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兄弟,你是如何寻来的?”刘靖得布衣救治,已能勉强走动,不过布衣依旧勒令他躺下。不言与唐铖端坐一旁静息,他们伤势较轻,逐渐恢复了寻常气力。
“少帮主,并非我寻人有方,实是你们一路上行踪太过暴露。”
布衣语带无奈:“我随意寻了家客栈,问那掌柜是否见过四位江湖人同行,其间还夹着个秃……高僧,便知你们去了何处。虽说你们几个也不太好藏,可好歹掩饰一二……”
布衣口若悬河,言语飞快,显然憋了一肚子话:“可有吃的?为了追你们,我连顿热饭都未曾吃过,盘缠也全喂了这匹畜生。”
那匹青骢骏马伫于不远,埋头歇息着,口角泛着丝丝白沫。
唐铖闻言失笑,随手掷来一枚干饼。布衣席地便坐,大快朵颐。
“周兄弟,你本当留在我唐家堡,怎生脱身前来,难不成暗中修得遁形神功?”唐铖问道,唐门戒备森严,他是再明白不过。
“令尊嘱我多多帮衬,还将前往苗疆的路告知于我。但若旁人问起,他会说是我私自离堡。”
唐铖听闻,长吁一声:“确是家父一贯的作派。”
“你们唐门的做派可真讨人喜欢,我都寻思改日要不拜你门下。”布衣咽下最后一口饼,抹了抹嘴角,“不过你们唐门练的什么邪门毒功?我给看守弟子饭里下了迷药,结果他们竟越吃越香。”
“唐门庙小,可留不了你这尊大佛,恕在下无可奉告。”唐铖听了不由大笑,“你这蒙古大夫,可真不够安分的。”
“好说,好说。且问这位高僧尊号?”
“小僧法号不言。不过既然施主救了小僧的命,唤小僧秃驴也是无妨。”不言法师含笑而对。
少林易筋的雄浑功力显露无疑。方才恶斗甫歇,此刻他却气定神闲,不见半分疲态。
“我们苗人素来直言快语,若有冒犯,还望高僧海涵。”并非如此,只是布衣的面皮厚得很,顺势将罪责推给所有苗族同胞。
马车门徐徐而开,朱翎搀着芸舫一同走出。芸舫伤势较轻,布衣又不便给她包扎,便让朱翎代劳。朱翎虽未受外伤,然中毒后的片刻折磨,仍让她面色惨白。
芸舫肩头仍然隐隐作痛,她素未习武,自是更难忍耐痛楚。但她依旧强打精神:“此乃我们途中首次遭袭,多亏了家姊和周公子及时救援,方幸免于难。”
“魔教已然摸清我们底细,来日再袭,势必更加凶险,以确保万无一失。我们招数已尽,恐难御敌。若想安然抵达苗疆,还需另谋良策。”
“这儿便有一位伪装妙手。翎姑娘自有法子,助我等掩人耳目。”布衣侧身看向朱翎,众人亦循其目光望去。
朱翎为众目所视,轻咳一声:“那是当然,你们这群没用的莽汉,我怎么放心把舍妹交给你们照顾。我的人皮面具还有余,勉强够用。”
“人皮面具?”不言法师惊呼,“小僧曾听闻,如今江湖只有三人通其秘诀。义贼云上翎、恶人谷第四席人命裁缝、东厂厂公叶肃。敢问施主所用之物从何而来。”
“我阁……同义贼云上翎暗中素有合作之谊,还望各位勿要声张。”朱翎面不红心不跳,撒起了弥天大谎。
她狠狠瞪了眼布衣,他虽一脸正经,心底八成在幸灾乐祸。比起方才那张干饼,他分明更享这朱大小姐的窘境,宛若啜饮琼浆玉液。
“不过请各位放心,这人皮面具同人皮绝没有关系。”
在座各位皆露讶色,连芸舫都不知晓这个秘密,暗自反省自己只知舞文弄墨,对阁中事务甚不上心。
“不过翎姑娘,你又如何混到这老头麾下,他显然不轻易收人啊。”布衣一转话题,继续问道。
他来此处有唐家掌门点拨,尚且花了他好些功夫,朱翎又是怎么寻到这儿的?
“多亏布衣你的万灵药,助我逃过一劫。我想趁势混入其中,打探些消息,指望这个老头寂寞时对傀儡们讲讲心里话。”朱翎连忙接茬。
“他果真口无遮拦,可惜尽是些疯话,像什么圣火教清白无辜,武林正道都是凶手。之后遇见你们,实属巧合。”
众人听闻顿生心悸,万一朱翎未能及时现身,恐怕他们早已命丧黄泉。
“说到那老东西,我倒有个主意。”布衣扳正了那老头的脸,翻唇探齿,“好极好极,不曾内藏毒药,看来是个人物。翎姑娘,你可带真言露吗?”
“没有,你当我是什么酷吏吗,随身带这个?”朱翎暗自咬牙,语带不忿。
“小女子以防万一,随身带了一小瓶。”芸舫之声依旧虚弱。
“朱姑娘真是心思周全。”布衣喜出望外, “我赠你的蛊王幼虫可还称手?”
“周公子送的苗疆秘物,自然是灵验非常。”芸舫莞尔一笑,从怀中小兜摸出真言露递予布衣。
朱翎见此,轻啧一声,无人听闻。
众人合围而上,布衣将真言露灌入其口,轻抚彩衣:“彩儿彩儿,把他弄醒。”
彩衣轻咬老者颈脉。药力入体,顷刻间老者面色返红,似渐渐复苏。
突然,他双目圆睁,气喘如牛,头带着身子左右摆动,显然惊魂未定。过了良久,他才发觉自己已成了待宰羔羊。
“老身平日恶行累累,今日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大势已去,无力回天,魔教老者索性放弃了挣扎。
“老东西,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布衣虽知他只能吐露真言,念及他彼时恶行,还是不由得厉声质问,“说,是谁指使你来的。”
魔教老头本欲缄口不言,嘴却不由自主地开合起来,“本教教主。”
“姓甚名谁?”
“不知。”
众人面面相觑。苗疆真言露无人能抵,看来他当真不知道教主名讳。
“你为何袭击我们?”布衣不死心,继续发问。
“教主欲阻止你等入苗疆,顺道擒为傀儡。而我……只想诛尽你们正道之人。”
“为何阻止我们前往苗疆?”
“怕你们搅乱我教在苗疆的布局。”
布衣不禁松了口气,稍些宽心。如他所言,苗疆并非布局者。“那……先前袭击中原诸派,苗疆未曾参与?”
“不尽然。”
“什么叫不尽然?”布衣本欲听闻佐证苗疆清白的话语,此言令他不由恼火,“你这老贼说清楚,苗疆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小子,苗疆也好,恶人谷也罢,甚至你们所谓名门正派,全不过教主手中的棋子而已。”
除却那无边恨意,老者眼中闪着些异样的光:“五十年前,你们名门正派也扮演了这样的棋子,将我圣火教赶尽杀绝。”
“你言下之意,圣火教竟是无辜?”布衣难以置信,生怕这魔教老贼对所谓“无辜”有不同见解,急忙追问,“你们滥用牵魂之术,控人心志,意图推翻朝廷,难道还有无辜一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牵魂散虽出自我教之手,却早已列为禁药,又岂会以之谋害江湖。”老者叹息。
往事悠悠,萦绕其心:“我教错失自证清白的良机,又行事乖张不羁,落你等正道口实,又有恶徒推波助澜,于世人眼中自然不再无辜。”
“那背后又是何人作祟。”老者之言扑朔迷离,布衣索性顺势追问。
“无人知晓。古往今来,哪怕真正穷凶极恶之徒,尚有愚者为其辩经;然唯我教一脉,举世唾骂。即便曾受我教恩惠之人,皆噤若寒蝉,无一敢言。”
“倘若当初真有人识得是非,自会挺身而出,伸张公道。老身也不至今日这般颠沛流离,执念寻仇。”
魔教老者看向布衣,不由得想到,此时苗疆境遇是否同当年圣火教如出一辙:“苗疆毒医,你多少也算胜我一筹,老身就聊发善心,教你两事。”
“苗疆今日外患方炽,内乱未息,正值存亡之际。其中牵涉之深,非尔等后辈所能厘清。不止苗疆,连带武林、大夏,虽表面风平浪静,皆陷于乱局之中。你们此刻归隐江湖,姑且还来得及。”
布衣闻言怔然失神,一时竟忘追问其详,半晌方低语续言:“那第二件呢?”
“他日审问之时,记得再多下些手段。人若是一心求死,还是轻而易举。”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老者两眼上翻,浑身一阵哆嗦,便再无气息。
他终究死了,徒历五十载风雨萍踪。此劫非他所料,却如他所愿。
“休要装死!”内心惊怒交加,布衣竟不由甩了他一个耳光。
“周公子!”见他如此失态,芸舫失声惊呼。
“抱歉。”布衣强自镇定心神,俯身检查,“他已自断经脉,元气散尽,回天乏术。此人内功深不可测。”
他头脑空白,一片嗡声,只觉满腔不甘。千辛万苦寻来的线索,因他的疏忽大意,竟在此刻断绝。
众人惊慌之余,无人察觉,魔教老者脸上仍残存一丝笑意。
五十载的冤孽仇恨,随着他的生命消逝。魂将归寂之际,意识残存之末,他眼前的却不是仇家的血海尸山,而是那梦中都不曾触及的温柔去处。
风吹过喀什的大漠,掠过曲折的街巷、古旧的砖墙,拂过一所再平凡不过的小屋。篱下花残,灶前炉暖,几缕炊烟袅袅升起,阖家团圆于桌案之前,浅饮低语、其乐融融。
那是他穷其一生未能寻回的家乡,载着他再无福销受的确幸。
在那静默无声的一瞬,仇恨消弭如尘,执念渐寂如风。嘴角那抹笑意,恐怕不过一缕人世最寻常不过的弥留贪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