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左卫第三所的兵器房挤在营盘西角,两间土坯房,墙根结着盐霜,门楣上“武库”二字被风沙磨得只剩半拉。贾珩猫腰钻进去时,霉味混着铁锈味直往鼻子里钻。老匠头王铁锁正蹲在草席上拆火铳,铜制的击发机卡在手里,像块黑黢黢的废铁。
“王伯,这铳还能修?”贾珩踢开脚边的碎枪管,蹲下来。王铁锁抬头,左眼蒙着块黑布——那是十年前修铳时炸的,“百户大人,您瞧这枪管。”他举起一截锈得发红的铁管,“宣府的潮气能渗进石头缝,铁家伙搁半月就烂。上回周大柱的铳哑火,不是他手慢,是火药潮得点不响。”
贾珩的手指在枪管上摸过,坑洼处挂着暗褐色的锈渣。前日演武场的事突然浮上来:周大柱举铳瞄准,扳机扣下时只冒了股黑烟,鞑子的马刀擦着他后颈劈进土堆——那是上回偷羊夜后,小股鞑子来报复,三十精壮在草场和他们缠斗,要不是张铁柱的大棒砸偏了马腿,周大柱的脑袋早开了瓢。
“王伯,火药是左卫发的?”贾珩问。王铁锁点头:“每月初十,左卫军器库送三箱火药——硝石、硫黄、木炭掺的,可宣府风里带盐,搁三天就软趴趴。上个月张铁柱的铳哑火,您推了他一把,要不……”他突然闭了嘴,指腹蹭过眼上的黑布。
贾珩没接话。前世当武警时,他学过消防用的干粉灭火剂——主要成分是磷酸铵盐,能吸潮。要是把细瓷粉掺进火药,说不定能吸走潮气,让火药保持干燥。他蹲下来,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倒出撮白色粉末:“王伯,这是瓷粉——营盘外烧砖窑的碎瓷磨的。要是掺进火药,能吸潮不?”
王铁锁捏起瓷粉,在指缝里搓了搓:“细得像面。可火药掺这玩意儿,能响吗?”贾珩笑:“试试不就知道了?您按硝石三、硫黄一、木炭二、瓷粉一的比例掺,我去演武场试铳。”
日头偏西时,演武场的靶旗被风刮得猎猎响。张铁柱攥着改良后的火铳,手背上还留着前日的刀疤——那是替周大柱挡刀时划的。“珩哥儿,这要再哑火,我可没脸见周大柱家小子了。”他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的门牙。
贾珩拍他肩:“哑了我替你扛大棒。”周大柱在靶前插草人,草人身上套着鞑子的皮甲——是上回缴获的。王铁锁蹲在旁边,眼睛亮得像狼:“装弹!”
张铁柱往药池里倒火药,瓷粉在夕阳下闪着微光。他压上弹丸,扣动扳机——“砰!”一声脆响,弹丸穿透皮甲,“噗”地扎进草人后心。周大柱冲过去,扒开草人:“透了!透了!皮甲上还留着弹孔!”
王铁锁扑过去,摸着皮甲上的洞,黑布下的独眼淌出泪:“十年了……十年前我修的铳,最多打十五步,还总哑火。今儿个……”他抹了把脸,“珩哥儿,您这脑袋,比军器库的老学究还灵!”
贾珩望着草人上的弹孔,想起前日周大柱的铳哑火时,那小子吓得直哭:“叔,我要是死了,我娘咋办?”现在他摸着怀里的碎玉,生母的话在耳边响:“珩儿,你要活个良心——荣国府的良心烂了,你得把它捡起来。”可他的良心,早扎在这宣府的沙堆里了,扎在这些修铳的老匠头、擦枪的兵、掉眼泪的小子里。
“王伯,”贾珩说,“往后咱兵器房自己配火药。瓷粉不够了,我让张铁柱去窑厂拉——钱从我的月饷里扣。”王铁锁急了:“使不得!您的月饷才五斗米……”贾珩笑:“五斗米换几十个兵的命,值。上个月张铁柱替周大柱挡刀,要是他的铳响了,哪用挨那刀?”
周大柱凑过来,手里攥着半块火药:“珩哥儿,这粉能教俺们做不?往后鞑子来了,俺们自己造!”贾珩点头:“教——明天开始,兵器房开个火药班,你、张铁柱、老周头家的小子,都来学。”小子眼睛亮得像星子:“真的?我能学?”贾珩揉他脑袋:“真的——等你学会了,教你奶奶做,她煮粥时说不定能用。”
众人哄笑,风卷着沙粒掠过演武场,却吹不散他们脸上的笑。贾珩望着远处的营盘,炊烟升起来,像一朵朵云。他想起周大柱家的热粥,想起老阿婆的奶渣子,想起小子说要当护民兵的话——这些,都是他要护着的。
“百户大人!”张铁柱举着火铳跑过来,“再打两发!我还没打够呢!”贾珩笑:“打——把靶心换成十层草席,看看能穿多深!”周大柱忙去换靶,王铁锁在旁边喊:“慢着!我再调调瓷粉比例,说不定能更远!”
夕阳把演武场染成了金红色,火铳的响声“砰砰”不断,惊飞了远处的寒鸦。贾珩站在风里,望着张铁柱打穿十层草席的弹孔,突然明白:荣国府的金漆护甲护不住谁,宣府的风沙里,护着百姓的,是这些带着瓷粉味儿的火铳,是这些愿意为兄弟调火药的老匠头,是这些把命拴在一块儿的兵。
他摸了摸怀里的银牌,“奋勇次功”四个字还带着体温。这是他在北疆拿的第一块功牌,可现在,他有了更金贵的东西——王铁锁眼里的光,张铁柱咧开的嘴,周大柱家小子攥着火药的手。这些,比任何功牌都沉,都暖。
“珩哥儿!”王铁锁喊,“再筛半袋瓷粉,咱试试五十步!”贾珩应了一声,大步往兵器房走。风还是冷的,可他的手暖乎乎的——攥着的,是宣府的未来,是这些兵和百姓的命。他知道,往后还会有更多的火铳,更多的瓷粉,更多的笑——这些,会把宣府的风沙捂暖,把北疆的天擦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