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盘西角的草棚被风掀得乱晃,八个军卒蜷在草席上,咳嗽声像破了洞的风箱。周大柱的后背洇湿了好大一片,李二牛咳得蜷成虾米,指甲抠进草绳枕头里。贾珩蹲在草棚口,手里攥着半袋银翘散——这是库房最深处翻出来的,纸包边角磨得毛糟糟,分量少得可怜。
“百户大人……”李二牛哑着嗓子喊,“水……”贾珩舀了勺温水递过去,李二牛喝到一半突然呛咳,水泼在贾珩的号衣上。他抹了把嘴,露出焦黄的牙:“药……还有吗?”
贾珩没说话,转身掀开草棚门帘。风裹着黄沙灌进来,吹得草席簌簌响。他摸了摸周大柱的额头,烫得惊人——这风寒入了肺,半袋银翘散根本不够。库房他翻了三遍,除了这点药,只剩半袋盐、两斤糙米,连块糖都找不着。
“张铁柱!”贾珩喊了一嗓子。张铁柱从伙房跑过来,手里还沾着锅灰:“啥事儿?”贾珩把银翘散塞给他:“去烧锅热水,每人分半钱——省着用。”张铁柱接过药包,瞥见草棚里的病卒,喉咙动了动:“珩哥儿,要不……我去镇里借点?”
贾珩摇头。宣府镇离营盘二十里,军户借药比登天还难。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这个月的月饷,五斗米折了二两银子,原打算给王铁锁添把筛子,给周大柱家小子买块糖。现在攥着这银子,他突然觉得烫得慌。
“备马。”贾珩说,“黑子驮得动。”张铁柱愣了:“您要去镇里?”贾珩翻身上马,黑子打了个响鼻,“买药——麻黄、杏仁、甘草,各五斤。”他拍了拍马背,“银子我带着。”
宣府镇的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黑子的马蹄敲得“哒哒”响。张铁柱跟着跑,额头上的汗滴在地上:“珩哥儿,慢着!黑子都喘了!”贾珩低头,见黑子的鬃毛湿成一绺绺的,心疼得拍它脖子:“委屈你了,老伙计。”
药铺的幌子在风里晃,“同春堂”三个字褪成了灰。贾珩跳下马,布包往柜台上一放:“掌柜的,麻黄五斤,杏仁五斤,甘草五斤。”掌柜的捻着胡子,眯眼瞧他:“军爷?您这是给谁抓药?”贾珩指了指张铁柱:“营盘里八个病卒,咳得睡不着。”
掌柜的手顿了顿,突然弯腰从柜台下摸出个药罐:“十年前,我儿子在左卫当兵,得风寒没药,是个百户用月饷给他抓的。后来那百户战死了……”他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您这官,和他一个味儿。”他麻利地包药,“算您半价——两钱银子。”
贾珩摸银子的手停住了。两钱银子够买半袋米,可掌柜的把三斤药推过来:“拿着!再推我可要生气了。”他指了指布包,“留着给兄弟们买米——这药,我搭半副。”
回来时天擦黑了,黑子的马蹄声慢得像敲鼓。张铁柱扛着药包,汗水浸透了号衣:“珩哥儿,这药……”贾珩拍他肩:“先熬药——加把糖,治病得甜着来。”
草棚里飘起药香时,周大柱已经靠在草席上,眼睛亮得像星子:“啥味儿?这么香!”贾珩舀了碗药递过去:“趁热喝。”周大柱吹了吹,抿了一口,咧嘴笑:“甜的!比我媳妇熬的还甜!”李二牛凑过来:“给我尝尝!”贾珩又舀了一碗,李二牛喝得呼噜响:“甜!真甜!”
草棚里响起一片笑声,咳嗽声被压了下去。贾珩坐在草棚口,望着营盘的灯火。风还是冷的,可他的手暖乎乎的——攥着的,是药铺掌柜的半副药,是张铁柱熬药时的哼歌,是周大柱喝药后的笑脸。
“百户大人!”李二牛喊,“您进来!我给您唱曲儿!”贾珩掀帘进去,李二牛扯着哑嗓子哼:“宣府的风,冷嗖嗖,百户的药,甜溜溜……”众人哄笑,周大柱拍着草席打拍子:“再唱!再唱!”
贾珩望着他们,突然明白:他要护的不是墙上的百户牌,不是营盘的夯土墙,是这些在草棚里喝甜药的兵,是这些把命拴在一块儿的兄弟。风卷着药香钻进草棚,黑子在外面打了个响鼻。贾珩摸了摸怀里的碎玉,触手温凉——这是生母留下的,可此刻他没想起过去,只想起药铺掌柜说的“把兵当兄弟”,只想起周大柱喝药时发亮的眼睛。
“再唱一段!”周大柱喊。李二牛清了清嗓子,哑着声唱:“宣府的沙,黄溜溜,百户的心,热溜溜……”众人哄笑,贾珩跟着哼,声音混在笑声里,飘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