃杀的雪与风,日后且作亡命徒,待他杀回京华。
他一抬头,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该说是畅快还是窃喜,是动容还是晦涩不明,那一轮黯淡的月,却再次照亮了他龙驹夜逃的路。
此回,只挣得残命一条。
元韫浓两眼一睁就是自己枕在裴令仪膝上。
裴令仪垂着眼凝视着她,见她醒来,扶了她一把。
前世再亲密也有了,今生元韫浓也不会为这些举动而心慌意乱。
更何况,元韫浓本就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他们总说女子的贞洁在罗裙之下,可元韫浓总不以为然。
那是什么鬼东西?怎么男子有通房,女子便得是完璧之身?无非是用来束缚女子的鬼扯罢了。
等她做了皇后,就像前世那样把这些鬼规矩全给......
诶?
她这一世的目标不是沈川吗?
沈川在她眼里,真的比得过荣华富贵,权势滔天吗?
元韫浓反应过来。
“阿姊睡着了。”裴令仪神色如常。
元韫浓没想到这一边。
她是因为前世习惯使然,裴令仪又是怎么用平常心待她如此亲近?
她看了一眼外边的天色,想到跟惠贞长公主约好的装晕战术,有些心虚。
她是忘了个一干二净,反而睡着了。
“咳咳。”元韫浓还真觉得脑袋有点昏沉,咳嗽了两声。
总不至于做了个前世的梦,现在也跟着头疼了吧?
元韫浓隐约有自己又要病了的预感。
“阿姊?”裴令仪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元韫浓,“着凉了吗?”
元韫浓摆了摆手,“可能是睡太久了,我得回去了。”
裴令仪抿了抿唇,“那明日......”
“想什么呢?我是来受罚的,自然还要来。”元韫浓都没想明白裴令仪怎么想的。
想来估计是被抛下久了,总觉得会被丢下。
“嗯。”裴令仪点了一下头。
元韫浓出去前又偷了点贡品塞在裴令仪怀里,“多藏些回去,人学机灵点,别老跟那几个混账硬碰硬的。”
裴令仪低着头,“好。”
“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元韫浓叮嘱完,便行色匆匆地离开。
再晚些,惠贞长公主怕是要等急了找人来寻,要是撞见了裴令仪,那可就说不好了。
回去的马车上,惠贞长公主果然问了:“今个儿怎么这么迟呢?说好的装晕带你回去,怎么也没个动静?”
“母亲,我是想着头一日便装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躲懒了吗?总得装个几日的。”元韫浓早有准备。
“先前怎么没见你说呢?”惠贞长公主点了一下元韫浓的额头。
因为现在要教裴令仪了。
但元韫浓总不能说实话。
她靠在惠贞长公主身边,“实际上是打了个瞌睡睡过去了,这才晚了些。”
这也是实话。
“你啊。”惠贞长公主无可奈何,“罢了,不过也就这几日的事,这几日里母亲陪你进宫,哪天不顺畅了直接装就是,母亲自会接应你。”
“我就知道阿娘最好了。”元韫浓笑道,“那阿娘这几日便是要日日进宫了。”
惠贞长公主道:“无非在宫里陪陛下聊聊天,逛逛御花园的事。”
元韫浓心满意足,借口自己在太庙里头跪着又饿又无聊,叫霜降给自己备了饱腹的点心。
但把食盒提到裴令仪眼前的时候,裴令仪也没有很开心。
跟元韫浓设想的不太一样,“怎么了?”
“阿姊脸色不太好,还是昨日里受了凉吗?”裴令仪问。
“倒也不碍事,我本就多病,你尝尝这羊肉和樱桃。”元韫浓把食盒往裴令仪面前推了推,催促道,“快吃,羊肉还热着呢。”
裴令仪依言吃起来。
“这羔羊还是我入宫前兄长刚烤的,在院子里支了架子,撒了佐料,刷上蜂蜜,烤得滋滋冒油。”元韫浓说,“我才尝了两块,兄长叫我带上宫里吃。”
可见他们岐国公府这一家子,除了岐国公,倒也没多敬上。
在太庙罚跪的时候吃烤羊,他们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裴令仪低垂着眼眸,“是好吃的。”
“那自然。”元韫浓颇为得意,指了指食盒里的樱桃和红绫饼,“瞧瞧这规格,都是按照曲江游宴来的。”
曲江游宴是为庆祝新科进士,一边观赏曲江边烟水明媚,春花烂漫,一边品尝宫廷御宴佳肴美味。
宴上必有樱桃,皇帝还会赐红绫饼。
裴令仪顿了顿,抬眼看向元韫浓,“阿姊是想我科考做官吗?”
哪是做官啊?是做皇帝。
元韫浓神情未变,“你日后必有大成,条条大路都能通往京华,科考不科考,自然随你心意。”
“沈川走的就是科考路子。”裴令仪说。
“他是他,你是你,这怎么比?”元韫浓摇头。
“是我考虑不周,沈川是官宦子弟,聪敏知礼,前程大好,又同阿姊家世交。”裴令仪自嘲般弯了弯唇角。
而他本就是一无所有,又背负所有之人。
他若是去科考,惠帝怕是得把所有跟前朝沾点边的人全杀了。
他还要说什么,一张嘴,就被一颗樱桃堵上了。
裴令仪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愕地看着把樱桃塞进他嘴里的元韫浓,唇珠碰到了元韫浓微凉的指尖。
樱桃珍贵,又是第一茬的,供奉上来那么点。
总共就那么些,还分了些送到了惠贞长公主这里,宫中也就太后和帝后那送了。
想着裴令仪应该没尝过,元韫浓顺了一把放到了食盒里。
元韫浓望着裴令仪乌黑的眼珠,“不要妄自菲薄,清都,不要自苦。”
又是这句话。
裴令仪眸光颤动,喉结滚了一下,吃下了那颗樱桃。
丰沛的汁水绽开在唇齿间,樱桃独特的果香。
“甜吗?”元韫浓问。
唇齿间还残留着樱桃酸涩带有的微苦,裴令仪却说:“甜的。”
他手上的冻疮又开始难耐的痒,因为太温暖了。
在废弃的冷宫里点燃篝火也暖不了的苦寒,烈酒割喉也烧不着的彻骨,此时此刻却被驱散了。
取之而代的却另外的感觉,温暖到发痒,隐隐作痛的错觉。
元韫浓也拣了一颗丢进嘴里,马上被酸得眉头紧皱,“今年的怎么酸成这样?”
她又用怜惜的眼神看向裴令仪,给孩子苦的,这么酸的樱桃都说甜。
“阿姊不喜欢的话,便吐了吧。”裴令仪伸出手递到元韫浓唇边。
前世夫妻做久了,元韫浓没觉察不对,把嚼烂的果肉吐到了他手里。
裴令仪盯着元韫浓嫣红的嘴唇,也不知道跟樱桃比起来哪个更红一些。
“你怎么不吐核的?”元韫浓想起来。
“嗯。”裴令仪低着头,“咽下去了。”
元韫浓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就没追着问,转移话题:“还是吃羊肉和红绫饼吧。”
“好。”裴令仪点了点头。
这回元韫浓早有预备,还带了书,在食盒里的盘子下头垫着。
她还多带了几本,交给裴令仪回去自己看。
“谢谢阿姊。”裴令仪接过来。
“你身边那两个侍卫,裴七裴九,应该也是会带书进来给你的吧?”元韫浓想起了一直跟着裴令仪的那两个人。
裴令仪顿了顿,“有些书,他们也是拿不到的。”
“拿不到的,想要看的,都跟我说,就算是孤本我也能寻来。”元韫浓道。
“嗯。”裴令仪总算是露出了点笑。
在他那张漂亮且苍白的脸上,因为这点笑,死气沉沉一下子生动起来。
元韫浓莫名有了些成就感,甚至有些亢奋。
想想多厉害,她要是能养出个名垂千古的明君出来的话。
“要我给你念吗?”元韫浓问。
裴令仪看了元韫浓一眼,他总觉得元韫浓把他当小孩似的。
分明他只比元韫浓小了几个月。
他抿了抿唇,摇头。
元韫浓看上去颇为遗憾的模样。
“阿姊要睡一会吗?”裴令仪飞快地吃完了羊肉,留了两块红绫饼和樱桃,收拾进了食盒里。
留着还能慢慢吃,这个冬天总算不会太难熬了。
元韫浓原本不太困的,但是昨日起便头晕,再加上殿内因为她受罚备了炭火,烧得正旺,暖和得很,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这地方就几个蒲团和拜垫,怎么睡呐?”元韫浓嘟嚷着抱怨。
裴令仪将所有蒲团和拜垫都摆在一块,“我想法子找些软垫来,明日便能叫阿姊躺得爽利些了。”
裴令仪连自己睡的都是破烂漏棉花的褥子,还想着给她找垫子。
唉,真是小可怜。
元韫浓说:“将就一下也无妨事。”
往软垫上一倒,她刚叹了口气,就被裴令仪用手轻柔地托起了头颈,挪到了腿上。
这位置刚好。
前世元韫浓也习惯了这样,她和裴令仪举止极尽亲昵,却也习惯了让彼此不痛快。
她睡得昏昏沉沉,直到要归家了才被叫醒。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日,元韫浓每天尽是投喂裴令仪,然后睡到要归家才醒。
今日倒是不同寻常,元韫浓在梦里就已经是一片水深火热。
前世惠帝愈发昏庸暴戾,到了后头开始寻仙问道,妄想能够长生不老,宠幸几个不知所谓的方士,砍了一大片谏言的大臣。
朝堂之上,怨声载道,人人自危,无一不是怕惠帝发狂杀到自己家的。
吏治腐败,赋役繁重,赏罚不均,朝局动荡。
皇帝驾驭不住底下那些人,四地世家军阀割据混战,曾臣服的外邦也纷纷想入主南朝。
滚滚当道的不是奴颜婢膝者便是狗行狼心者,僭臣奸佞专权。
保皇派中,不少人倒戈向了三皇子慕湖舟,沈川也是其一。
那时候元韫浓已经嫁成了沈川,和沈川相敬如宾。
像沈川和慕水妃这种人,即便是姻缘之人并非心中所爱,也不会亏待对方。
更何况沈家和元家是世交,沈川和元韫浓自幼相识,他把元韫浓当成妹妹怜爱。
世家大族喜好风雅,正值春闱放榜,是各家拉拢寒门出身的新科进士之际,也是士族往来更为频繁的时候。
这时的宴会滔滔不绝,往来走动,元韫浓只以为是参加了一个文会,同沈川一起。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美酒珍馐值万钱,才子佳貌人话姻缘,权贵文人阔谈高论。
一个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文会。
沈川正和人应酬,在慕湖舟那处。
元韫浓身边坐着的郑女幼郑六娘,正是这文会的主人家。
元韫浓同她是手帕交。
“我父亲办这场文会,也是为我看郎婿。”郑女幼说,“先前你家送来婚宴帖子,险些给他急上火。”
元韫浓颇为诧异,“郑伯父急什么?”
“自然是因着你比我年岁小,却早早配了个金玉良缘,他又找不到最合适的女婿。”郑女幼撇了撇嘴,“搞得我有多恨嫁似的,又不是养不起女儿。”
自然是因为在郑伯父眼里,女儿的婚姻极具价值。
郑女幼难过的地方正是因为处处可以感知到的不公正,偏偏她必须咽下这个不公正,哪怕划拉得嗓子血糊糊的。
偏偏家族待她不薄,叫她不能反抗,也无力反抗。
元韫浓拍了拍郑女幼的手背,以示安慰。
她正欲说点什么,却见郑家家仆神色仓惶地跑来,在郑女幼耳边说了几句。
郑女幼神色一变。
“怎么了?”元韫浓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压低了声音问。
郑女幼低声说:“一会你寻个由头,叫上沈川马上走,后院的井里发现了我父亲部曲的尸体,怕是要出事了。”
他们这些人自幼浸润权术相斗,在京城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狼虎窝,掉块木头砸死都是士大夫的富贵场长大,自然对风波来临的前兆异常敏感。
只是郑女幼说的这个一会还没来,话刚说完,事情就已经不对了。
一群身着黑衣、面蒙黑巾的死士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涌入。
这群死士训练有素,身手矫健,目标明确就是几个达官显贵和文人墨客。
第一个倒下的是满脸惊惧的京兆尹,第一反应就是往桌子底下爬,被死士揪着后领子一把拽了出来,抹了脖子。
鲜血汩汩染红了一片,一时间血光四溅,宾客四处奔逃,尖叫声、呼喊声交织一片。
护卫们匆忙赶来护主,慕湖舟的暗卫将慕湖舟团团围住。
沈川拔剑,对上死士的利刃。
郑女幼脸色一片惨白,慌忙推着元韫浓肩膀,“走走走!快走快走!”
小满是武婢,忙护着主子往安全处走。
元韫浓也没想留着。
天大地大,她命最大。
本想着趁乱逃走,没想到立刻就被人抓住了。
郑女幼吓得魂飞魄散,“四娘!”
小满不是那出手的死士的对手,元韫浓也是意想不到。
毕竟霜降是惠贞长公主挑的,性子稳重,做事周全。
小满则是元彻回择中的元家暗卫,放在元韫浓身边保护她。
元彻回挑中小满的一个原因,在于小满很能打。
但是小满居然打不过?
元韫浓越看越觉得抓自己的这个死士有些眼熟。
“沈大人,好好看清楚这是谁。”死士把元韫浓推到身前,扳着她的脸面向沈川。
沈川脸色大变,“韫浓!”
慕湖舟神情凝重,抬手示意护卫们止干戈。
“沈大哥......”元韫浓的表情几经变化。
她都没想到自己能背成这样,都没想逗留,悄悄遛走都能被认出来逮住了。
倒霉催的,凭什么冲着慕湖舟的刺杀,要抓她?
“真是郎君有情,妾有意啊。”死士啧啧称奇。
他把刀架在元韫浓脖颈上比划,“乔木世家元四娘,沈大人的妻子,三皇子的表妹,南朝的朝荣郡主。好尊贵的身份啊,真是有用的人质。”
“有什么大可以冲着本宫来,不必为难表妹。”慕湖舟蹙眉。
死士笑了笑,“二位若是还要一个活着的郡主,最好按我说的做,我们今日之行的目的并非几位。”
此话一出,几人都愣了愣。
不是冲着三皇子来的,那是冲着谁?
满堂权贵太多,一时间还真无法锁定。
“你想要什么?”慕湖舟定了定心神。
那死士还怪有礼貌的,“那便请二位放下武器,驱散身边守卫,先且安分一些吧。”
沈川和慕湖舟只能照做。
那死士竟也守约,一把将元韫浓朝沈川那边推去,“郡主走吧。”
沈川忙上前接住元韫浓,低头看她是否受伤,“韫浓!可有伤着?”
元韫浓摇了摇头,沈川才松了口气。
那死士居然当着扯下了面罩。
看清那张脸,元韫浓睁大了眼睛,裴九?
死士们全部毕恭毕敬地朝向一个位置,一个人越众而出,掀开黑色兜帽。
那张空谷幽兰般充斥着死气的漂亮面孔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众人俱惊。
裴令仪?
只有元韫浓心如死灰。
太好了,是裴令仪,我们都完蛋啦!
就按照之前裴令仪那活法,在座众人对他那态度,他不把他们都活剐了元韫浓都觉得他慈悲为怀。
现在想来,元韫浓真是后悔那时候放走了裴令仪。
再不济,她当时也该态度好些,不该放了裴令仪又捅那一下还恶语相向。
这丝毫不符合她要么事情做绝,要么留条后路的行事风格。
元韫浓开始回忆自己这些年对裴令仅怎么样?
答案是——不怎么样。
她对人待事都戴张假面,在裴令仪面前却不怎么装。
可她本性就恶劣刻毒,所以对裴令仪虽没有什么打骂欺辱,但也相当刻薄。
总的来说,是个旁观者。
如果裴令仪秋后算帐,那她应该排不上号。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元韫浓缩在沈川怀里装鹌鹌。
死士拖来了椅子在院子里,裴令仪坐下。
他神色冷淡地用手帕擦拭了两下手里的剑。
周围尽是以往瞧不上他的权贵们此时都战战兢兢地立在一边,被死士们刀剑以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裴令仪果然命硬。
纵使命如草芥,这漫山遍野,数他难杀。
“裴清都,你这是何意?”慕湖舟冷声问道。
叫退了身边的护卫,现在他们一群人都如同砧上鱼肉,任由裴令仪宰割。
“南朝气数将尽,孤自然是乘人之危,前来索命啊。”裴令仪缓缓抬眼,笑道。
前朝幽魂,前来索命。
他慢条斯理地丢下擦刀的绢帕,“方才死的那几个,都是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三皇子提醒我了,欺我辱我之仇,也该算算了。”
像是饶有趣味般,他把目光投了过来,“韫浓阿姊,别来无恙啊?”
元韫浓一僵。
沈川皱眉将元韫浓护在怀里,“应怜是女儿家,你又何苦将她牵扯其中?”
“好一个伉俪情深,沈家大哥和韫浓阿姊鸾凤和鸣,可还曾记得旧人?”裴令仪目光阴鸷,“可怜了淑慎公主,至今还未嫁,原来海誓山盟,转头亦可摒弃。”
元韫浓表情阴沉下来。
真该死,果然还是为了慕水妃来出气。
“你又何必将水妃牵扯进来?”沈川怒道。
裴令仪扬眉,“还是说沈兄想要享齐人之福,娥皇女英不忍弃其一?是个负心薄情之人啊?”
“裴清都!”元韫浓忍不了一点。
裴令仪顿了顿,对视上元韫浓的眼睛,两人齐齐回避。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勾起唇角,“阿姊何必生气?仔细气坏了自己。”
元韫浓喊了那一声就后悔了。
她何苦跟裴令仪争一时之气?如今他为刀俎,我为鱼肉,倒不如乖乖认了呢?
“说来从前阿姊待我不薄。”裴令仪状似回忆过往,用手撑着脑袋,朝着元韫浓伸出一只手,“过来。”
元韫浓当然不想过去。
但是旁边的死士刀锋一横,实打实的威胁。
见慕湖舟和沈川想动,元韫浓咬了咬牙,按住了沈川的手,“别冲动。”
“韫浓......”沈川还托着元韫浓的臂弯。
这一幕落尽裴令仪眼底,他眸色渐深。
回应了沈川担忧的目光,元韫浓朝裴令仪走去。
才走近,就被裴令仪扼住了手腕拽到了跟前。
元韫浓一个踉跄,膝盖撞到了裴令仪腿间。
裴令仪身子前倾,靠近元韫浓,与她四目相对,十足的侵略性。
“你......”元韫浓一阵心悸。
“阿姊。”裴令仪道,“要不要猜猜接下来我要杀的,都做了什么事?”
元韫浓当然不想猜,但眼下情形也容不得她拒绝了。
那些死士从人群里揪出了十来个人,摁在台阶前让他们跪成一排。
无视哭嚎和哀求声,裴令仪站了起来,扳过元韫浓的下巴让她看着前面那些人。
“阿姊来猜猜,他做了什么?”裴令仪随手指了其中一个人。
元韫浓笼统地胡沁了一个出来:“他克扣你吃食,待你不好。”
“嗯,阿姊真聪明,这都猜对了。”裴令仪点了点头。
这都能猜对,元韫浓也没想到。
裴令仪语调柔和:“六岁那年除夕,他将我手里唯一一块冷透了的酥饼抢去喂了狗,然后笑着看我跟狗抢食。”
“七岁时,他踩碎了我偷来的果子,叫我跟狗一样吃掉。”
“十一岁,我饿坏了,只能吃泔水。油腻的剩汤剩饭,只要能饱餐一顿,有什么要紧的?被他瞧见了,扇了我四个耳光。”
“哦,还有啊,十二岁的时候......”
元韫浓越听心越冷,在她没看见的地方,裴令仪受过更多的欺辱和委屈。
这些都还只是欺辱他的仇,那刚刚上来直接杀掉的那几个,得都干了什么事啊?
但这些都是她能听的吗?
哪个登上至高点的人愿意叫别人知道这种过往?凡是知情者,恐怕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算是有恩者也唯恐被清算,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人?
裴令仪终于说完了,然后示意般抬了一下眼皮。
那人也早已经涕泪横流,以头抢地,哭着喊着求裴令仪原谅,饶他一命。
站在那排人身后的死士面不改色,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溅出来的血撒到了元韫浓华贵的裙摆上,她惊叫了一声,惊恐地朝后退去。
却踩到了别人的脚尖,头也磕到了那人坚硬的胸膛。
元韫浓猛的转过头,对视上裴令仪幽深的乌黑眼睛,似有野火烧不尽。
“裴清都!韫浓胆小,身子又弱,你如此恐吓她,她如何承受得住?”沈川怒不可遏,忍不住迈步朝前。
他却被死士拦了下来。
“胆小?”裴令仪重复这两个字,用惊奇好笑的语气,“元应怜——胆小吗?哈!”
裴令仪掐着元韫浓的下巴,叫她正视前方,“还没结束呢,阿姊逃什么?”
他继续一个一个地念着那些人曾经对他有多残忍多恶劣,死士将那些人一个又一个枭首示众。
元韫浓近乎麻木地被裴令仪摁着看完了全程。
浓重的血腥气直往鼻尖涌,血撒了一地,她的裙子上也溅上了不少的血,滚落的头颅死不瞑目。
元韫浓本能地感到作呕。
终于结束了。
“阿姊对这场戏可还满意?”裴令仪似笑非笑,“你说我下一个该砍谁?沈兄好不好?”
元韫浓没有说话。
裴令仪看向她,发觉她在颤抖,脸色苍白,眼睛里流动着细碎的光影。
分不清那是春光的折射,还是泪光。
裴令仪僵硬了一下。
元韫浓自幼娇生惯养,别说是这番血腥场面了,哪怕是磕破了油皮,惠贞长公主都能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心疼半天。
他居然把这枭首示众的场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元韫浓眼前?
他有些烦躁,“叫他们安生地死,是抬举他们了。”
见元韫浓眼底潋滟,还是直直地看着满地狼藉。
裴令仪伸手遮住了元韫浓的眼睛,虚揽着她往后回避了两步,“别看了。”
他姿态小心,把旁人都看得一愣。
“不看了,别怕。”他轻声说道。
元韫浓拽下他的手,泄愤般狠狠一口咬在了裴令仪的虎口上。
立马就尝到了血腥味,元韫浓睫毛受惊般颤动。
裴令仪却跟不会痛似的,表情都没变一下。
他仔细关注着元韫浓的表情,对着下属们低声命令:“处理干净。”
死士们动作麻利,很快就处理好了现场。
连青砖台阶上都泼了几盆水,血腥气都被冲刷得淡了不少。
元韫浓依然没松口,紧紧咬着裴令仪的手。
裴令仪抬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元韫浓的脸庞。
元韫浓终于松了口,嘴唇被血染得鲜红,她用手背一抹,在脸颊上留下一抹淡红的痕迹。
裴令仪见她眼尾和下睑都浮着病态的红晕,脸色却异常苍白。
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过了她的脸庞,闪烁如同蝴蝶在双颊边。
那是眼泪吗?
砸落在裴令仪的手指上,带着不知名的分量,像是灼伤了手指,他蜷缩了指尖。
裴令仪深吸了一口气,将元韫浓推向了沈川,“我们走!”
死士们整齐划一地收刀,迅速撤离。
沈川连忙大跨步冲过去接过了元韫浓,“韫浓!”
元韫浓软倒在沈川怀里,抓住了自己发抖的手臂。
裴令仪和死士们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满院的血腥与混乱,以及噤若寒蝉的官宦权贵们。
这场杀戮和裴令仪的回归,犹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掀起了京城众人都刻意忽略的暗潮涌动。
风雨将至。
“主君,你的手......”裴九看着裴令仪的手,神态犹豫。
裴令仪看着自己虎口上深可见骨的咬痕,还在毛毛地渗着血。
习以为常的疼痛。
“无碍。”裴令仪收回了视线。
裴七拧眉,“主君,此女不除,来日必有烧手之患。”
“你多嘴了。”裴令仪冷声道。
裴七咬了咬牙,闭上了嘴。
在这一日后京华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事闹得满城风雨,金吾卫的巡视密不透风,挨家挨户上门搜查。
元韫浓却病倒了。
这也正常,她本就羸弱,又加上受了此等惊吓,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期间小满在窗口发现了好几次珍贵的安神药草,都被元韫浓命令着丢进池中沉塘。
枭首示众的场面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以至于元韫浓两世都忘不了。
裴令仪发觉了睡梦中的元韫浓似乎有些不安宁,见她脸颊浮着病态的红晕,顿觉不对。
“阿姊?”裴令仪轻唤一声。
没有回应。
他伸出手摸了摸元韫浓的额头,烫得吓人。
“阿姊!”裴令仪一把抱起元韫浓,朝着殿外走去,想要叫人。
“韫浓。”沈川和慕水妃一进殿内,就看到这一幕。
“这是怎么了?”慕水妃愣了愣,“令仪,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是当着惠帝的面,禀了皇后来看元韫浓的。
惠贞长公主也在一旁。
这是有指示了,可以明目张胆来。
沈川也是一愣,忙圆场道:“啊,是韫浓心疼裴家阿弟在废宫那头天寒地冻的,便喊他来太庙这里陪着聊聊天。”
显然他也是知道裴令仪出入太庙的。
裴令仪眸色稍暗,元韫浓是真信得过沈川,这都跟沈川说了。
“原是这样。”慕水妃看元韫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韫浓妹妹这是怎么了?”
裴令仪皱眉,“许是受凉染了风寒,像是病温。”
“发烧了?”慕水妃见元韫浓入手烫人,忙道,“快快!快去叫太医来!”
沈川一惊,忙从裴令仪手里接过元韫浓,“我带韫浓去就近的宫殿,水妃,你快让霜降和小满去传太医,告知惠贞长公主一声。”
他大步朝外头走去。
慕水妃看了裴令仪一眼,“沈川他是关心则乱了,令仪你不能让别人知晓你在太庙这,剩下的便交给我们吧。”
“放心,韫浓不会有事的。”她安慰了两句,便也跟了出去。
裴令仪一人站在原地,两手空空。
他垂着眼望着紧闭的大门。
一门之隔,他连出去看看元韫浓情况的机会也不会有。
惠贞长公主听到霜降来传报说郡主昏过去了,还以为女儿是终于熬不住了开始装病。
皇后一听也是那么想的。
她恨得牙痒,就这跪一会就受不住了?装什么呢?
连这会罚跪都不乐意受,要靠装病来推脱,朝荣那个死丫头,真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慕湖舟本坐在下座,听了面露担忧,“表妹身子骨不好,又是凛冬,想来是冻着了染了风寒。”
一行人挪到元韫浓所在的殿中。
惠贞长公主本想替元韫浓兜底的,但见了元韫浓,才发觉元韫浓是真病了。
慕水妃正用拧干了的湿帕子轻轻擦拭元韫浓的脸颊,见父皇母后和姑姑过来,起身行礼。
惠贞长公主坐到床旁,摸了摸元韫浓的额头,“应怜。”
皇后倒是有些诧异,居然还真病了。
“怎么样了?”惠帝看向太医。
太医道:“回禀陛下,朝荣郡主受了凉,加之多思多虑,染了风寒,这才病温。”
“父皇,方才太医已经给韫浓妹妹瞧过了,也开了方子,母妃宫里的人已经去煎药了。”慕水妃道。
慕湖舟顺势说:“表妹体弱,这回想来是有在太庙里潜心悔过,心怀歉疚,忧思过度的原因。”
惠帝皱眉,“既如此,那便也不用罚了。”
皇后皮笑肉不笑,“是啊,总不能叫朝荣病上加病吧。”
说完,她瞪了一眼慕湖舟。
她这儿子胳膊肘向外拐,她都不想多说什么。
还心怀歉疚,忧思过度呢!元韫浓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自我悔改之人,不指责他人就不错了!
也就她这傻儿子会被元韫浓的假面给骗了。
“那惠贞便替应怜多谢陛下娘娘了。”惠贞长公主道。
慕水妃看了看元韫浓,道:“宫里宫外来回奔波,唯恐妹妹又受了寒。在妹妹好些前,不如留在宫中,太医来瞧也便利许多。”
惠贞长公主意外地看了一眼慕水妃。
“姑姑放心,淑慎必然悉心照料。”慕水妃对长公主行了一礼。
“陛下,水妃所说,也不无道理。”惠贞长公主对惠帝道。
惠帝略一思索,“也好。”
皇帝都发话了,皇后千般万般不愿,也只能咬牙认了。
“淑慎年纪不大,照顾得好朝荣吗?不若本宫派两个得力的来看顾。”皇后心思一动,放在眼皮子底下可就方便了。
慕湖舟却偏偏又说:“母后放心,儿臣也会帮衬。”
皇后恨不得上去掌掴自己亲儿子几巴掌,叫他清醒清醒。
被儿子拆了台,皇后也只能道:“男女有别,你到底是外男,不方便。”
“皇后多虑了,有霜降和小满在,满宫那么多人,再加上水妃,足矣。”惠贞长公主不轻不重道。
“皇后不必多心。”惠帝也道。
皇后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如此也好,也好。”
这假笑勉强维持到事情终了,回到了凤仪宫。
皇后直接摔了满桌的瓷器,“一个两个,简直是欺人太甚!”
“本宫这皇后不当也罢,拱手让给惠贞算了!一个早早出嫁了的长公主,在这里耍什么威风?跟朝荣那个小贱人一唱一和,也不愧是母女!”
“这也就罢了,还有那个淑慎,日子好过了几日便敢舞到本宫面前来了?她又算什么东西,一个不受宠妃嫔所出的,既无同胞兄弟,又无母族可靠!”
“湖舟也是,儿大不由娘,越大越做不得他主了,竟也是忘了谁怀胎十月才生下了他!”
“什么东西都和本宫作对!本宫这皇后当了还有什么意思!”
一边的女侍跪成了一片,“娘娘息怒!”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太后娘娘何时从龙泉寺回来?”
女侍回道:“太后娘娘没给准信,但说了会尽早回来。”
“好,等姑母回来,我看陛下还要再如何包庇惠贞她们!”皇后狞笑道,原本端丽的面容扭曲得不成样子。
宫女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等到太后回宫,这局势怕是又要变了。
元韫浓留在宫中养病,由慕水妃照看,倒是方便了裴令仪来探看。
看着裴令仪给元韫浓喂药的动作,慕水妃若有所思。
“阿姊还没醒过吗?”裴令仪问。
慕水妃回过神,“中途也断断续续醒了几回,但都很快就睡过去了。”
裴令仪拿帕子擦拭元韫浓唇角的药汁,“那便是没起色。”
他垂着眼,注视元韫浓潮红的脸庞。
是因为他,雪地里救他,太庙里罚跪,来回奔波,都是因为他。
又是何苦?
裴令仪闭了闭眼,伸手拨开元韫浓额前的乱发。
他的手冰凉,元韫浓在热潮里寻着清凉处便不自觉贴近。
指尖蹭到了元韫浓发烫的眼尾,他长睫抖了一下。
“沈大哥......”元韫浓喃喃道。
裴令仪一僵。
向皇帝皇后请示过后,沈川也是进了宫的。
在旁边拧湿帕子的沈川闻言,丢下帕子走来,“怎么了?”
“韫浓叫你呢。”慕水妃忙把他推过去。
裴令仪面色未变,暗自攥紧了掌心,“梦中呓语罢了。”
元韫浓在梦中也不安宁,睫毛犹如濒死的蝴蝶般颤动,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
“水妃姐姐。”她又念着。
慕水妃一听,推开沈川,自己凑过去握住了元韫浓的手,“在这呢,怎么了?”
“怎么哭了呀?”慕水妃见了连忙拿帕子给元韫浓擦眼泪。
“阿姊多思多梦,怕是梦魇了。”裴令仪不动声色地拂开了慕水妃的手。
他眉头皱得更深。
元韫浓在梦里都喊了沈川和慕水妃,却偏偏没有他裴令仪。
元韫浓在梦里瞧见的却是裴令仪要砍沈川脑袋。
前世她刚成皇后之后,是跟裴令仪关系最紧张的一段日子。
原因有很多。
因为元韫浓赌气般,大肆搜罗和沈川神似形似的侍卫和宦官到身边,还不断提拔相似的官员。
因为沈川和慕水妃再婚之后,虽破镜重圆,伉俪情深,但夫妇二人仍对元韫浓念念不忘。
沈川和慕水妃再三递帖请求见元韫浓一面,但都被裴令仪拦了下来。
这二人即使已经知道元韫浓耍了手段心机,对其依旧全然抱以一种小妹妹性子天真又执拗,不过一时任性,犯了个小错罢了的宽容心态。
也只能怪元韫浓平时的形象深入人心。
瞒是不可能瞒一世的,何况还在裴令仪不断向元韫浓开放权限,允诺摄政的情况下。
在沈川再一次递帖求见皇后无果后,他当朝质问裴令仪。
在这之前他已经因为下朝后拦圣架而问此事,被裴令仪贬了官。
这回裴令仅更是怒不可遏。
元韫浓听闻了此事,却没听到后续,加之听到了慕水妃求见裴令仪被允,疑心裴令仪对沈川做了什么。
“裴令仪当真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吗?”元韫浓皱着眉问霜降。
她直呼圣上名讳,满宫上下却无人觉得不对。
霜降点头,“沈大人的性子娘娘也是知晓的,只要认定了一件事情,怎么也要说。庙堂之中如此之多的臣子,他当众问陛下此事,必然会触怒陛下。”
更何况此事又和元韫浓有关。
在敏感时期涉及敏感之人的敏感之事,霜降都佩服沈川。
该说不愧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吗?
茶杯被“哐”地打翻在地,茶水倾泻一地。
热茶洒在手上生疼,侍卫愣在原地。
元韫浓眸色冰冷,“你算什么东西?敢来嚼陛下的舌根?再敢多嘴,本宫便让小满绞断你的舌头!”
天家之怒,满室人尽数跪下,噤若寒蝉。
元韫浓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雷霆手段,赏罚分明。
“娘娘息怒!”侍卫忙磕头求饶。
元韫浓的提拔让他们这些人一飞冲天,一时间都忘却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本宫图的不过是你这张皮囊,别奢望你不该有的东西,守好自己的本分,安生演你的皮影戏。”元韫浓抬起了侍卫的下巴,染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在上边掐出了指印。
她半眯起眼睛,“本宫想要这张皮相,还可以再找上千张万张,可你就只有这一张皮。其中的分量,你自己掂量清楚。”
“小的知错!还请娘娘恕罪!”侍卫一个劲地磕头。
他一点没留余地,脑袋磕得“砰砰”响,额头上一片红肿,还渗了血。
元韫浓冷哼一声,昔日宽容仿佛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她站了起来,“拖下去杖责二十。”
“是。”小满应声。
元韫浓则带着霜降直奔圣宸宫。
裴令仪本在批奏折,等待慕水妃进宫觐见。
外头一阵喧哗:“皇后娘娘,诶!娘娘!陛下正在......”
霜降的声音:“不长眼睛的狗东西,连皇后都敢来拦?你有几个脑袋?”
紧接着门被“哐”地打开,元韫浓满面霜寒地闯了进来。
几个侍卫也跟了进来,满脸为难。
他们自然不敢对元韫浓动手,连拦都不敢拦。
先不说陛下宠爱,皇后自己在前朝也颇具影响。
“下去吧。”裴令仪摆了摆手。
侍卫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霜降也得元韫浓的示意退下。
内殿只剩下了裴令仪和元韫浓。
“阿姊来是为了什么事?”裴令仪抬眼看着元韫浓。
元韫浓开门见山:“沈大哥呢?”
“沈子谦?”裴令仪念了一遍,冷笑出声,“早杀了。”
“杀了?”元韫浓脑中轰地一声,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裴令仪站了起来,紧盯着元韫浓的脸,“是啊,他忤逆君上,胆大妄为,难道不该杀吗?”
“裴清都,你怎么敢?”元韫浓眼眶泛红。
“沈川是为了谁来着?哦,是了,他是为了阿姊啊。”裴令仪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酒,“我本可以不杀他的,但是因为阿姊,他才会死。”
“沈兄。”裴令仪以酒酹地,姿态轻慢。
他眼神却挑衅般地望向了元韫浓,“算你枉死。”
元韫浓头脑清醒了一些,拽住了裴令仪的衣领,“沈大哥是慕水妃的丈夫,你怎会杀他?要杀早杀了!”
裴令仪跟她四目相对,目光阴鸷,“元应怜,别忘了你现在是谁的皇后。”
“是我乐意当这个皇后吗?”元韫浓嗤笑。
难道不是裴令仪逼着她,求着她当这个皇后的吗?
“乐不乐意,现在也已经由不得阿姊了。”裴令仪拂开元韫浓抓着他衣领的手,“你说得对,我没杀他。”
元韫浓稍稍松了口气。
“我就该将他千刀万剐。”裴令仪一字一顿道。
“你敢?”元韫浓咬牙和他对峙。
裴令仪掐住元韫浓的后颈,问:“我怎么不敢?”
他切齿痛恨般,“从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我还不敢,也不能吗?”
他的拇指抵在元韫浓的下颌,缓慢且暧昧地摩挲着,“阿姊最近提拔了很多人,是因为他们都像沈川吗?”
“你什么意思?”元韫浓顿时警惕。
“宠信奸佞小人,那必然不是阿姊的错。”裴令仪语调低柔,“那都是他们的问题,尤其是沈子谦,那条勾引阿姊的贱犬。”
元韫浓惊怒:“裴清都!”
“不仅是沈子谦,你提上来的那些臣子护卫,宦官伶人,我一个一个杀过来!”裴令仪摁着元韫浓后颈的手愈发用力,“到时候我就把他们的脑袋悬在我们的床帐上,好叫阿姊看着这张脸与我欢好!”
“啪”的一声。
元韫浓一巴掌扇了过去。
裴令仪被打偏了头。
这一巴掌元韫浓没留余力,裴令仪都尝到了唇角的血腥味,脸上火辣辣的疼。
裴令仪舔了舔唇角,抬眸看向元韫浓,居然笑了一声。
门外传来宦官小心翼翼的传报:“陛下,淑慎县主到了。”
裴令仪登基之后,改慕水妃公主为县主,封号不改。
元韫浓掌心发麻,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哎!娘娘!”宦官就看见元韫浓提着裙摆,带着怒气快步走了出来。
慕水妃在外面等候,看到元韫浓纯属意外之喜,“韫浓!”
元韫浓停下脚步,冷笑:“水妃姐姐,你倒不如替我好好劝劝他。”
语罢,她转身离开,将慕水妃的呼喊抛之身后。
宦官和慕水妃一转头,就看到裴令仪从殿内走了出来,目送元韫浓的背影。
他们一见裴令仪脸上鲜明的巴掌印,都被吓得一阵心惊胆战。
既为元韫浓掌掴陛下心惊肉跳,也为自己竟然知晓了此事忧惧。
反倒是元韫浓见裴令仪跟慕水妃谈完后确实没发难沈川,才放下了心。
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前世发生了很多回,她总跟裴令仪在来回拉扯。
“韫浓、韫浓......”低低的呼唤声在耳边。
元韫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慕水妃惊喜的脸。
“醒了,醒了!快快,去叫太医来!”慕水妃忙转头跟沈川道。
沈川立刻走了出去。
元韫浓艰难地侧过脸,看到床脚的裴令仪。
慕水妃端了参汤过来让元韫浓润润嗓子,“先来喝点吧,你在梦里一直哭,可把我们吓坏了。”
“我......我做了噩梦。”元韫浓嗓子还有些哑。
“阿姊现在可觉得还好?”裴令仪问。
元韫浓点了一下头,又看向慕水妃,叹了口气:“水妃姐姐。”
“怎么了?”慕水妃殷切地看着她。
以往元韫浓对她没有那么热切过,她现在又母爱泛滥了。
“没什么。”元韫浓又别过了脸。
慕水妃一直都把她当成小孩子。
慕水妃一副我妹妹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看起来精神好多了,想来病也很快就会好。”
她又摸了摸元韫浓额头,“都不烫了,病温好了,风寒也会很快好的。”
说着她又有些惆怅,“姑母估计也很快会来接你回去了。”
太医来瞧过了说元韫浓烧已经退了,就是染了风寒还得仔细着不能再受凉。
于是慕湖舟受姑母之托,送元韫浓回元府的时候,马车上的炭火烧得很旺。
热得小满都没敢坐车,跑到外头骑马。
“多谢水妃姐姐这几日衣不解带照顾。”元韫浓虽还在病中,但心思却早就活络起来了。
回廊蜿蜒曲折,立墙漏窗还透风。
元韫浓苍白的小脸缩在宽厚的大氅里,气虚体弱,手脚冰凉。
慕湖舟看着,不自觉往旁边站了站,挡住了风。
她拢了拢氅衣,语声轻缓道:“清都在宫里活得很艰难,姐姐若是得了空,且替我多看顾他几分。”
慕水妃顿了顿,点头,“放心吧,你我姐妹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放心,淑慎,我必然将表妹安然无恙地送回岐国公府。”慕湖舟觉得有些好笑,“韫浓表妹,我们走吧。”
元韫浓颔首。
看着元韫浓被慕湖舟扶上车,慕水妃莫名有种送女儿远行的感觉。
目送马车行远,慕水妃站在宫门口叹气。
“你不该那么照顾她。”裴令仪如同幽魂般悄无声息地从晦暗处走了出来。
他站在阴影里,像是这片华丽深宫的一个影子。
慕水妃依然望着那个方向,“我作为姐姐,照顾她是应该的。”
“姐姐?”裴令仪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像是觉得有些好笑。
慕水妃算元韫浓哪门子的姐姐?
元韫浓自己还有两个亲姐姐呢,慕水妃顶多是个表姐。
他冷淡道:“你不该靠近她。”
“我吗?”慕水妃终于转过头看向裴令仪,“不,令仪,是你不该靠近她。”
她看着裴令仪的眼睛,“你担心我的靠近会伤害她,但你的靠近才会带给她伤害。我和你,于她而言,到底是谁才算洪水猛兽?”
“我终究是公主,盯着我的人只会限于后宫之中。韫浓和我交好,只是多个知心姐姐。但她如今被罚跪,四处树敌,病倒,不都是因为你吗?你的身份只会连累她。”慕水妃的话句句属实。
裴令仪想要否认,却无法反驳。
他暗自攥紧了拳头。
因为顾忌着元韫浓,马车行驶得很慢。
慕湖舟本想是骑马的,但怕元韫浓一个人待着无聊,也陪着她一起坐了马车。
“为难表哥迁就我了。”元韫浓微笑。
“怎么能说是迁就?外边冷,是我自己躲懒不想着骑马,往表妹这里藏。”慕湖舟说话总是能叫所有人妥帖。
如果说沈川是修竹傲骨,那慕湖舟就是春风化雨。
可惜了可惜了。
前世慕湖舟的下场是什么来着?元韫浓不记得了。
功败垂成,轮到裴令仪当了皇帝,慕湖舟的尸骨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元韫浓用有些怜悯的眼神看着慕湖舟,又想了想。
如果能让慕湖舟对裴令仪有恩,将来说不定裴令仪能放慕湖舟一马呢?
毕竟慕湖舟待她不薄。
于是元韫浓对慕湖舟道:“表哥知道清河世子在宫中的处境吗?”
“略有耳闻。”慕湖舟顿了顿,“只是他身份特殊,父皇诸多忌讳,若是提及,恐怕会令他处境更不利。”
“我知道扭转不了陛下心意,但表哥若是有心,不妨替我多照顾几分。”元韫浓说,“我在国公府,到底远水解不了近渴。”
慕湖舟点头,“既然表妹说了,我会上心。”
元韫浓笑:“多谢表哥。”
“不必如此客气。”慕湖舟含笑摇头,“我记得表妹的小字是应怜。”
元韫浓说:“母亲只有我这个孩子,又天生弱症,这才怜惜了些,叫我应怜。”
“确实应怜。”慕湖舟颔首,“姑母拳拳爱女之心可见一斑。”
“表哥若是不嫌,以后也不妨叫我小字。”元韫浓道。
慕湖舟愣了愣,“表妹也叫我名字就好。”
“这话若是让我父亲听了去,必然说我没大没小,乱了尊卑。”元韫浓笑道。
慕湖舟看着元韫浓,也跟着笑了笑,“礼尚往来罢了。”
跟慕湖舟说话很舒心,他博学多识,什么都能谈得来两句。
元韫浓跟他聊了很多。
“应怜这般年岁,却又有这样的见解,着实难得。”慕湖舟也有些惊讶。
元韫浓扬眉,“谁叫我成器呢?”
慕湖舟笑着摇了摇头。
他本以为元韫浓是那种恬淡温婉的性子,却不想是绵里藏针。
只是柔弱又聪慧,就更容易自伤。
“慧极必伤。”慕湖舟轻叹,“本就如此,此世间女子处境多艰,这般聪明会更容易受伤的。”
元韫浓看了看慕湖舟,有些感慨。
慕湖舟怕是皇子中唯一一个能够同情女子的了,皇后到底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儿子的?
“清醒的痛,总好过浑噩的麻木。”元韫浓撩开车帘。
外头的冷风夹杂片点飞雪飘进来,映照得她肤光胜雪,云发丰韵。
“冷了痛了,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是谁。”她幽幽道。
慕湖舟莫名觉得,元韫浓像是要羽化成仙般,不似此间人。
元韫浓转头对他笑:“能如此和我坦然议政之人不多,表哥算一个。”
把元韫浓送到了岐国公府门口,自有元韫浓亲哥出来迎。
元彻回满腹疑惑地看着笑得春光灿烂的三皇子和自家妹妹,“聊什么呢?笑成这样。”
“阿兄你不懂的。”元韫浓敷衍道。
元彻回:......
因为元韫浓还在病中,惠贞长公主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嗔怪她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实心眼,也不知道装病,却是真病了。
这回元韫浓可没那么实心眼了。
惠贞长公主没说上两句,元韫浓就装头疼,躲清净回房去了。
春风解冻,浮冰化作绵绵春水不绝,新叶凝水露。
长廊漏窗,花影乱。
元韫浓病初愈,就快到生辰了。
霜降正为她添妆。
小满从后头推门进来。
还没禀报来人,就被元韫浓打断了:“让我猜猜,是阿兄对不对?”
“怎么猜出来的?”元彻回迈入门槛。
“心有灵犀一点通。”元韫浓信口胡诌。
元彻回身躯挺拔,投映在窗纸上,轮廓分明,元韫浓一眼就能认出来。
元彻回没计较小妹的顽皮,笑着摇头,“今年生辰想怎么过?办在宫里,还是府里?”
“若是办在府里,能请清河世子来吗?”元韫浓问。
元彻回一顿,表情有些严肃,“为何要请他来?应怜,别跟他离太近了。”
元韫浓眨了眨眼,明知故问:“为何?我瞧他实在可怜。”
“他身份特殊,离他太近,恐怕惹来不必要的灾祸。”元彻回劝道。
他切金断玉般果决:“若是再因他惹出什么祸端,倒还不如直接一刀杀了了事。”
元彻回本就是武将,砍人脑袋跟砍瓜切菜一样。
那阵仗元韫浓都不想多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哥哥这蛮劲学的谁。
家里关系跟裴令仪恶劣成这样,也得想法子缓和一下。
不然等到裴令仪当了皇帝,发落了父兄几个,她还怎么背靠大树?
单靠恩情,是最靠不住的。
而且照元彻回那么说,那她倒不如在宫里办宴呢,至少裴令仪能来。
但她最近确实不宜再搞什么大动作了,不然必然有人心中生疑。
暗自叹了口气,她说:“那便在府上吧。”
元彻回表情柔和下来,“你高兴便好,那便办得热闹些。”
“可别了,阿兄。”元韫浓道,“听说近来朝中不少人风波呢,这时候还是低调些为好。”
“近来不少言官上奏要清河世子袭爵,说他总待在宫中也不像样子,最好让他在外头当个闲散王爷,也好安抚前朝民心。”元彻回提起这事就叹气。
元韫浓早有预料:“只是陛下不允,是吗?”
元彻回颔首,“几十载过去,不乏有人还在说慕南是篡位弑君的乱臣贼子。陛下不愿意认,耿耿于怀,自然不允。”
“清河王都死了那么多年了,陛下还耿耿于怀呢。”元韫浓讽刺地弯了弯唇。
“应怜,这些话我们兄妹关起门来说一说也就罢了。到了外头,可千万别提起。”元彻回皱了皱眉。
元韫浓道:“放心吧,阿兄,我都省的。”
“我们应怜也是愈发懂事了。”元彻回摸了摸元韫浓的鬓发,“这回生辰宴委屈了你,来年阿兄必定风风光光为你办一场。”
元韫浓故作体贴大方,垂着眼睛笑了笑,“何必大费周章?这也算不得委屈。”
这一下整得元彻回更心疼了。
元彻回一走,元韫浓就收回了表情。
“世子还是心疼郡主的。”小满说道。
元韫浓随手把簪子丢回妆匣里,“哪能不心疼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既然没大办,今年的生辰宴也不必多费心了,该请的都请上就行了。”她吩咐道。
霜降应声:“是。”
元韫浓的生辰跟江家老夫人的寿辰离得很近,前脚才过了生辰没多久,后脚就是人家老夫人寿辰了。
这回是人家六十大寿,所以办得很热闹。
江家是侯爵,朝中也掌实权,场面也是办足了的。
惠贞长公主的乐趣就是在这种场合打扮元韫浓。
新做的衣裳穿在身上,衬得容止纤丽,弱不胜绮罗。
“你还是太瘦了些。”惠贞长公主叹了口气,“如流水般的补品药食,怎么就没长点肉呢?”
“等我一口吃成个胖子,阿娘可就满意了。”元韫浓说道。
惠贞长公主点了点元韫浓额头,“牙尖嘴利。”
她正色道:“咱们岐国公府平素里同江家往来不多,但人到底也是百年世家,当家人也是朝中官员。江老夫人大寿,京城里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宦人家都在受邀之列。”
这种场面,往日里元韫浓是最喜欢的。
“达官显贵俱在,若是什么方面失了礼数,招惹旁人笑话,可得把你父亲脸面都丢尽了。”惠贞长公主说。
元韫浓托着腮笑:“母亲居然还会说这话呢。”
“这是什么意思?”惠贞长公主瞥了她一眼。
“以母亲的性子,应当是说,他们是臣,你是君,只有失礼的臣子,哪有失礼的主人?”元韫浓模仿母亲的姿态。
“越大越不像样子,倒是会打趣你母亲了?”惠贞长公主嗔怪般道,“来日择夫婿,可怜谁肯上你这当?”
元韫浓道:“母亲可放心吧,就算我是个大字不识的无盐女,想要娶我都能从国公府门口排到靖州。”
惠贞长公主挑了一下眉,“可你不是看中了沈川吗?”
“这都被阿娘发现了。”元韫浓笑嘻嘻道。
“就你那点小心思,我能不知道?”长公主笑,“人沈家清流门第,节俭当崇、邪物当禁这些都是写在家训里的,不然也养不出沈川那种人。”
元韫浓点头,“沈家门第清贵,家风严谨也是当的。”
“应怜,沈川同你不是一类人。”惠贞长公主摇头,“你若是想嫁沈川,母亲是怕你吃不得约束的苦。”
这个元韫浓也知道。
毕竟前世真嫁成了,沈川同她算得上青梅竹马,沈家又是世交,再加之身份尊贵,对她多有忍让。
她奢靡成性,每一项习惯和爱好都在烧钱。
虽然沈川和其爹娘喜爱她,但其他人却并不待见她。
这么一说,元韫浓回想起前世自己跟沈川的相处。
无非是夫妻和乐,琴瑟和鸣。
换个人也是一样结局。
相对于荣华富贵与权势滔天,她对沈川的执念好像也没有那么深刻。
当然,能得到最好,她是二者都想要。
元韫浓道:“母亲放心,其中利弊,我都有数。”
“你心里清楚,那是最好的。”惠贞长公主点头。
装扮好了,一行人便前往江家。
江家主母缠绵病榻多年,管家的是长媳。
江家少夫人笑意盈盈地迎上来行礼。
她身后的几人也都依次行礼:“见过惠贞长公主,见过朝荣郡主。”
“不必多礼。”惠贞长公主淡声道。
是得见过江家老太太的,惠贞长公主又领着三个女儿去见了一面。
岐国公和元彻回则是去了前厅同江大人寒暄。
沈川到时,元韫浓正故作乖巧地坐在惠贞长公主身边,接受一众长辈的夸奖。
“江老太太慈安,长公主懿安,诸位妹妹妆安。”沈川得体地向人问好。
一众人又笑吟吟地夸赞沈川。
他朝元韫浓这头看过来,元韫浓对他笑了笑。
沈川回以一笑。
江老太太道:“年轻人就该多玩多笑多闹闹,别陪我这老人家一块待在这里了,都出去瞧瞧吧。”
江家准备的是流水席面,本就在外头。
主人家都那么说了,堂内众人也应声纷纷走了出去。
惠贞长公主见元韫浓频频看向沈川那里,便道:“心思都收不住了,去玩吧。”
沈川正在岐国公和元彻回那里,同江侯爷江大人交谈。
自从惠贞长公主那些话后,岐国公越看沈川,越像是半个女婿,时常带着他和元彻回一块。
元韫浓到父兄身边,跪坐在他们身边,替他们斟酒。
杏花酒斟满,沈川低头致意。
闻到元韫浓身上的零陵香,他有些诧异,“韫浓妹妹换了熏香?”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话逾越了,哪有这样问未出阁的女儿有没有换熏香的?
于是他耳根发烫,就低下了头找补:“我平日对香料有研究。”
“我时常换熏香。”元韫浓弯起唇角,“今日多热闹的宴席,自然换了热闹些的香。”
她新月笼眉,眸清可爱,笑起来时犹如画卷展开般,兰芬灵濯,玉莹尘清。
沈川轻咳一声:“是。”
倒到自己哥哥身边,元彻回扬眉,“何故殷勤献佳酿?难道是打算和阿兄酣畅醉一场吗?”
“你妹妹的身子,还酣畅醉一场呢?不像话。”岐国公瞪了儿子一眼。
他又和江大人接着聊下去:“那靖州近些年天灾人祸,如今更是颗粒无收,想来是州牧无能。”
“靖州州牧,几次三番不听宣,恐怕......”江大人言尽于此。
在一旁听着的元韫浓挑眉,“咱们陛下没有遣人去赈灾吗?”
江大人没想到元韫浓会开口参与这个话题,愣了愣,“差倒是差了人去,只是都无功而返了。”
“那看来是陛下没差对人,若是换作我去,保管叫靖州州牧吓得魂飞魄散。”元韫浓微笑。
江大人听得愣神,没想到以柔弱示人的元韫浓能说出这种话来。
沈川也愣了愣。
元彻回无可奈何道:“满嘴家国,简直怠慢。”
“江大人勿见怪,我这小女儿自幼娇惯着长大,性子乖张,执意学些政略辩学。家妻爱女甚无状,我只得允她同她兄长一并去国子监。”岐国公叹气。
身后传来道声音:“表妹求学有志量,怎能说她性乖张?”
见了来人,众人起身问安:“三皇子安。”
慕湖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他走来道:“姑父何必忧心应怜?待她学成归来后,元家门楣也添光。”
沈川也笑:“是啊,家母常跟族中姊妹提起,说要以韫浓为榜样。”
岐国公那番话,本就更多是谦虚而已,更多是炫耀自己女儿明慧早熟,与众不同。
听了慕湖舟这话,他反倒是笑:“如此,倒是我浅薄了。”
“得亏了表哥和沈大哥替我说话,不然反倒叫父亲冤枉了我。”元韫浓故作气恼。
“好好好,是为父的不是。”岐国公无奈道。
正谈笑风生,又闻一阵窃窃私语:“他怎么来了?”
“江家难道邀请了他吗?怕是连请帖都没有,也不知道看门的怎么把人放进来的。”
“保不齐呢?没听说吗?言官们今日都上奏说要他袭爵,江大人也赞同此事。”
元韫浓闻声看过去,裴令仪出现在前边。
一身半新不旧的雪青色衣衫,一身寂寥。
元韫浓听到自己身边的兄长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似乎是很不喜欢裴令仪。
电光火石间,元韫浓想到了一个法子,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决定一会进宫觐见惠帝,先斩后奏。
“应怜。”见元韫浓要起身,元彻回喊了她一声。
元韫浓回头,看见兄长示意她不要跟裴令仪有接触的眼神。
于是元韫浓直接看向了慕湖舟,“湖舟表哥。”
慕湖舟明白她意思,顿了顿,站起身,“世子一人来,身边也无人伺候,看来是要主人家多费些心思了。”
江大人也连忙跟着站了起来,“这是自然。”
“父皇忧心袭爵之事已久,本宫自然要替父皇解忧才是,总不能叫旁人说是慕南皇族慢待了裴雍一脉。”慕湖舟摇了摇头。
他看向元韫浓,“我与世子不相熟,劳烦应怜表妹随我一道吧。”
有了合理的借口,元韫浓施施然起身,无视自己哥哥的视线,跟着慕湖舟走了。
裴令仪见慕湖舟和元韫浓朝自己走来,礼数上没有怠慢。
他的目光在元韫浓身上停留了一刹。
元韫浓今日一身甜白色的浮光锦曲裾,腰间系着条朱红的绸带,显得腰肢盈盈一握,弱柳扶风。
容止纤美,不胜绮罗。
那条绸带还缠着个镂花卷草纹的银香球,里头放着的应该是熏香,零陵香浓烈的芬芳快要掩盖元韫浓身上所有的药苦气息。
站在风光霁月的慕湖舟身边,仿佛甚是相配。
“阿姊的病好些了吗?”裴令仪问。
“没有大碍,不必挂怀。”元韫浓笑容温婉。
慕湖舟在旁边,众目睽睽之下,元韫浓还是装得温柔可人的。
裴令仪眸光稍黯。
慕湖舟同裴令仪寒暄了两句,都是场面话。
两个人本就不甚熟悉,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也就只是有人做得过分了,被慕湖舟看见,会出声制止。
再加上近来有元韫浓相托,慕湖舟会额外照顾裴令仪几分。
没说两句,旁边有人前来攀谈,慕湖舟就被分走了精力。
接收到慕湖舟略带歉意的眼神,元韫浓看向身边的裴令仪,“随我去踏春怎么样?”
没外人她就不装了。
“阿姊说笑了,京城之中,何来的郊外。”裴令仪道。
元韫浓道:“江府落坐这地段,原先那些达官显贵都是瞧不上的,嫌太远太偏。后来圣眷一浓,就有了别样风味。”
她朝着僻静处走,裴令仪就跟了上去。
“例如说,是京华为数不多能瞧见郊外山水色的府邸。”元韫浓指了指远方。
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美不胜收。
云雾飘忽不定,遥遥望去,恍然如仙境。
应许是天下隐士所想,此山中草庐一间,采菊东篱。
裴令仪却转头看着元韫浓,“阿姊想当个隐士吗?”
“谁要当隐士?”元韫浓轻笑一声,“我巴不得权倾朝野,唯我独尊。”
裴令仪眸色渐深,“那阿姊是更喜欢沈川,还是慕湖舟?”
元韫浓瞥了他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阿姊今天用了零陵香。”他说。
元韫浓发觉裴令仪离自己靠得很近,顿了顿,“熏香罢了,我常换。”
“那今日用零陵香,是因为慕湖舟喜欢,还是因为沈川喜欢?”裴令仪问道。
元韫浓对裴令仪向来说真话:“......沈川。”
裴令仪垂着眼,“看来阿姊现在还是更喜欢沈川。”
“我想到一个法子,清都。”元韫浓皱了一下眉,但她现在有正事。
远山似近似远,可偏偏元韫浓就近在眼前。
裴令仪默了默,“什么法子?”
“让你袭爵的法子,让你从深宫里逃出来的法子。”元韫浓眼眸雪亮,盈盈一水间。
裴令仪盯着她的眼睛看。
看着她说:“只要你信我。”
“我信你。”裴令仪说。
“要怎么演戏,不必阿姊教你吧?”元韫浓笑。
裴令仪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演戏?”
元韫浓点头,在他耳畔低语一阵。
见裴令仪神色未变,元韫浓嬉笑:“那么相信我啊?”
“嗯。”裴令仪点头。
元韫浓倒是有些惊奇了。
原本裴令仪是最多疑的人,连沈川那种只做纯臣的人他都怀疑。
元韫浓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裴令仪认真地看着元韫浓,“权宜之计,算不得委屈。”
只要能达成目的,这又算是什么?
他无所谓,即使是将此身碾碎。
“那阿姊主要针对吕家,是不喜欢他们吗?”裴令仪问道。
“你先前雪地罚跪那一事,惠帝没罚他,但也牵连了吕家。到了家里,自有宗族罚他。他不攒着劲害你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不怀恨在心吗?”元韫浓道,“麻烦尽早解决掉。”
其实慕载物身后的张家也一样讨厌。
但元韫浓担心这回以张家为主,又和慕载物扯上关系,会惹惠帝猜忌。
还是先打狗吧。
至少叫狗先安分点。
“事情得闹得大些,才好告到御前,叫我先斩后奏。”元韫浓道。
惠贞长公主正于桌前听着几个命妇对她阿谀奉承,浅笑安然,未曾动容。
早过了元韫浓那个年纪,也不是元韫浓那般性子,司空见惯罢了。
听着不远处一阵喧嚷,她挑眉,“怎么了?”
她身边的女侍前去打探,又见女侍脸色难看地回来。
女侍禀报:“殿下,不知怎么的,好像是清河王世子和吕家大郎君掉进了池塘里,郡主跟吕家的吵了两句,便带着世子进宫去了。”
“进宫?”惠贞长公主皱眉。
裴氏和吕氏的事情,关元韫浓什么事?为什么要进宫?
惠贞长公主问:“那吕家那个呢?由着应怜带清河世子进宫?”
“是要追的,他像是气急,追着冲撞了不少人,跟清河世子二人推倒了不少人。拉扯中推倒了郡主,却被三皇子拦下了。”女侍面露忧色,“郡主像是伤到了。”
“什么?”长公主脸色一变。
在座众人面色剧变,都看向了国公府的那几个。
元蕴英唰的站了起来,面上一阵霜色,“谁给吕世勋的胆子,连我元家的人都敢动?”
元韫浓已经领着裴令仪进了宫。
通报之后,她便哭着冲到了惠帝身前,“阿舅!”
知道惠帝天见怪地喜欢看她事事柔弱不能自理,这会元韫浓也装得这副模样。
看到元韫浓进殿,惠帝原本还有些诧异:“朝荣?不是跟着你母亲一块在江家赴宴吗?怎么......”
见元韫浓泪流满面,惠帝脸色稍变,屏退宫人,“朝荣,近前来,是谁欺负了你?”
元韫浓跪在惠帝跟前,小声饮泣:“朝荣、朝荣......”
她哭得说不出话的模样。
惠帝怒视随行的霜降和小满,“你们就是这么看顾朝荣郡主的吗?一个长公主挑的,一个世子挑的,还是武婢,居然都能让郡主被人欺负了去,都是干什么吃的!”
二人下拜,“陛下恕罪。”
见一个两个都说不出什么东西,惠帝更是恼火,挥手砸了镇纸。
“阿舅息怒,朝荣无碍的......”元韫浓柔弱抹泪。
一抬手,手上都是血。
方才元韫浓来得急,惠帝没看清楚,再加上元韫浓系了条朱红绸带,便把袖口那一片红看做了衣裳的花样。
现在定睛一看,元韫浓半截袖子上全是血。
惠帝目光一寒,扬声道:“去把清河世子也叫进来。”
宦官应诺,连忙出去叫等候在殿外的裴令仪。
裴令仪进了内殿,向惠帝行礼。
惠帝见裴令仪听召,冷声道:“速速道明来龙去脉,是什么人冲撞了朝荣。”
裴令仪看向元韫浓,眉心紧蹙。
元韫浓只跟他说了个大概,并没有详细计划。
裴令仪以元韫浓名义把吕世勋引至僻静处,郡主召见,礼数上吕世勋莫敢不从。
将吕世勋从回廊上推了下去,裴令仪自己也跳了下去。
春日里的池水依然寒冷,一下水就冻得肌肉紧绷,瑟瑟发抖。
吕世勋就算是心存警惕,也没想到裴令仪敢直接推他下水,还摁着他的头在水里不让起来。
那狠劲,他疑心裴令仪是真想杀了他,窒息感和濒死感逼他拼命挣扎,但也没挣脱。
吃了好几口水,裴令仪不知道为什么总算是松了手。
手脚并用爬上岸,又被裴令仪的嘲弄惹火了,到底是怒火战胜了惧意。
裴令仪刚刚既然在要紧关头松了手,就说明裴令仪根本不敢杀他,那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旁边冷眼旁观的元韫浓“恰到好处”地讽刺了两句,成功把怒火拉到了另一个阶段。
不敢对元韫浓做什么,还不敢找裴令仪算账吗?
二人你追我赶,故技重施,裴令仪专挑人群密集处跑,还刻意推倒了好几人。
吕世勋为了追他也是如此。
有些事情就算得吃苦头,但闹大了谁都讨不着好。
元韫浓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上去阻拦,拉扯间故意摔在了石块上,划破了掌心。
然后她当机立断就是哭着带上裴令仪,进宫找惠帝。
甚至在马车上,犹嫌不够,元韫浓还拿簪子划开伤口,让血流得更多些。
苦肉计总得看着吓人些,才够真。
早知道元韫浓以身入局,要到自伤的地步,就不该答应这个法子。裴令仪闭了闭眼。
他道:“陛下可否先叫来太医,为郡主看看?”
“大胆!朕问的是何人冲撞郡主!”惠帝勃然大怒。
元韫浓忙期期艾艾问:“阿舅,朝荣流了那么多血,会不会死?”
一贯养在深闺,万事不知的天真模样。
“不会有事的。”惠帝安慰了一句,对宦官道,“愣着做什么?看郡主伤成这样,还不知去喊太医来?”
宦官仓皇走了出去。
元韫浓垂眸掩去眼底的嫌恶与疑虑。
惠帝只关心想看到的,果然往日对她的纵容都是假意。
不然又怎会只关心谁下了她脸面,而不是伤势。
就算是裴令仪请惠帝先喊太医,惠帝的第一反应也是恼怒裴令仪不够驯服,不先答君王之问。
那惠帝对她的偏心是因为什么?对她母亲也是假意吗?
此事日后恐成烧手之患,得早日洞明。
惠帝看向裴令仪,满是不悦,“说吧。”
“吕家大郎君吕世勋因先前千秋宴上一事对臣怀恨在心,百般言语侮辱。但臣感念陛下宽宏大量,不敢再生事端,处处避让。怎知他以为臣看他不起,竟推臣入水。”裴令仪浑身湿透,头发也湿哒哒的。
这话很有说服力,春衫还薄,湿衣在身上,必然冷得叫人发颤。
他低着头,姿态谦卑,“臣情急之下抓了什么,不慎将其一并拽入了水里。上岸后他认为臣是故意为之,追着臣喊打喊杀。臣实在惶恐,只得逃命。”
他时常被告诫要安于本分,特权和优待没有他的份,因为他出生的那张床不允许他好高骛远。
卑躬屈膝,或是被折断脊梁,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元韫浓注视裴令仪习惯性低垂的眼睛,丝毫不怀疑那只是伪装。
裴令仪这种人,低头的时候绝不会是臣服,只会是在思考该什么时候咬断敌人的咽喉。
“嗯,但这和郡主何干?”惠帝眯起眼睛。
“郡主心善,看不下去便上前阻拦,谁知吕世勋竟敢动手推郡主。郡主摔在石上,这才受了伤。”裴令仪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元韫浓满手的血,暗自攥紧了拳头。
惠帝果然怒气冲天,“他怎么敢?居然敢对郡主动手?眼里还有没有皇族宗亲,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陛下息怒。”裴令仪道。
太医匆匆赶来,一一行礼,便为元韫浓诊治。
“阿舅。”元韫浓轻声喊道。
裴令仪隔着漆金屏风在外面跪着,惠帝自始至终都没叫他起来过。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忘了。
“怎么了?”惠帝问。
元韫浓眉目楚楚可怜,压低了声音:“父兄近来感叹阿舅为朝政忧心,朝荣如今惹了祸,可会坏了阿舅的大事?”
“惹什么祸?是吕家那个不长眼睛冲撞了你,还有那个裴......”惠帝止住了话。
“阿舅,我见清河世子着实可怜,可否叫父亲收他为义子,住在国公府,这般也不至于受了欺负。”元韫浓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惠帝的袖子。
“胡闹,这怎么可能......”惠帝皱眉,说到一半又停下了。
住在国公府,那就说明就算叫裴令仪袭爵也无伤大雅。
裴令仪既回不了清河王府,也接受不了裴氏部曲,还待在岐国公一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掀不起风浪。
而且还可以赚取美名,那些人不至于再追着他让他允许裴令仪袭爵,底下人也不会再说他亏待了裴雍后人。
如果名义上是惠贞的义子,那就是宗亲。但若是岐国公的义子,可就不一样了。
岐国公府本就特殊,三个原配之子,还有一个是长公主之子,只有一个宗亲。
岐国公义子这个身份,既不占宗亲身份,又看着仿佛和皇族沾亲带故,更显皇恩浩荡。
光从伦理纲常,忠孝节义上,一下子让慕南篡位亏欠裴雍的情况逆转,显得合理起来了。
这么一想,百利无一害啊。
惠帝思及此处,咳了一声:“朝荣心善,罢了,朕便依了你,一会拟旨吧。”
“多谢阿舅。”元韫浓仿佛满眼崇敬和感激。
惠帝十分受用。
反倒是一旁的太医不敢贸然开口,额角渗出冷汗,为自己竟听了此等辛秘而心惊肉跳。
只得闷头一声不吭地替元韫浓处理伤势。
“朝荣这伤怎么样?”惠帝才想起来问道。
太医正要开口,宦官走了进来。
宦官谨慎地观察了如今的场面,禀报:“陛下,三皇子,岐国公府和惠贞长公主,还有吕大人与其子在外求见。”
“通通叫进来。”惠帝道。
隔着屏风,元韫浓依稀看到几道身影。
她想以沈川性子,怕是又想着不顾后果也过来。
但是他身份不合,说话又不计后果,定会被父兄拦下。
毕竟前世他没少因为性子刚直而被同僚排挤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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