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羲棠迟迟不入,红芙不耐烦催促一声:“三小姐,已经开宴了,可别让郡主娘娘和老爷等久了。”
谢羲棠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可望着那双眸子,红芙总是觉得浑身阴冷,她赶紧抬手将那玉帘掀起来。
谢羲棠往里走不过一步,本欢声笑语的环境瞬间安静下来,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她依旧福身行礼,微暗哑的声音道:“见过母亲父亲,见过大哥二姐。”
现场一片沉默,阁楼之内,四周雕刻精美的窗棂四开,春风灌了满堂。
谢羲棠掩唇咳嗽得厉害,她也知道不会有人回她了,所以自行起来。
谢斯时一身月白色长袍绣着白玉兰银色暗纹,坐在上位一侧,端的是温文尔雅,即便早已位极人臣,在宦海里浮沉数年,可身上却始终带着书生时的书卷气,斯文温润,笑起来就像是穿林而过的徐徐清风。
就如同他背后探入花窗,缀满枝头的玉兰花一般。
见她望过来,谢斯时是在场唯一一个对她笑的人,他欲起身,可身侧的人慢条斯理地吃着盘中的菜,他眼底闪过些什么,又坐了回去。
只得开口,笑道:“棠儿,快坐。”
谢羲棠微微点头,朝着下位那个位置走去。
哗——
黄花梨八方圆凳被骤然踢翻在地。
谢羲棠侧目,与那双桀骜挑衅的双眸相对。
她的亲弟弟谢锦淮,赪霞色长袍衬得少年极为张扬,金丝勾勒的八宝明纹更是衬得他贵气十足。
谢羲棠心底摇头,可惜了那样一张好皮囊,却只是个纨绔。
“淮儿,你怎么对你姐姐的!”
即便是发怒,谢斯时也依旧温润如玉。
吊儿郎当的少年音传来,丝毫不怵:“一个恶毒的废物,哪里配得上做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只有一个,整个郡主府也只有一位小姐,但那人绝对不是她!”
他抬手指着俯身拿起凳子的少女,嫌恶到了极致:“她,哪里配!”
“住口!”
谢斯时还要训,上位的燕琼玉终于开了口。
“谢锦淮,回去将家规抄二十遍。”
声音不轻不重,却带着极具压迫的威压。
谢锦淮满脸写着不服,几度张嘴却又不敢说。
对面的谢扶砚拿过身后贴身小厮递过来的帕子,擦着嘴,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
他抬眸扫了一眼坐下的谢羲棠,又看向气得快把筷子折断的谢锦淮:“学了那么久的礼仪,竟是一夕尽弃,是该好生抄抄家规了。”
“大哥!”谢锦淮愤懑地拔高声音。
“你须知,富贵而骄,自遗其咎。”1
“哈哈哈。”一侧的谢令瑜掩唇笑起来,人比花娇,此刻倒也应景。
她打趣:“大哥,你说的话他听得懂吗?”
“二姐,你也笑话我?”谢锦淮声音里带着些委屈。
谢令瑜光明正大地侧目打量着坐在下位的人,似想要从那人脸上看见尴尬,不自在的情绪,可望过去那一瞬,她自己脸上的笑意却是僵了一瞬。
谢羲棠一身素白裙,宽大的衣裙仿若套在一具枯骨之上,及腰的墨发随意用绸带束在身后,红白两色山茶花各一半,挤满她身后的窗,红艳艳和纯白相撞,仿若视觉盛宴,可全都在一身素淡的她身后成了陪衬。
不但在她脸上看出半点局促不安,反而只顾着夹菜,淡淡地看着这场家宴如看闹剧般,慵懒从容。
哪怕是她,也不禁疑惑,一个山野长大的病秧子,哪里来的这一身气质,哪里得的这副好皮囊?
而谢羲棠任由她打量,也不回视,脑海里不断循环着发发的声音。
“羲羲,左边,左边那道丸子,上面沾满了糯米,吃起来一定软糯香甜!”
“羲羲,前面前面,那道红烧的鱼,我听家奴说,是刚从雪山运来的,光是喂养就花了百两银子,路上死了几条,就剩这一条了。”
“羲羲!”
……
发发说一句,她就抬着一侧夹菜的筷子去夹一样。
到后来,她都麻了,她不过就是个替发发吃菜的工具人罢了。
“好吃吗?羲羲?”
话中隐隐带着些许吞咽口水的声音,谢羲棠失笑。
但这些精美的食物再是美味,她也食之无味,在她眼中,不过都是些果腹之物,并无区别。
她还是认真道:“这道糯米丸子如你想的那般,软糯香甜,裹满了肉香,糯米蒸熟的香气溢满口齿之间,你肯定会很喜欢。”
“还有呢还有呢?”发发极为雀跃的声音充斥在她耳边。
“红烧鲫鱼,不是简简单单的红烧鱼,似乎带着雪莲的香味……”
谢羲棠不厌其烦,一点点地为它描述着每一道菜的味道气味。
躲在白玉兰花后面的海东青不断咽着口水,盯着桌上的菜垂涎欲滴。
谢斯时试图打破沉默的氛围,满眼慈爱地望着眼前之人:“棠儿,你身体可还好?”
谢羲棠抬眸,压下喉咙的痒意:“回父亲,没有大碍。”
“可荒院到底还是太偏了。”他声音越来越轻,眼睛似有若无地看向身侧高贵雍容的女人,“你自小身体弱,患有心疾,不如搬回海棠院?”
周遭视线唰唰全都投了过去,一道道视线里带着看戏的意味,甚至是恶意。
那边燕琼玉闻言放下了筷子,于嬷嬷适时上前将帕子递了过来,又将莲花口杯呈了上来。
燕琼玉没有动,只是微微低头用飘着花瓣的水漱了漱口,于嬷嬷又赶紧将莲花瓷盏呈上去,等她歪头吐出来。
她不疾不徐地擦着嘴,在场都安静下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谢羲棠放下筷子,就这么看着她。
为保家庭和睦,谢斯时定下了每月两次的家宴,每一次家宴都会在府中不同的风雅之地举办,家宴之前,府中家奴会据主人家喜爱之食,或是向主人们身侧贴身的家奴打探这个月特定的喜好,除此之外,还会根据此月玉京盛行之食,提前从各州采购珍贵的食材。
家宴之时,屏退所有家奴,只留贴身家奴伺候。
他也不允家奴布菜,声称这般才像是普通家人之间的互动。
为了所谓的家庭和睦,他也是煞费苦心。
只可惜,哪怕是位极人臣的他,也有无可奈何的事。
她的这位父亲,不像是母亲那般世代功勋权贵,祖上三代,再往上,都只是最底层的普通百姓,幼时天灾,父母将最后一口粮留给他,双双饿死。
后来,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谢氏族人东一口饭西一块布将他养大,他也算有出息,三元及第,成为状元,因着那副皮相,先皇险些将他定为探花郎,却又因为他的才华,不得不就此作罢。
玉京不少权贵千金都暗暗思慕于他,却被长在先太后身边的郡主看上,后靠着自己,一步步往上爬,一跃成玉京新贵。
声名在外,位极人臣的礼部尚书大人,却是一个极爱妻者,没有外室,没有三妻四妾。
也因着夫人爱这个府邸,没有入住先皇赏赐的尚书府,而是入了郡主府。
哪怕被外人暗地里议论他是入赘,是怕妻,立不起来的人,谣言纷纷,也不曾动摇过。
谢羲棠看着自家父亲望过去的双眸映着那牡丹花一样的人,满眼的爱意一压再压,却怎么也藏不住。
像是荒野里的野草,无论焚火如何烈烈,吹风一吹,又再次肆意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