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萧绝沈妙的女频言情小说《恋爱脑重生后,摔了男主的定情玉佩萧绝沈妙无删减全文》,由网络作家“埋没的沙棘”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恋爱脑重生后,摔了男主的定情玉佩我穿成古言话本里痴恋男主的恶毒女配。重生后我决定珍爱生命,远离男主。可男主总在我翻墙时“偶遇”,我偷吃点心他递水,我骂他他笑着夸我可爱。直到那夜假山后,我听见他对友人说:“不过是个有趣的玩意儿,赌约还剩三个月。”第二天宫宴上,他当众送我祖传玉佩。我接过玉佩莞尔一笑,反手摔得粉碎。“还你。”我抬眼时眸中再无波澜,“玩物,也该有摔碎的一天。”他脸上的温柔笑意,一寸寸裂开了重生后第一口清醒气,是被我自己掐大腿根儿给活活疼醒的。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那尖锐的痛感刺穿了混沌,比什么醒神香都管用。我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黏腻腻地贴着脊背,像一条刚从冰冷深水里被捞上来的鱼。眼前不再是冰冷仪器环绕的病房,而是...
《恋爱脑重生后,摔了男主的定情玉佩萧绝沈妙无删减全文》精彩片段
恋爱脑重生后,摔了男主的定情玉佩
我穿成古言话本里痴恋男主的恶毒女配。
重生后我决定珍爱生命,远离男主。
可男主总在我翻墙时“偶遇”,我偷吃点心他递水,我骂他他笑着夸我可爱。
直到那夜假山后,我听见他对友人说: “不过是个有趣的玩意儿,赌约还剩三个月。” 第二天宫宴上,他当众送我祖传玉佩。 我接过玉佩莞尔一笑,反手摔得粉碎。 “还你。”我抬眼时眸中再无波澜,“玩物,也该有摔碎的一天。” 他脸上的温柔笑意,一寸寸裂开了
重生后第一口清醒气,是被我自己掐大腿根儿给活活疼醒的。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那尖锐的痛感刺穿了混沌,比什么醒神香都管用。我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黏腻腻地贴着脊背,像一条刚从冰冷深水里被捞上来的鱼。
眼前不再是冰冷仪器环绕的病房,而是垂挂着轻纱帐幔的拔步床顶,空气里浮动着陈旧木器和淡淡熏香混合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味道。沈妙。一个古代狗血话本里,用生命去痴恋男主萧绝,最后被他亲手一杯毒酒送上西天的恶毒女配。
原书里,萧绝是唯一的光,是沈妙这扑火飞蛾至死方休追逐的太阳。结局?太阳没觉得温暖,只觉得她碍眼,烫死了。
“珍爱生命,远离萧绝。”这八字真言,我几乎是用刻骨铭心的力道,一笔一划凿进了脑子里。前世病床上耗干的生命,这一世,我要攥在自己手心里,攥出血来也不撒手。躲,成了我重生后的唯一功课。
阳光正好,我鬼鬼祟祟地趴在高墙下的草丛里,像只训练有素的壁虎,目标明确——墙外自由的气息。正手脚并用地往上蹭,眼看指尖就要够到墙头粗糙的青砖,一道颀长的影子,慢悠悠地、精准无比地笼罩下来。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
萧绝就站在墙根下,一身锦蓝云纹常服,衬得那张脸愈发俊美得不像话,唇角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饶有兴致地仰头看我,眼神清澈得像初春刚融的雪水。
“沈小姐,”他声音清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今日府上的正门……可是坏了?”
我心头一万头野驴奔腾而过,脸上却只能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呵呵,萧世子……真巧啊。我……我活动筋骨!锻炼身体!贵府花园……风水极好!”墙是翻不成了。我手脚并用地往下滑,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啃泥。预想中的狼狈没有降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了我的胳膊肘。隔着薄薄的春衫,那掌心灼热的温度烫得我猛地一缩。“当心。”他声音温和,目光落在我沾了草屑的裙摆上,笑意更深了些,“沈小姐这份……活泼,倒也别致。”别致你个大头鬼!我在心里咆哮。
躲猫猫的游戏持续上演。御花园角落的假山石后,我正偷偷摸摸从袖袋里掏出块晶莹的玫瑰酥,刚咬下一口,还没来得及享受那甜腻的满足感,旁边便无声无息地递过来一只青玉盏,盛着清亮的蜜水。
“慢些,”萧绝不知何时出现的,就站在几步开外,月白常服,玉树临风,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甜食易腻。”
我一口玫瑰酥卡在嗓子眼,噎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灌下他递来的水顺了气,恼羞成怒之下,一句没过脑子的话冲口而出:“萧世子,您闲得发慌吗?还是您府上的点心不够您消遣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沈妙啊沈妙,这是萧绝!是书里那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男主角!你骂他?几条命够赔?
谁知预想中的冷脸并未出现。萧绝微微一怔,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朗悦耳,像碎玉落在冰面上。他非但没恼,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反而亮得惊人,专注地看着我,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嗯,”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笑意更深,“确实可爱。”
可爱?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心脏不受控制地、失序地狂跳起来,脸颊也腾地烧着了。这……这剧本不对啊!书里没说萧绝有被骂的癖好啊!他这眼神……烫得我几乎想落荒而逃。
那之后,“可爱”两个字像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他无处不在的“偶遇”,他递水时指尖若有似无的触碰,他专注含笑的目光……前世的警惕和今生的决心,在这温柔得无孔不入的攻势下,竟开始一点点动摇、溃散。
我开始期待那些“偶遇”,开始为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而心跳加速。我像个溺水的人,明知那可能是幻影,却还是忍不住想抓住眼前这唯一的、带着暖意的浮木。
直到那个月色迷蒙的夜晚。宫宴喧嚣,丝竹靡靡。我嫌里头人多气闷,便悄悄溜到后花园透气,沿着小径漫无目的地走。行至假山深处,几块嶙峋怪石挡住了去路,也隔开了前头的灯光。正要转身离开,风中却隐约送来熟悉的声音,是萧绝,还有他那位总是摇着折扇的好友,镇国公家的纨绔小公子,齐瑞
“……你那小玩意儿,沈家那丫头,近来可还顺手?”齐瑞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轻佻笑意。
我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小玩意儿?短暂的沉默。夜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嘲笑。
接着,是萧绝那惯常的清冷声线,此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无比地扎进我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漫不经心的残忍:
“尚可,还算有趣。”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杯中酒,或是夜空的星。“赌约还剩三个月,急什么?”
赌约?三个月?有趣?齐瑞爆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低笑,像石子投入死水:“哈哈哈,我就说嘛!三个月让她死心塌地,非萧兄莫属!佩服,佩服!”
后面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假山冰冷的石壁硌着我的背心,那寒意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耳边嗡嗡作响,只有那两句话,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灵魂深处。
——“尚可,还算有趣。”
——“赌约还剩三个月。”
原来,那些温柔的注视,那些及时的援手,那些带着宠溺的“可爱”……全是明码标价的戏码!是一场为期三个月的、以真心为饵的赌局!我只是他眼中一个可供消遣、可以随意摆弄的“有趣玩意儿”!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但胸腔里那点被欺骗、被践踏的怒火,却像燎原的野火,瞬间将一切软弱烧成了灰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彻底清醒。
原来如此。沈妙,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第二日,宫宴依旧盛大。
殿内金碧辉煌,觥筹交错。我坐在沈家女眷席中,一身素净的月华裙,脸上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那场剜心蚀骨的凌迟从未发生。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温热,已经彻底冻结,沉入无边寒潭。
丝竹暂歇,席间气氛正酣。萧绝,这位万众瞩目的镇北王世子,众目睽睽之下,离席走到了我的案前。满殿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此,带着好奇、艳羡或探究。
他身姿挺拔,玉冠束发,依旧是那副清贵无双、温润如玉的模样。他解下腰间一枚玉佩,托在掌心,递到我面前。那玉佩通体莹白,雕着繁复的螭龙纹,在殿内璀璨的灯火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
“妙妙,”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温柔,“此乃家母所遗,萧家世代相传之物。今日,赠予你。”
满殿哗然!镇北王府的祖传玉佩!意义不言而喻!无数道目光变得灼热滚烫,有羡慕,有嫉妒,更有震惊。
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钉在我身上,看我如何反应。我缓缓抬眼,对上萧绝那双深邃含笑的眸子。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此刻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
我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唇角,甚至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标准的、温婉得体的弧度——一个属于沈家小姐、毫无破绽的莞尔。
在他温柔的笑意,在所有人屏息的期待中,我伸出手,轻轻接过了那枚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玉佩。触手温润细腻,果然是稀世珍品。
下一刻。
在萧绝眼中那抹笃定尚未完全漾开,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尚未聚焦的瞬间——
我手腕猛地一翻!“啪嚓——!!!”
一声清脆得近乎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在寂静的大殿之上!如同惊雷劈落!
那枚象征着无上承诺、承载着萧家厚重传承的羊脂玉佩,被我狠狠摔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碎玉飞溅,几片细小的残骸甚至弹到了萧绝华贵的衣摆上。
时间,仿佛被这惊天一摔彻底凝固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满殿的王公贵胄、命妇贵女,全都像被施了定身咒,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碎玉,又僵硬地看向我。
萧绝脸上的温柔笑意,如同被重锤猛击的琉璃面具,从边缘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地僵硬、凝固、碎裂开来。
那双总是含着春风、映着星河的眸子里,温柔彻底褪尽,只剩下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极其危险的阴沉底色,正在瞳孔深处疯狂翻涌、凝聚,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死死地盯着我,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第一次褪去了所有从容温雅的表象,显露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空白和扭曲。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我缓缓抬眼。眸中,再不见半分往日的羞怯、迷蒙或挣扎,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沉静。那沉静深不见底,冷冽刺骨,像终年不化的雪原深处最坚硬的寒冰。
视线平静无波地扫过萧绝那张彻底碎裂的脸,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那堆晶莹的残骸上。
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掷地有声:
“还你。”
顿了顿,目光重新抬起,对上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
“玩物,” 我清晰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宣判,“也该有摔碎的一天。”
话音落下,我不再看任何人,包括那个僵立当场、脸上血色尽褪的萧绝。转身,月白色的裙裾在死寂的大殿中划开一道冷冽决绝的弧线,一步步走向殿外刺目的天光。
皇帝那句轻飘飘的“下得够响”,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在死寂的大殿里炸开了无声的惊雷!无数道目光,从惊骇到惶恐,再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揣测,死死钉在我身上,几乎要将我单薄的身躯刺穿。
殿内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却带着一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的重量。内侍总管,一个面白无须、眼风如刀的瘦高太监,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了皇帝身侧半步之后,垂着眼,姿态恭谨,却像一柄未出鞘的寒刃。
“陛下。”总管的声音不高,尖细中透着一种滑腻的恭敬,“沈小姐……惊扰圣驾,殿前失仪,按律……”
皇帝抬手,随意地挥了挥,截断了总管那套滴水不漏的规矩说辞。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那点玩味的笑意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些,如同猎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只刚刚挣脱了陷阱、却又撞入更大罗网的猎物。
“沈家丫头,”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却比任何厉喝都更具威压,“随朕来御书房,陪朕……说说话。”他目光一转,扫过依旧瘫软在地的沈家叔父和抖若筛糠、几乎要背过气去的母亲,“沈家女眷,暂请偏殿歇息,着太医好生照看。”
“暂请歇息”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捆缚了沈家所有女眷的命运。几个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内侍无声上前,动作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抗拒地将几乎瘫软的叔母和死死攥着我衣袖、泪流满面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的母亲搀扶起来,半扶半拖地带离了这风暴的中心。母亲回头看我,眼中是无尽的绝望和哀求,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妙儿……”
那无声的呼唤,像淬毒的针,扎进我的眼底。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不能软,一步都不能退。
总管太监微微躬身:“沈小姐,请随老奴来。”他侧身让开道路,目光低垂,却像两道冰冷的探针。
我深吸一口气,殿外那灼热的阳光似乎还残留着余温,但踏入通往御书房那幽深漫长的宫道时,周身瞬间被一种阴冷沉滞的气息包裹。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隔绝了天光,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只有前方引路太监手中提着的宫灯,摇曳着昏黄微弱的光,勉强照亮脚下冰冷的金砖。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单调、沉闷,如同丧钟。
御书房的门无声开启,一股混合着上好松墨、陈年书卷和名贵沉水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没有金銮殿的煌煌威仪,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内敛的奢华和掌控一切的沉静。
皇帝已换了常服,一身玄青暗绣龙纹的便袍,随意地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被推到一旁,正中央摆着一副围棋残局。黑白双子犬牙交错,绞杀惨烈,白棋一条大龙被重重围困,气息奄奄,眼看已是死局。
引路太监无声退下,厚重的殿门在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偌大的御书房内,只剩下我和这位掌握着生杀予夺的九五之尊。空气沉凝得能滴出水来。
皇帝并未抬头,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指尖在棋枰上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目光专注地落在那片死局之上。
“都说沈家嫡女沈妙,”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在空旷寂静的书房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闲聊的随意,“痴愚莽撞,一颗心全系在萧家那小子身上,是个没甚脑子的糊涂虫。”
他顿了顿,指尖那枚白玉棋子轻轻点在棋盘上白龙那几乎被掐断的咽喉要害处,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裁决生死的冷酷。
“可今日看来,”皇帝缓缓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终于对上我的视线,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猎物价值的冰冷锐利,“传言误人。这盘死棋,你硬是……”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笑意,“用一块玉佩,摔出了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味道。”
“啪嗒。”
那枚代表白龙咽喉的白玉棋子,被他随意地丢回棋盒,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
一个眼神示意。侍立角落如同影子般的大太监总管立刻无声上前,动作轻巧地在我面前的紫檀小几上,放下一盏热气袅袅的青玉盖碗。澄澈的茶汤,映着御书房内幽暗的光线,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坐。”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没有坐。那杯茶放在那里,像一枚裹着蜜糖的砒霜。御书房里沉水香的气息浓郁得有些窒息,那盘残棋上黑白交错的杀机,无声地蔓延开来,缠绕在脚踝。皇帝的目光,不再是殿上那带着兴味的审视,而是彻底剥去了温和假象后的冰冷与算计,如同解剖刀,一寸寸刮过我的骨缝。
“掀棋盘?”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御案边缘,双手十指交叉,那姿态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我,“这盘棋,下了太久,太稳,稳得……让朕都有些腻味了。”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朕的身边,”他缓缓道,目光扫过那盘死局,又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招揽鹰犬的意味,“缺一个敢掀棋盘的人。”
掀棋盘?一个替皇帝扫清障碍、承担所有骂名与风险的利刃?一个用完即弃的卒子?
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海。前世萧绝的“赌约”,今朝皇帝的“掀棋盘”,何其相似!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操弄!腕骨上被萧绝捏出的青紫痕迹隐隐作痛,像一道耻辱的烙印。
我垂着眼,看着茶几上那杯清茶。袅袅热气升腾,模糊了青玉碗壁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茶盏的温度。
御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如同催命的鼓点。皇帝的耐心,显然并非无限。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肩头,逼迫着回答。
我缓缓抬起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冰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温热的青玉盏壁。那一点暖意,非但没能驱散寒意,反而像烈火灼烧着冻僵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端起茶杯。
杯身沉重,茶水在微颤的指尖下漾开细小的涟漪。
我没有喝。
目光,从杯中晃动的茶汤,一寸寸抬起。掠过那象征着至尊的明黄桌围,掠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那里面或许就有弹劾沈家、落井下石的刀笔),掠过那盘杀机四伏的残局……最终,对上了御案后那双深不可测、如同寒潭古井的帝王之眸。
没有畏惧,没有祈求,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被彻骨冰寒淬炼过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掀棋盘?”我的声音响起,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书房里,清晰得有些突兀。没有刻意拔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厚重帷幕的冷硬质地。
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笑容的弧度,冰冷而锋利。
“陛下,”我直视着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从冰层下凿出,带着碎冰的棱角,“掀完了棋盘……”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光洁如镜的金砖,仿佛能穿透那坚硬的地面,看到其下掩埋的所有污秽与血腥。
“棋盘下压着的那些……”声音更冷,更沉,“经年累月、不见天日的脏东西……”
视线重新锁住皇帝骤然收缩的瞳孔,吐出最后一句:
“就该见光了。”
“啪嗒!”
一声清脆的、玉石撞击金砖的声响,骤然撕裂了御书房的死寂!
皇帝手中一直无意识捻动把玩的那枚墨玉棋子,从他骤然僵直的指间滑脱,直直坠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发出空洞的回响,最终无力地滚到一旁,停在御案投下的阴影边缘,像一滴凝固的墨。
皇帝脸上的从容与掌控,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惊心动魄的裂痕。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震惊、被冒犯的狂怒、一丝猝不及防被戳穿的狼狈,还有……一丝被这胆大包天言语所勾起的、极其危险的探究与杀意!他的手指猛地扣紧了御案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空气凝固了。沉水香的甜腻与杀机的冰冷绞缠在一起,令人作呕。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端着那杯未曾饮过一口、已然半凉的茶,指尖的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唯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如同擂响的战鼓。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边缘——
御书房那扇巨大的、雕着繁复龙纹的紫檀木窗棂之外,紧邻着回廊的一根蟠龙金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钉子瞬间钉在了原地,彻底僵死。
萧绝。
他不知何时寻来,也不知在那廊柱后站了多久。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御书房里上好的宣纸还要惨白。方才殿上那被当众羞辱的狂怒、被皇帝威压打断的憋屈,此刻尽数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所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内里风暴的雕花窗棂,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料,看到里面那个胆敢对九五之尊说出“脏东西该见光”的、他曾经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玩意儿”!
那双曾盛满虚假温柔、此刻却因震骇而瞪大的眼眸里,映着窗棂上模糊的光影,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不解、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如同一尊骤然风化的石像,僵硬地立在阴影里,连呼吸都停滞了。
御书房门开,皇帝眼底风暴未歇。
“沈妙,”他声音淬冰,“你掀起的风浪,最好值得朕等。”
我躬身退下,脊梁笔直。
宫门外暮色四合,萧绝如困兽拦在车驾前。
“你疯了吗?”他眼底猩红,“赌约是我不对,可你竟敢攀扯陛下——”
“赌约?”我轻笑出声,指尖拂过他惨白的脸。
“世子啊,”我凑近他耳畔,气息如毒蛇吐信,“你猜,陛下此刻最想掀开的‘脏东西’,是沈家……还是你萧王府百年基业?”
他踉跄后退,撞在宫墙上,像被抽了骨。
车帘落下时,我补上最后一刀:
“对了,那杯毒酒,味道如何?”
萧绝瞳孔骤缩,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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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坠地的墨玉棋子,空洞的回响如同丧钟余韵,在死寂的御书房内久久不散。皇帝扣在御案边缘的手指,青筋虬结,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灰般的惨白。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眸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震惊、被蝼蚁冒犯的滔天震怒、一丝猝不及防被戳穿隐秘的狼狈,以及一种被这胆大包天又精准致命的言语勾起的、极其危险的、近乎实质的杀意!
空气凝固成了万年玄冰,沉水香甜腻的气息与冰冷的杀机绞缠,令人窒息欲呕。时间在令人心脏停跳的静默中,被无限拉长。
“吱呀——”
厚重雕花的紫檀木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面白无须的大总管垂着眼,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滑了进来,打破了这濒临爆发的死寂。他躬身,声音滑腻如毒蛇吐信:“陛下,镇北王世子……在殿外廊下,已候了些时候。”
这一声,像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激化了某种反应。
皇帝眼中那狂涌的风暴猛地一滞,随即以一种更快的速度向内坍缩、凝聚。那翻腾的怒意和杀机并未消散,而是被强行压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只留下表面一层薄冰般冷硬的光泽。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扣着御案的手,指关节因为骤然放松而发出细微的咔响。
他并未看总管,目光依旧如同两道沉重的枷锁,死死钉在我脸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重新评估价值的、冰冷刺骨的算计。
“沈妙,”皇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每一个字却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淬着砭骨的寒气,“你今日掀起的这场风浪……”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地上那枚孤零零的墨玉棋子,又落回我端着的、早已凉透的茶盏上,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最好,值得朕等。”
没有承诺,没有保证。只有一句裹挟着血腥味的警告和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值得他等什么?等我把棋盘下的“脏东西”掀出来?等沈家粉身碎骨?还是等一个……更合适的、用完即弃的时机?
心沉入无底深渊,指尖的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但我端着那杯凉茶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脊梁,在无形的重压之下,反而挺得笔直。
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带着臣女该有的恭敬。
“臣女,告退。”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再看皇帝一眼,也没有看地上那枚象征性的棋子。我端着那杯从未沾唇、此刻却重逾千斤的凉茶,一步一步,退出了这龙潭虎穴般的御书房。每一步踏在金砖地上,都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回响,像是踏在薄冰之上。身后,那两道冰冷如实质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紧紧相随,直到厚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门外,暮色已四合。
天边的残阳如血,将巍峨宫墙的剪影拉得又长又狰狞,投射在空旷的宫道上,如同蛰伏的巨兽。晚风带着白日未散的燥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卷起地上细微的尘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过后的、疲惫而紧绷的寂静。
引路的小太监提着灯笼,低着头在前面疾走,恨不得立刻将我送出宫门。刚绕过一道影壁,前方通往宫门的甬道骤然变得开阔。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浑身毛发倒竖的困兽,直挺挺地拦在甬道中央,挡住了唯一的去路。暮色勾勒出他僵硬的轮廓,锦蓝的云纹常服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却衬得那张脸愈发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是萧绝。
他显然刚从御书房外廊下过来,甚至可能听到了殿门开合时泄露出的只言片语或感受到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息。此刻,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盛满虚假温柔的墨玉眸子里,此刻只剩下被彻底颠覆认知的惊骇、被当众羞辱的余怒,以及一种被更大恐怖攫住后、濒临崩溃的狂躁!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如同蛛网,狰狞地爬满眼白。
引路的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几乎贴到金砖上,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我停下脚步。手中的青玉茶盏,凉意透过杯壁,冰着掌心。
“沈妙!”萧绝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猛地炸响在暮色沉沉的甬道里,“你疯了吗?!啊?!”
他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吼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喷溅着无法置信的怒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赌约……是我不对!是我混账!”他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近乎自残般的承认,“我承认!我该死!你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冲我来!”
他向前逼近一步,浓重的阴影瞬间将我笼罩,带着一种绝望的压迫感。
“可你——”他猛地抬手,指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闱深处,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撕裂暮色,“你竟敢攀扯陛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会把沈家、把你自己拖入怎样的万劫不复之地?!”
甬道两侧高耸的宫墙,将他失控的咆哮挤压、反弹,形成空洞而令人心悸的回响。晚风卷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像一面即将破碎的旗帜。
万劫不复?我看着他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那眼底狰狞的血丝,心底那潭被彻底冰封的寒水,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只有一种近乎荒谬的、冰冷的嘲讽,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赌约?”
我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飘忽的笑意。在这死寂的、回荡着他失控咆哮的暮色甬道里,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坠地。
我抬起那只端着凉茶的手,手腕上被萧绝捏出的青紫指痕在暮色中依旧刺眼。指尖,却极其稳定。没有放下茶盏,只是用空闲的左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抬起。
冰凉的指尖,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轻轻拂过萧绝惨白冰冷、紧绷到极致的脸颊。
那触感,让他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颤,眼中翻涌的狂怒瞬间凝固,只剩下一种被毒蛇缠颈般的惊悚。
我微微倾身,凑近他因惊骇而微微张开的耳畔。暮色中,我呼出的气息,带着御书房沉水香残留的冷冽,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凉地舔舐着他的耳廓。
“世子啊……”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甜蜜又致命的温柔,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他紧绷的神经,“你猜猜看……”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细微的战栗。
“陛下此刻,”我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垂,声音更轻,却更冷,“最想掀开的‘脏东西’……”
目光越过他僵硬的肩膀,投向那暮色中深不可测的宫阙深处,投向御书房的方向。
“是摇摇欲坠的沈家……” 我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残忍,“还是……你萧王府那看似固若金汤、实则……”
唇角的弧度冰冷地加深。
“爬满了蛀虫的百年基业?”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萧绝的脑海中炸开!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石灰!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里面翻涌的狂怒、恐惧、惊骇瞬间被一种灭顶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所取代!那寒意如此之深,如此之烈,仿佛瞬间抽走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和骨头!
“你……你……”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胸膛,踉跄着向后倒去!
“砰!”
一声闷响。他的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宫墙之上!那力道之大,震得墙灰簌簌落下。他像一滩彻底被抽去了脊梁的烂泥,顺着光滑的墙面滑跌下去,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锦蓝的衣袍沾满尘土,发髻散乱,玉冠歪斜,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翩翩世子的风采?只剩下一个被彻底击垮、失魂落魄的躯壳。他瘫坐在那里,仰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暮色沉沉的天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木偶,连颤抖都忘记了。
暮色更浓,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他惨白的脸上投下摇曳而破碎的阴影。
引路的小太监依旧跪伏在地,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我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手中那杯早已冷透的茶盏上。澄澈的茶汤,映着宫灯幽暗的光,也映着我此刻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眸。
再不看地上那滩烂泥一眼。我转身,走向宫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沈家车驾。车夫和随侍的嬷嬷脸色惨白,眼神惊恐,如同惊弓之鸟。
车帘被嬷嬷颤抖着手掀开。
我抬步,踏上脚凳。在弯腰进入车厢的瞬间,动作微微一顿。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依旧瘫坐在宫墙阴影里、失魂落魄如同泥塑木雕的萧绝。
暮色四合,晚风拂过,带着他破碎的喘息声。
我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暮色,如同最后一柄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对了,” 我顿了顿,仿佛在提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世子爷……”
“那杯毒酒,” 我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回味般的恶意,“味道如何?”
话音落下,再不看他一眼,弯腰进入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啪!”
帘子落下的轻响,在死寂的暮色中如同惊雷。
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车壁缝隙透入的、宫灯摇曳的微弱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陈旧锦缎和淡淡熏香的气息,混合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的死寂。
车帘落下的瞬间,我挺直的脊背骤然松懈下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重重地靠在了冰凉的车厢壁上。指尖那点强撑的力气瞬间消散,沉重的青玉茶盏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滑落在铺着厚绒毯的车厢地板上,澄澈的冷茶泼洒开来,浸湿了深色的绒毯,留下一片深色的、无声蔓延的狼藉。如同我此刻内里被彻底掏空、只剩一片冰冷废墟的心境。
手腕上被萧绝捏出的青紫指痕,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传来尖锐的、火烧火燎的痛楚。指尖冰冷,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方才在御书房、在宫门前强撑的冷静与锋利,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灭顶的寒意。
皇帝那双深不见底、带着血腥玩味的眼睛,萧绝瘫坐在宫墙下如同被抽了骨头的惨白面容,母亲被拖走时无声绝望的眼神,还有那句“毒酒味道如何”出口时,萧绝眼中骤然炸开的、如同坠入无间地狱般的惊骇……无数画面碎片在昏暗的车厢里疯狂旋转、撞击,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虚无。
“毒酒……”我无声地翕动嘴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前世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烧灼五脏六腑的剧痛,那无边的黑暗与不甘……原来,从未真正遗忘。它只是沉在心底最深处,被今生的“痴愚”所掩盖。如今,这深埋的恨意,被萧绝的“赌约”、被皇帝的“掀棋盘”彻底点燃,化为焚毁一切的业火,也将自己烧得遍体鳞伤。
值得吗?
为了报复,将整个沈家拖入更深的漩涡?将自己绑上皇帝那架冰冷嗜血的战车?
没有答案。只有车轮碾过宫道青石板的辘辘声,单调、沉闷,如同碾过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帘外传来车夫压得极低、带着无尽惶恐的声音:“小姐……到家了。”
家?
我缓缓抬眼。透过车帘缝隙,看到的是沈府那熟悉的朱漆大门。门楣上悬着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不安的光。门房小厮探头探脑,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没有母亲温柔含笑的迎接,没有仆妇井然有序的侍立。只有一片大祸临头前的、死寂的慌乱。
推开车门,晚风裹挟着初夏夜晚特有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凉意。
脚刚踏上府门前的石阶——
“妙儿!”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骤然划破夜的寂静!
一个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门内扑出,带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踉跄着直扑到我身前!
是母亲!
她显然是被从宫里“暂歇”的偏殿送回来的。头发散乱,钗环歪斜,脸色灰败得如同蒙了一层尘,往日里温婉从容的仪态荡然无存。那双总是盛满温柔慈爱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里面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她身上那件素雅的锦袍沾着污渍,袖口被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
“我的儿啊!”母亲猛地抓住我的双臂,十指如同铁箍般死死掐进我的皮肉,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抓住的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要将我揉碎,“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啊?!”她声音嘶哑尖锐,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那是萧家的祖传玉佩!那是御前!那是陛下啊!你是要我们沈家满门的命吗?!是要娘给你陪葬吗?!”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整个人几乎挂在我身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我肩头的衣料。那滚烫的泪水,却让我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更深的冰冷。
“叔父…叔父他回来就呕了血!大夫说…说是急怒攻心,怕是不好了!”母亲语无伦次,绝望地哭嚎,“宫里的公公就在前厅!说是…说是奉旨问话!沈家…沈家完了!全完了!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孽障惹的祸啊!”
她哭喊着,情绪彻底失控,竟扬起手,劈头盖脸地朝我脸上打来!那手掌带着风声,饱含着一位母亲在灭顶之灾前所有的恐惧、愤怒和绝望!
我没有躲。
只是在她手掌即将落下的瞬间,缓缓抬起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府门摇晃的昏暗灯笼,没有委屈,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被冰雪彻底覆盖的荒芜。
母亲扬起的手掌,在对上这双眼睛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在了半空中。她眼中的狂怒和绝望,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取代。那恐惧如此陌生,如此冰冷,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娘,”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母亲绝望的哭嚎和夜风的呜咽中,清晰得如同冰凌坠地,“打完了吗?”
母亲僵住,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更加汹涌地流淌。
我缓缓抬手,动作有些迟滞,却异常稳定。冰凉的指尖,轻轻拂开她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然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在我手臂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她的手指冰凉,带着绝望的颤抖。
掰开最后一根手指,我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夜风吹动我月白色的裙裾,拂过手腕上刺目的青紫,也拂过母亲散乱的花白鬓发。
“打完了,”我看着母亲那双被恐惧彻底占据的眼睛,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和冰冷,“就回去歇着吧。”
“宫里的旨意,”我顿了顿,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投向府门内灯火通明却死寂沉沉的前厅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内侍总管那瘦削如同鬼魅的身影,“我自会去接。”
说完,不再看母亲瞬间失神、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脸,转身,脊梁挺得笔直,一步步踏入了那扇如同巨兽之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朱漆大门。
沈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门外母亲绝望的哭嚎和夜风的呜咽,却也将府内那令人窒息的恐惧与死寂,如同浓稠的墨汁般,兜头盖脸地泼洒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绝望的气息。往日井然有序的回廊庭院,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残存的灯笼在夜风中苟延残喘地摇曳,投下幢幢鬼影。压抑的啜泣声、急促的喘息声,如同鬼魅的低语,从各个角落的阴影里渗出,缠绕在脚踝。
前厅的方向,灯火通明得刺眼,那光亮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像一张巨大的、惨白的蛛网,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吸附过去。
我一步步踏上通往正厅的回廊。脚下冰冷的青石板,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点上。手腕上被萧绝捏出的青紫和母亲抓出的红痕,在明灭的光线下,交错成一幅屈辱的图腾,隐隐作痛。
厅堂内,景象如同地狱的预演。
平日里待客的上首主位,此刻端坐着一个身影——正是御书房外侍立、面白无须、眼风如刀的内侍总管。他穿着深紫色的内侍袍服,背脊挺直如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面无表情,只有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皮底下,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如同打量待宰羔羊般的精光。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散发着阴寒的威压。
在他面前,沈家所有成年男丁,以叔父为首,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叔父被两个小厮勉强搀扶着,脸色蜡黄如金纸,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暗红血渍,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神涣散,已是半昏迷状态。其他叔伯兄弟,个个面如土色,抖若筛糠,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喘。浓重的药味、汗味和恐惧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空气沉滞得如同铅块。
总管太监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越过跪伏的人群,落在了刚刚踏入厅门的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执行公务的漠然。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响起,尖细、滑腻,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所有人的耳膜:
“传,陛下口谕——”
跪伏在地的人群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更厉害。
“沈氏女沈妙,”总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厅堂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御前失仪,冲撞天威,言行无状,其罪难逭!着——”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瘫软的叔父和面无人色的众人,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冷酷的弧度。
“沈府阖府上下,待罪听勘!闭门思过,无旨不得擅离!静候……发落!”
“待罪听勘”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冷的铡刀,悬在了每一个沈家人的头顶!闭门思过?静候发落?这不过是覆灭前最后的、屈辱的喘息!
“噗——!”
瘫在椅中的叔父猛地喷出一口暗红的血雾!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生气的破麻袋,彻底软倒下去,双眼翻白,气息微弱。
“老爷——!”跪在旁边的叔母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上去摇晃着叔父的身体。
“娘!爹!”几个堂弟妹惊恐的哭喊声瞬间炸开。
整个前厅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绝望的哭嚎、惊恐的尖叫、混乱的推搡……秩序彻底崩溃,只剩下灭顶之灾降临前最原始的、撕心裂肺的恐惧!
就在这绝望的喧嚣即将达到顶点的刹那——
“轰!!!”
一声沉闷的、如同巨兽撞击般的巨响,猛地从沈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方向传来!震得整个厅堂的地面都似乎晃了一下!
紧接着,是无数沉重铁靴践踏青石板路的轰鸣!如同闷雷滚过地面!
“砰!砰砰砰!”
粗暴的、毫不留情的撞门声如同催命的战鼓,密集地、狂暴地砸在大门上!
“开门!奉旨查抄!速速开门!!”
粗暴凶戾的吼声穿透门板,如同恶鬼的咆哮,瞬间压过了厅内所有的哭嚎!
查抄?!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每一个沈家人头顶炸开!比“待罪听勘”更直接,更血腥!意味着彻底的倾覆!意味着枷锁、牢狱、流放……甚至死亡!
“啊——!!!”
母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度惊恐的尖叫,身体猛地一挺,双眼翻白,直直向后倒去,彻底晕厥在地。原本扑在叔父身上的叔母,也如同被抽了骨头,瘫软在地,目光呆滞,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其他女眷的尖叫哭嚎瞬间拔高到刺破耳膜的程度,孩童被吓得放声大哭,厅内彻底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绝望的粥!
总管太监依旧端坐主位,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丝早知如此的漠然,甚至带着点看戏的冷酷。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旁边茶几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仿佛眼前的混乱与他毫无关系。
“轰隆——!!!”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木屑纷飞的声音,沈府那两扇象征着百年门楣的厚重朱漆大门,终于被蛮横地撞开了!
火光!
刺目的、跳跃的、带着浓烈松油味的火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了前院,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厅堂内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火光中,是黑压压的、如同钢铁洪流般的兵士!他们身着玄色铁甲,头戴红缨盔,手持长枪利刃,冰冷的铁甲在火光下反射着森然寒芒!沉重的脚步声、铁甲摩擦的铿锵声、兵刃出鞘的龙吟声汇聚成一股令人肝胆俱裂的洪流!为首一员将官,身材魁梧,面容冷硬如铁,手按腰刀,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锁定了灯火通明的前厅!
他大步踏入庭院,身后是如狼似虎、杀气腾腾的兵士。他看也不看跪伏一地、哭嚎震天的沈家人,目光如电,直射向端坐主位的总管太监,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他猛地从怀中抽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唰地一声抖开!
那抹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在跳跃的火光下,刺目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睛!
将官深吸一口气,胸腔震动,用尽全身力气,吼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哭嚎与混乱:
“圣旨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氏一族,治家不严,女眷失德,御前狂悖,罪证昭然!着,即刻查抄沈府!一应人等,无论主仆,尽数锁拿!押入天牢,候审待决!钦此——!!!”
“锁拿!候审待决!”
冰冷的六个字,如同最终的丧钟,彻底敲碎了沈家所有人最后一丝侥幸!宣判了沈府的死刑!
“不——!!”绝望的哀嚎达到了顶点!男人们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女人们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昏厥;孩童的啼哭声尖锐刺耳。
如狼似虎的兵士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涌入厅堂!粗暴的呵斥声、铁链拖地的哗啦声、惊恐的尖叫声……彻底将这里变成了人间炼狱!
混乱如同狂暴的旋涡,将一切撕扯、吞噬。
在这片绝望的狂潮中心,在兵士粗暴的推搡和锁链的寒光中,我却像一块被激流冲刷的礁石,缓缓地、异常稳定地拨开了挡在身前、哭得几乎瘫软的两个堂妹。
我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总管太监那看戏般冷漠的脸,越过地上晕厥的母亲和呕血的叔父,最终,牢牢锁定了庭院中央,那个手持明黄圣旨、如同凶神般宣判沈家命运的魁梧将官。
他站在那里,如同掌控生死的判官,火光映照着他冷硬的侧脸和手中那卷象征着毁灭的圣旨。
在一片哭嚎和兵刃撞击的混乱声中,我迈开了脚步。月白色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拂过被踩踏的狼藉,一步步,异常平静地,踏出了喧嚣混乱的前厅,踏入了庭院那片被火光照得如同白昼、却又充斥着刺骨寒意的空地。
走向那个手持圣旨的将官。
我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所过之处,混乱的人群似乎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连那些正欲上前捉拿的凶悍兵士,在触及我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神时,动作都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瞬。
那魁梧的将官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的异动。他浓黑的眉毛紧蹙,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被打断权威的不悦,按在腰刀上的手紧了紧,厉声喝道:“站住!罪眷沈氏,还不跪地伏法?!”
他的吼声如同惊雷,带着战场淬炼出的煞气。
我没有停。
反而加快了脚步,径直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铁甲的冰冷锈味和松油火把的浓烈气息。
在无数道惊骇欲绝、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下——
我猛地抬手!
动作快如闪电!
那只刚刚在御书房端起过皇帝赐茶、在宫门前拂过萧绝惨白脸颊的手,那只手腕上还交错着青紫与红痕、指尖冰凉的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玉石俱焚的疯狂,狠狠地劈向将官手中那卷高高举起的明黄圣旨!
“刺啦——!!!”
一声极其刺耳、极其突兀的、撕裂的脆响,如同惊雷,骤然撕裂了庭院内所有的哭嚎、呵斥和兵刃的铿锵!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那卷象征着无上皇权、刚刚宣判了沈家命运的明黄卷轴,在我手中,如同脆弱的废纸,被硬生生地、从中间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巨大裂口!明黄的丝帛裂开,露出内里衬底的白色,如同被剖开的伤口!
碎片飘落。
整个沈府,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的哭嚎、尖叫、呵斥、铁链声……全部消失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喉咙!
跪着的,瘫着的,站着的……无论是绝望的沈家人,还是如狼似虎的抄家兵士,甚至是端坐厅内、一直冷眼旁观的总管太监……所有人!所有目光!全都如同凝固的冰雕,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了我的手上!钉在了那被撕裂的、飘落尘埃的明黄碎片上!
撕……撕了圣旨?!
这是……诛九族都不够的大逆不道!是比御前失仪严重千万倍的滔天大罪!
那魁梧的将官,脸上的冷酷和煞气瞬间凝固、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极致的震骇和暴怒!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紧缩如针,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疯狂的景象!他握着半截残破圣旨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手背上青筋暴跳如虬龙!
“你……你……”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野兽,因极致的愤怒和震惊,竟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有那喷火般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
庭院里跳跃的火光,在我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也将我指尖沾染的、方才被圣旨边缘划破渗出的、那一点刺目的猩红,映照得如同燃烧的朱砂。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染血的、撕碎了圣旨的手。
没有看暴怒欲狂的将官。
染血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平静,轻轻点向地上那片飘落的、沾染了尘土的明黄碎帛。
然后,抬眼。
目光,平静无波地穿过跳跃的火焰,穿过庭院死寂的恐惧,穿过厅堂内总管太监骤然收缩的瞳孔,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直达那九重宫阙深处、掌握着所有人命运的御座。
声音响起。
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却在死寂的庭院中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击,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后的、冰冷的清醒:
“告诉陛下,”
我顿了顿,染血的指尖依旧点着地上的碎帛,目光如同穿透了虚空。
“我赌他……”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冰冷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酷的了然。
“要的,”
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是活的棋子。”
庭院死寂,碎帛染尘。
总管太监拂尘轻扫,枯瘦手指捡起地上碎帛。
“好个‘活的棋子’。”他嗓音滑腻如蛇,“陛下口谕:”
“押入诏狱,好生……伺候。”
“伺候”二字,淬着阴毒。
诏狱最深处的囚室,石壁渗水,血腥气浸透骨髓。
当沉重铁门开启,总管的身影逆光而立。
他递进一本残破书册,封面赫然是《山河志异》。
“陛下说,”他浑浊眼底闪过幽光,“‘脏东西’埋久了,该翻出来晒晒。”
书页翻开,一行朱批刺痛我眼:
“萧王府百年铁矿图,藏于……”
---
那一声刺耳的撕裂,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将整个沈府庭院炸成了一锅沸腾的死寂!
所有声音——绝望的哭嚎、兵士的呵斥、铁链的哗啦——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凝固成了万年玄冰,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只有庭院中跳跃的火把,发出噼啪的爆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映照着无数张因极致的震骇而扭曲、凝固的脸庞。
兵士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保持着锁拿、推搡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见了鬼般的惊恐。沈家人瘫在地上,连哭都忘记了,只是张着嘴,眼神空洞地望着庭院中央,望着那飘落的、沾染了尘土的明黄碎帛,如同望着末日降临。
那魁梧的将官,脸上暴怒的煞气被一种更深的、源自骨髓的恐惧所取代。他握着半截残破圣旨的手剧烈颤抖,如同握着烧红的烙铁,指关节捏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惊骇——撕毁圣旨!这是足以诛灭九族、挫骨扬灰的滔天大罪!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兵士惊恐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死寂的中心,只有我指尖那一点被圣旨边缘划破渗出的猩红,在跳跃的火光下,刺目地滴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绽开一朵微小的、转瞬即逝的血花。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无限拉长。
就在这濒临爆发的死寂边缘——
“哒…哒…哒…”
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脚步声,自灯火通明的前厅内响起。
如同踩在所有人心尖上。
总管太监,那个一直端坐主位、如同石像般冷漠的内侍总管,终于缓缓站起了身。深紫色的袍服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面无表情,眼睑低垂,仿佛庭院里这石破天惊的一幕,不过是戏台上微不足道的杂耍。
他迈着一种宫廷特有的、无声而沉稳的步子,一步步走下厅前的石阶,踏入这片被恐惧和惊骇冻结的庭院空地。手中那柄雪白的拂尘,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他径直走向那摊飘落在地的明黄碎帛。无视了旁边因恐惧而几乎瘫软的将官,无视了我指尖滴落的血珠,更无视了地上那半截残破的圣旨。
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极其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从容,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拂尘轻飘飘地一扫,拂去碎帛上沾染的细微尘土。
然后,那枯瘦的手指,拈起了那片被我染血的指尖点过的、撕裂的明黄碎片。
他捏着那片碎帛,举到眼前,在跳跃的火光下,仿佛在仔细端详上面的纹路,又像是在审视那一点刺目的猩红。
整个庭院,落针可闻。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他指腹摩挲丝帛的细微沙沙声。
片刻。
总管太监终于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睛,越过那片碎帛,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谴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寒刺骨的探究。
“好个……”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副滑腻尖细的腔调,却比方才宣读口谕时更慢,更沉,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缓缓碾过人的神经,“‘活的棋子’。”
他将那枚染血的碎帛,极其小心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收拢进自己的掌心。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
然后,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庭院里所有凝固的身影,扫过那些如狼似虎却此刻噤若寒蝉的兵士,扫过地上昏厥呕血的沈家人,最后,落回我身上。
枯瘦的嘴唇翕动,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
“陛下口谕:”
庭院里所有还站着的人,包括那些兵士,本能地膝盖一软,噗通噗通跪倒一片,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身体抖如筛糠。
只有我,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如同一棵被冰雪覆盖却不肯倒下的孤松。手腕上的青紫和指尖的伤口,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总管太监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幽光。
“沈氏女沈妙,”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令人窒息的阴冷,“大逆不道,罪无可赦!”
“押入诏狱,”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我的皮肤,“好生……”
那滑腻的嗓音拉长了调子,如同毒蛇缠绕上脖颈,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恶意。
“……伺候。”
“伺候”二字,被他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淬着阴毒的寒冰,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荡,激起一片更深的恐惧战栗!诏狱!那个传说中人间炼狱!进去了,就没人能活着出来!而“好生伺候”……更是将所有的酷刑折磨都囊括其中!
跪伏在地的沈家人中,爆发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
“带走!”总管太监拂尘一挥,不再看我,仿佛我已是死人。
两名身材格外魁梧、面容冷硬如铁的玄甲兵士,如同地狱的勾魂使者,立刻从地上弹起,大步上前。冰冷的铁钳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死死扣住了我的双臂!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骨头捏碎!剧烈的疼痛瞬间从臂膀传来,但我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沉重的、带着锈迹和浓重血腥气的镣铐,“哗啦”一声,套上了我的手腕脚踝。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瞬间夺走了仅存的温度。
我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着转身。视线扫过地上昏厥的母亲,扫过面如死灰的叔父,扫过那些惊恐绝望、如同待宰羔羊的族人……最后,落在总管太监那枯瘦阴冷的背影上。
没有挣扎,没有哭喊。我挺直了脊梁,任由那沉重的镣铐拖拽着脚步,在冰冷铁甲的押解下,一步步,踏出这片曾经名为“家”、如今已是修罗刑场的前院。踏入了门外那片被兵士火把映照得如同血海般的夜色之中。
身后,是沈府彻底崩溃的、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嚎,以及沉重朱漆大门再次轰然关闭的闷响。
……
诏狱。
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阴森的血腥气。
地底深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那是陈年血污、腐烂伤口、排泄物以及绝望气息混合发酵的味道,无孔不入,浸透了每一寸石壁,钻入每一个毛孔。冰冷的水汽从粗糙的石壁上不断渗出,汇聚成浑浊的水珠,沿着布满青苔和深褐色污渍的壁面,缓慢地、一滴、一滴地坠落,砸在同样湿滑、同样污秽不堪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滴答”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没有窗户。只有囚室铁门外,幽深甬道壁上插着的、间隔极远的火把,勉强提供着一点昏黄摇曳的光线。那火光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巨大的、扭曲的阴影投射在湿冷的石壁上,如同无数择人而噬的鬼魅在无声地舞蹈。
我蜷缩在囚室最角落的阴影里。身下只有一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湿稻草。沉重的镣铐锁着手腕脚踝,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早已磨破了皮肉,火辣辣地疼,与渗入骨髓的寒意交织。月白色的裙裾早已沾满污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手腕上被萧绝捏出的青紫、被母亲抓出的红痕、还有指尖撕圣旨时划破的伤口,在污浊的空气中隐隐作痛,提醒着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黑暗、寒冷、令人窒息的腥臭,以及那如同附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意志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仅仅几个时辰?
甬道深处,传来了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哒…哒…哒…”
那声音由远及近,在死寂的诏狱深处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掌控一切的压迫感。不同于兵士巡逻时铁靴踏地的铿锵,这脚步声更轻,更沉,像猫踩在潮湿的地面上。
囚室外甬道壁上的火把光影,被一个逐渐靠近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囚室冰冷的铁栅栏上。
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没有抬头。是新的折磨要开始了吗?还是……死亡的降临?
脚步声在囚室铁门外停下。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铁链摩擦声响起,是沉重的门锁被打开。
“吱呀——”
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昏黄摇曳的火光,如同粘稠的液体,瞬间涌入这狭小污秽的囚室,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枯瘦身影。
深紫色的内侍袍服,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依旧是那张面白无须、如同石雕般冷漠的脸。正是总管太监。
他站在那里,如同地狱的守门人。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转动,最终精准地锁定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我。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物品般的漠然。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踏入这污秽之地。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他那宽大的袖袍之中,伸出了那只枯瘦如鹰爪的手。
手中,赫然托着一本书册。
那书册极其残破。封面是粗糙的深褐色厚纸,边角早已磨损卷曲,甚至缺了一角,露出里面发黄的书页。纸张呈现出一种被岁月和污渍浸染后的、不均匀的暗黄色。封面上,几个模糊不清、似乎被刻意磨损过的墨字,在摇曳的火光下艰难地辨认着:
《山……河……志……异》。
一本……书?
在这诏狱的最深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
总管太监枯瘦的手指,托着那本残破的《山河志异》,如同托着一件稀世珍宝,又或是一件致命的毒物。他的目光,越过冰冷的铁栅栏,越过囚室内弥漫的腥臭尘埃,如同两道无形的探针,死死钉在我脸上。
他依旧没有踏入囚室一步,只是站在门口那片被火光照亮的、界限分明的区域边缘。那姿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污秽之地的鄙夷和一种掌控生死的优越感。
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缓缓转动,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冰冷的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毒蛇发现猎物般的兴奋,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宫廷最深处特有的阴鸷。
枯瘦的嘴唇微微翕动,滑腻尖细的嗓音,在死寂的囚室中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低、却更具穿透力的阴冷:
“陛下说……”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品味着这句话的分量,目光扫过囚室湿冷的石壁和角落污秽的稻草,最终落回我身上,那浑浊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如同鬼火般的幽光。
“‘脏东西’……”
声音更轻,更缓,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缓缓碾过人的神经。
“埋久了……”
他向前微微倾身,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该翻出来……”
“……晒晒了。”
话音落下,他手臂猛地向前一松!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投喂毒饵般的力道!
那本残破不堪的《山河志异》,被他从铁栅栏的缝隙间,狠狠地掷了进来!
“啪嗒!”
书册砸在冰冷湿滑、布满污秽的地面上,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和尘埃。封面朝上,那几个模糊的墨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某种不祥的诅咒。
总管太监做完这一切,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差事。他看也不再看地上的书册,更不看角落里的我。枯瘦的手指轻轻掸了掸深紫色袖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接触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转身。
沉重的铁门,再次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他身后被缓缓合拢。锁链摩擦的刺耳声响再次响起,伴随着“咔哒”一声沉重的落锁声。
囚室内,再次被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所吞没。
只有地上那本残破的书册,像一个突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异物,静静地躺在污秽之中。
囚室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石壁渗水的滴答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呻吟的呜咽。
总管太监那“晒晒脏东西”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紧绷的神经。那本被掷入污秽的《山河志异》,像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潘多拉魔盒。
心跳在死寂中擂动,沉重而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身体,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动了动。沉重的镣铐随着动作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指尖冰冷,带着被磨破的伤口传来的细微刺痛。我一点点挪动身体,动作迟缓,仿佛每一寸肌肉都承受着千钧重担。目光,死死地锁定着地上那本残破的书册。
终于,沾满污垢和稻草碎屑的手,触碰到了那粗糙、冰冷的封面。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霉味混合着诏狱特有的腥臭,钻入鼻腔。
手指用力,将那本沉重而残破的书册拖拽到身前。
借着铁门外甬道壁上那点微弱、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眼前。
封面粗糙,墨字模糊。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指甲抠进书页边缘,用力——
“哗啦。”
干燥脆弱的书页被翻开发出轻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泛黄发脆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古拙,记载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山川地理、风物异闻、前朝秘辛……内容驳杂晦涩,如同蒙尘的故纸堆。
一页,一页……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带着污垢和干涸的血迹。目光在那些晦涩的文字间快速扫过,心跳却越来越沉。没有预想中的惊天秘密,只有故纸堆的陈腐气息。
难道……只是皇帝的又一种戏弄?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就在翻过一页,指尖触碰到下一页的瞬间——
动作猛地僵住!
瞳孔骤然收缩!
这一页的页尾空白处,赫然多了一行字!
不是书中的印刷体,也不是书页原本的墨迹!而是用朱砂写就的、极其新鲜、甚至带着一种未干透的粘稠感的批注!那鲜红刺目的颜色,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下,如同凝固的、淋漓的鲜血!瞬间灼痛了双眼!
朱批!
是御笔朱批!
那朱红的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凌厉气势,清晰地烙印在发黄的书页顶端:
“萧王府百年铁矿图,藏于——”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掐断了喉咙!
藏于何处?!
这最关键的信息,竟被生生抹去!只留下一个惊心动魄的破折号,像一道狰狞的伤口,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
“轰——!”
巨大的、足以掀翻天灵盖的轰鸣在脑海中炸开!所有的寒意、疲惫、绝望在这一刻被瞬间冲散!血液如同滚烫的岩浆,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萧王府!铁矿图!
大胤朝律法森严,盐铁官营!铁矿,国之命脉!私藏铁矿图,等同于谋逆!是足以将整个萧王府连根拔起、挫骨扬灰的滔天大罪!
这才是皇帝口中的“脏东西”!这才是他真正想掀开、想“晒晒”的东西!比沈家的倾覆、比萧绝的赌约、比御前的冲撞……重要千万倍的东西!
他把我投入这诏狱深处,不是要折磨死我,而是……要我找出这缺失的半句话!找出这足以颠覆萧王府的致命证据!
我赌赢了!
他果然要活的棋子!一颗能替他掀翻萧王府这盘根错节巨树的棋子!一颗能替他沾染血腥、背负骂名、最终可能也被“晒”掉的棋子!
巨大的冲击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沉重的镣铐都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指尖死死抠进那粗糙的书页里,指甲几乎要折断!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那行刺目的朱批上!
“藏于……藏于何处?!”
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哑低吼!
巨大的轰鸣在脑海中炸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指甲狠狠抠进粗糙泛黄的书页里,几乎要将那行刺目的朱砂连同下面的纸张一起抠穿!胸腔里翻涌着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喉咙,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哑低吼,在死寂腥臭的囚室里疯狂回荡:
“藏于何处?!到底藏于何处——?!”
声音撞在冰冷湿滑的石壁上,激起空洞的回响,更添绝望。
铁门外甬道壁上,那点昏黄摇曳的火光,将巨大的、扭曲的阴影投射在污秽的地面和石壁上,如同无数狰狞的鬼魅在无声地舞蹈、嘲笑。石壁渗水的滴答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敲打在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指尖深深陷入书页,粗糙的纸面摩擦着被磨破的伤口,带来细微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被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焦灼!铁矿图!萧王府!私藏!谋逆!每一个字眼都重逾千斤,足以将整个大胤朝堂掀个底朝天!
皇帝!他把我丢进这地狱般的诏狱,不是要我的命!他是要我在这绝望的黑暗里,在这死亡的边缘,为他找出这把足以斩断萧王府百年根基的屠刀!他要我成为他手中最锋利、也最见不得光的那把刀!
“嗬…嗬…” 粗重的喘息声在喉间滚动,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那行被生生掐断的朱批上,试图从每一个笔画的转折、墨色的浓淡中,榨取出一丝一毫的线索。然而,没有。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空白。
就在这焦灼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的边缘——
“吱呀——!!!”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铁门开启的摩擦声,如同鬼爪刮过耳膜,骤然撕裂了囚室的死寂!
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一道更大的缝隙。比之前更明亮、更跳跃的火光,如同粘稠的、带着松油腥气的潮水,瞬间涌入这狭小的污秽空间,驱散了大片浓稠的黑暗,也将门口那个枯瘦如鬼魅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污秽的地面上。
又是他。总管太监。
他依旧逆光而立,深紫色的袍服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那张面白无须、如同石雕般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眼珠在跳跃的光线下缓缓转动,如同两颗蒙尘的琉璃珠,精准地扫过囚室内狼藉的稻草,扫过我沾满污垢、镣铐加身的狼狈,最终,落在了我身前那本摊开的、残破的《山河志异》上。
他的目光在那行刺目的朱砂批注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随即,滑腻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令人骨髓生寒的腔调,在囚室中响起:
“沈姑娘,”他微微颔首,姿态带着一种虚假的、居高临下的“礼数”,“陛下让咱家来问问……”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起一丝如同毒蛇发现猎物般、极其隐晦的幽光。枯瘦的嘴唇翕动,吐出的话却淬着冰渣:
“‘脏东西’……”
声音更轻,更缓,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缓缓碾过人的神经。
“……晒得如何了?”
问话!赤裸裸的、带着血腥玩味的问话!如同刽子手在行刑前,询问待宰的羔羊是否准备好。
囚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我粗重的、压抑的喘息。
我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玩弄于股掌的屈辱而微微颤抖。沉重的镣铐随着身体的颤抖,发出沉闷而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我抬起了头。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仿佛每抬起一寸,都要对抗千钧重压。沾满污垢和干涸血迹的脸庞,在摇曳的火光下显露出来。额前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皮肤上,嘴唇干裂起皮,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但那双眼睛。
在抬起的瞬间,如同被寒潭深水彻底淬洗过,褪去了所有的焦灼、愤怒和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冰冷的沉静。那沉静深不见底,映着门口跳跃的火光,也映着总管太监那张枯瘦阴冷的脸。
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总管太监那双浑浊的、带着审视和玩味的眼睛。
然后,嘴唇翕动。
声音因为长久未进水而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在死寂的囚室中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请回禀陛下……”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本摊开的、残破的书册,落在那行刺目的朱批上,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掀棋盘的人……”
“找到了刀。”
话音落下,总管太监浑浊的眼底,那点玩味的幽光骤然凝固了一瞬!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激起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拂尘的雪白长毫。
找到了刀?他显然听懂了这隐晦的比喻!指的就是铁矿图的线索!
但,这还不够!
我迎着总管太监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继续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但……”
刻意停顿,目光直视总管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要穿透那层浑浊,看到其背后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
“刀太钝。”
三个字,清晰无比。
总管太监捻动拂尘的手指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珠里,那点幽光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刀太钝?什么意思?是在质疑陛下的安排?还是在……讨价还价?!
“需……” 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眼中翻涌的惊疑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磨刀石。”
“磨刀石?” 总管太监那滑腻尖细的嗓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种被彻底颠覆预期的震怒!他枯瘦的身体甚至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珠死死锁定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出任何一丝戏谑或疯狂的迹象!在这诏狱深处,面对陛下的意志,她竟敢提条件?!竟敢索要“磨刀石”?!
囚室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我沉重的呼吸。
在总管太监那如同实质的、带着杀意的目光逼视下,我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萧绝。”
声音不高,却如同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这凝固的空气!
“萧绝”二字出口的瞬间,总管太监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双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翻涌的惊怒、不解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洞悉一切的骇然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镣铐加身、狼狈不堪的囚徒!
磨刀石……竟然是萧绝!用萧王府的世子,去磨砺指向萧王府的屠刀?!这是何等疯狂!何等狠毒!又是何等……精准的算计!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拂尘的长柄,指节捏得惨白。浑浊的眼底,幽光疯狂闪烁,惊疑、震撼、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鸷和一种仿佛看到毒蛇苏醒般的冰冷。
他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只是猛地转身!深紫色的袍袖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砰!”
沉重的铁门被他用拂尘柄狠狠一带,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巨响!锁链摩擦的刺耳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咔哒”一声沉重的落锁!
囚室内,重新被浓稠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腥臭吞没。只有那本摊开的《山河志异》,书页上那行刺目的朱砂批注,在彻底消失的光线前,如同烙印般灼烧着视线。
……
御书房。
烛火通明,沉水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却压不住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皇帝依旧一身玄青便袍,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
棋子悬在棋盘上空,久久未落。棋盘上,依旧是那盘残局,白龙被重重围困,气息奄奄。
脚步声由远及近,无声而急促。总管太监如同影子般滑入书房,垂首立在御案旁三步之外,姿态恭谨,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如何?”皇帝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总管太监的头垂得更低,滑腻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将在诏狱深处发生的一切,包括那几句石破天惊的对话,一字不差、毫无增删地复述出来。
“……掀棋盘的人找到了刀……但刀太钝,需磨刀石……”总管太监的声音顿住,喉结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一下,才吐出最后两个字,“……萧绝。”
“萧绝”二字出口的刹那——
“啪嚓!!!”
一声极其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在沉凝的书房内!
皇帝手中那枚悬停已久的、温润坚硬的黑玉棋子,竟被他骤然收紧的指骨,硬生生捏成了齑粉!
细碎的黑玉粉末,如同墨色的尘埃,从他紧握的指缝间簌簌洒落,溅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也溅在未落的棋盘上,落在那条气息奄奄的白龙咽喉之处。
皇帝的手,悬停在半空,保持着捏碎棋子的姿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张总是平静无波、深不可测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却足以惊心动魄的裂痕!眼底深处,翻涌起滔天的巨浪——震惊、一丝被彻底看穿的震怒、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凛然,最终化为一种极其危险、如同深渊般的……激赏!
书房内死寂无声。沉水香的气息仿佛凝固了。只有黑玉粉末从指缝滑落的细微沙沙声。
总管太监的头死死低垂,连呼吸都屏住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
皇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指。残余的黑玉粉末飘落尘埃。
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审视棋子般的漠然,而是一种穿透灵魂、带着血腥寒意的锐利,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直达诏狱最深处那个镣铐加身的身影。
那目光中,有惊涛骇浪,有凛冽杀机,更有一种棋逢对手、见猎心喜般的……狂热!
然后。
一个冰冷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意味的字眼,从他唇齿间清晰地吐出,掷地有声:
“准。”
沉重的镣铐锁着脚踝,磨破的皮肉黏着冰冷的铁。
我蜷在诏狱最深的角落,指尖血污混着书页上的朱砂。
《山河志异》摊在膝头,那行“藏于——”后的空白,是悬颈的刀。
“吱嘎——”
铁门洞开的声音带着锈蚀的嘶哑,远比总管太监来时沉重。
一道被火光拉长的、玄青的身影,无声地立在门外。
不是总管。
龙涎香的气息,霸道地驱散了囚室的腥臭。
皇帝逆光而立,目光如渊。
“沈家丫头,”他声音不高,却压得铁链都死寂,“骨头,倒比朕想的硬些。”
我缓缓抬头,将染血的指尖按上那行朱批后的空白。
“慈恩寺,地宫。”
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
皇帝眼底风暴骤起!
“还有,”我撕下那页朱批,凑近墙壁摇曳的火把。
火舌舔舐书页,映亮我冰冷的眼:
“脏东西晒够了,该烧了。”
“陛下要掀棋盘,”
“何不……以子弑父?”
火光跳跃中,一枚温润的龙纹玉牌,被递过铁栏。
“沈妙,”皇帝的声音淬着夜寒,“这把刀,朕磨了。”
---
诏狱最深处的囚室,连时间都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暗和绝望所凝固。只有石壁渗水的“滴答”声,固执地敲打着死寂,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沉重的镣铐锁着脚踝,冰冷的铁环早已磨破了皮肉,边缘凝固着暗红的血痂,又不断被新的渗出液濡湿,黏腻地紧贴着骨头,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锐痛。我蜷缩在角落那片相对干燥些的阴影里,身下是散发着浓烈霉烂气味的湿稻草,月白色的囚衣早已看不出本色,污秽不堪。
那本残破的《山河志异》,摊在沾满污垢的膝盖上。书页粗糙发脆,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下,那行刺目的朱砂批注——“萧王府百年铁矿图,藏于——”——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视线。破折号后面那片深不见底的空白,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断头刀,更是勒紧脖颈、令人窒息的绞索!
指尖,被圣旨划破的伤口早已凝结,此刻却又因反复抠弄书页而重新裂开,渗出新鲜的、带着铁锈味的血珠。这点点猩红,混着书页上凝固的朱砂,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小片暗红,像某种不祥的图腾。
藏于何处?
藏于何处?!
焦灼如同毒蚁,啃噬着每一寸神经。皇帝的“磨刀石”萧绝,此刻是生是死?是招是扛?这盘棋,下一步落子何处?巨大的未知和悬而未决的杀机,比诏狱的酷刑更折磨人。
“吱嘎——!!!”
一声远比总管太监开门时更沉重、更嘶哑、带着铁锈摩擦和巨大力量感的巨响,骤然撕裂了囚室的死寂!
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竟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从外面硬生生推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汹涌的光线,带着前所未有的明亮和热度,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灌满了这狭小污秽的空间!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也刺得习惯了昏暗的眼睛一阵剧痛!
门口,不再是小太监卑微的提灯,也不是总管枯瘦的轮廓。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甬道壁上骤然增多的、熊熊燃烧的火把光芒,如同山岳般矗立在门口!
玄青色的暗绣龙纹常服,在跳跃的火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尊贵的幽光。腰间束着玉带,垂下的丝绦纹丝不动。他背对着光源,面容隐在深邃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在逆光中亮得惊人,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目光如渊似狱,带着一种穿透灵魂、掌控生死的沉静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囚室!
龙涎香。
一股极其霸道、极其清冽、混合着顶级沉水香与独特龙脑气息的、专属于帝王的熏香,如同无形的洪流,随着他的踏入,瞬间席卷而来!蛮横地、彻底地驱散了囚室内那令人作呕的陈年血腥与腐臭!那气息冰冷而尊贵,带着至高无上的威仪,如同实质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彻底凝固。石壁渗水的滴答声消失了。连腕间脚踝沉重的镣铐,似乎都在这股威压之下,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皇帝。
他竟然亲自来了!来到了这诏狱的最深处,来到了这污秽不堪、象征着死亡与绝望的囚笼!
他并未踏入囚室,只是站在门口那片被火光照亮的、界限分明的区域边缘。那姿态,带着一种对污秽之地天然的、深入骨髓的疏离和鄙夷,却又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冷酷的平静。目光缓缓扫过囚室湿冷的石壁、污秽的稻草,最终,如同两道沉重的枷锁,牢牢锁定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镣铐加身的我。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没有戏谑。
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打量一件器物是否堪用的审视。
片刻的死寂。
“沈家丫头,”皇帝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和,却如同万钧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囚室的每一寸空气上,压得人心脏几乎停跳,连铁链都死寂无声。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穿透力。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沾满污垢和血污、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激赏的涟漪。
“骨头,”他的声音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倒比朕想的……硬些。”
骨头硬些。
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囚室中炸开!是褒?是贬?是最终的宣判?还是……新的棋局开始?
巨大的威压之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但那股支撑着走到现在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恨意和不甘,却在此刻被彻底点燃、淬炼!
不能退!一步都不能!
我蜷缩在角落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动了动。沉重的镣铐随着动作,发出沉闷而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皇帝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沾满污垢和干涸血迹的手,缓缓抬起。动作很慢,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指尖,那点刚刚裂开、还带着新鲜湿意的血珠,在摇曳的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暗红光泽。
目光,从皇帝那玄青色的衣角,一寸寸上移,掠过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纹暗绣,最终,对上了那双隐藏在阴影深处、却亮得如同寒星的帝王之眸!
没有恐惧,没有乞怜。只有一片被绝望和恨意彻底淬炼过的、冰封万里的沉静。
然后,那只染血的指尖,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玉石俱焚的疯狂,猛地按了下去!
不是按向别处!
而是狠狠地、死死地,按在了膝头那本摊开的《山河志异》书页上!精准地按在了那行刺目的朱砂批注——“萧王府百年铁矿图,藏于——”之后,那片令人窒息的空白之处!
新鲜的、温热的血珠,瞬间在粗糙发黄的书页上洇开!如同在空白的答卷上,用生命烙下的、鲜红的印记!
喉咙里滚动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因为长久未进水而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穿透灵魂的清晰,在死寂的囚室中骤然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击:
“慈恩寺……”
我顿了顿,染血的指尖死死按着那片空白,仿佛要将这五个字刻进书页,刻进灵魂!
“地宫。”
“慈恩寺,地宫。”
六个字,嘶哑,破裂,却如同六道惊雷,在狭小的囚室内轰然炸响!
空气瞬间被抽空!
皇帝那始终平静无波、如同深渊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剧烈的震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平静瞬间被打破!如同投入巨石的寒潭,惊涛骇浪骤然翻涌而起!震惊!难以置信!一种被彻底点破隐秘的凛然!还有……一丝棋局终于落子的、冰冷的激赏!那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骨骼,直抵灵魂深处,确认这答案的真伪!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向前微倾,玄青的袍袖在火光下无风自动!龙涎香的气息骤然变得浓烈而极具压迫感!
囚室内死寂无声。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染血指尖下,书页被用力按压发出的细微呻吟。
然而,就在皇帝眼中风暴翻腾、即将开口的刹那——
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那只刚刚点破惊天之秘、染着血污的手,猛地抓住了摊开的书页!不是小心翼翼地翻动,而是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五指狠狠抠进书页边缘!
“刺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心悸的撕裂声,骤然撕裂了死寂!
那承载着惊天秘密、印着朱砂批注的书页,竟被我硬生生地、从整本书上撕扯了下来!
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丝毫犹豫!
在皇帝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总管太监无声滑入囚室门口、脸上同样写满震骇的瞬间——
我捏着那片沾着血污、印着朱批的残破书页,猛地凑向囚室墙壁上,那唯一的光源——插在铁环里、正熊熊燃烧、跳跃着贪婪火舌的火把!
跳跃的火焰,瞬间舔舐上脆弱的、发黄的纸页!
“腾!”
明亮的火焰骤然升腾而起!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将“萧王府百年铁矿图,藏于慈恩寺地宫”那行刺目的朱砂批注,连同承载它的书页,一同卷入炽热的火舌之中!
火光骤然明亮,将囚室照得一片通明!也清晰地映亮了我沾满污垢、却冰冷得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庞!火光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如同地狱的业火!
火舌舔舐着书页,发出噼啪的轻响。焦糊的气味混合着血腥,弥漫开来。
在皇帝那如同实质的、带着惊涛骇浪的目光逼视下,我迎着跳跃的火光,声音再次响起,嘶哑依旧,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冰冷彻骨的清醒:
“脏东西……”
“晒够了,”
火焰吞噬了最后一点纸张,朱砂化为灰烬。
“该烧了。”
余烬飘落,如同黑色的雪。
囚室内,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死一般的寂静。皇帝眼中的风暴似乎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古井般的幽邃。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件刚刚淬火成型、锋芒毕露的凶器。
我抬起眼,目光穿透飘散的灰烬,直视那双掌握生死的帝王之眸,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精准的算计:
“陛下要掀棋盘,”
刻意停顿,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
“何不……”
唇角的弧度冰冷地加深,吐出最后四个字,如同恶魔的低语:
“……以子弑父?”
以子弑父!
用萧绝这把“磨刀石”,去磨砺指向他亲生父亲萧王爷的屠刀!用萧王府世子的手,去掀翻萧王府百年的基业!这是何等歹毒!何等诛心!又是何等……一针见血!
“轰——!”
无形的惊雷在囚室中炸开!总管太监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骤然收缩到极致!眼底翻涌的已不再是风暴,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的业火!震惊、被这毒计所震撼的凛然、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极致激赏……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掌控凶刃的……狂热!
火光跳跃,将皇帝玄青的袍袖染上一层流动的金边,也映亮了他紧抿的唇线。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灰烬飘落的细微声响。
皇帝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我脸上反复刮过。从额角散乱的发丝,到沾着血污的下颌,再到那双映着火光、冰冷沉静如同寒潭的眸子。他在审视,在权衡,在确认这把刚刚淬炼出的、带着剧毒的刀,是否真的堪用,是否真的……握得住。
终于。
他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象征着无上的权力。玄青的袖口滑落一截,露出里面明黄的衬里。
一枚物件,被他从袖中取出。
不是圣旨,不是令牌。
而是一枚温润的玉牌。约莫半个手掌大小,由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触手生温。玉牌正面,浮雕着一条栩栩如生、鳞爪飞扬的五爪蟠龙,龙目以极细的墨玉镶嵌,在火光下流转着幽深的光芒。龙身缠绕着祥云纹路,雕工精湛绝伦,每一片鳞甲都清晰可见,透着一种内敛而霸道的皇家威仪。
玉牌边缘打磨得极其光滑,系着一根玄色的、看不出材质的细绳。
皇帝捏着这枚龙纹玉牌,手臂平稳地伸出,穿过冰冷沉重的铁栅栏缝隙。
那枚象征着某种无上权力和认可的玉牌,被递到了我的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玉牌上蟠龙每一片鳞甲的纹路,感受到玉石本身散发出的、温润却带着沉甸甸分量的气息。
“沈妙。”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更加冰冷,如同淬过极北的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地,清晰地砸在囚室死寂的空气力,也砸在我的耳膜上。
他不再称“沈家丫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牢牢锁住我的眼睛,里面的所有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待手中利刃般的……确认与交付。
“这把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染血的指尖,扫过我脚踝上沉重的镣铐,最终落回我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灵魂。
“……朕磨了。”
话音落下,他捏着玉牌的手指微微一松。
那枚温润而沉重的蟠龙玉牌,带着皇帝指尖残留的、象征着无上威权的微凉触感,落入了我沾满血污、冰冷僵硬的掌心之中。
那枚蟠龙玉牌落入掌心的瞬间,沉甸甸的触感并非来自玉石本身的分量。温润的羊脂白玉贴在沾满血污、冰冷僵硬的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灼烧的错觉。玉是暖的,可那上面盘绕的五爪蟠龙,那墨玉镶嵌的冰冷龙目,却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足以噬魂的寒意。仿佛握住的不是护身符,而是一条择人而噬的毒龙。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污秽和黑暗,钉在我脸上,带着最终裁决的意味:“这把刀……朕磨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
“咔哒!哗啦——!”
两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囚室内格外刺耳!
脚踝处那副沉重冰冷、磨得皮开肉绽、几乎与血肉长在一起的镣铐,竟被不知何时滑入囚室、如同鬼魅般的玄甲卫士,用特制的钥匙干脆利落地打开,卸下!
失去了冰冷的金属禁锢,骤然暴露在污浊空气中的、早已磨破溃烂的脚踝伤口,传来一阵尖锐到钻心的剧痛!新鲜的血液混合着脓液,瞬间浸湿了破烂的裤脚。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反倒将人从诏狱的麻木绝望中猛地拽回了现实。
紧接着,一双枯瘦如鹰爪的手,托着一叠折叠整齐的素净布裙,无声地递到了面前。是总管太监。他依旧垂着眼,姿态恭谨,但那双浑浊眼底深处,之前那种纯粹的审视和玩味,此刻却微妙地掺杂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刚刚从地狱爬出、却握着龙纹玉牌的囚徒。
“沈姑娘,”总管太监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滑腻尖细的腔调,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阴毒,多了点公事公办的刻板,“请移步更衣。”
“移步”二字,如同赦令。
踏出诏狱那道厚重、锈迹斑斑、如同地狱之口的铁门时,已是深夜。
初夏的夜风,带着白日未散的暖意和草木蒸腾的清冽气息,毫无预兆地、温柔又霸道地扑面而来!瞬间灌满了因长久呼吸污浊空气而几近麻木的胸腔!那气息如此鲜活,带着露水的微凉、泥土的芬芳、远处宫苑隐约的花香……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又像一只温柔的手,瞬间将人从地狱的血腥泥沼中拽回了人间!
月光清冷如霜,洒在寂静的宫道上。远处巍峨宫殿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檐角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极细微的、清脆的叮咚声。空气干净得没有一丝血腥和腐臭。
恍如隔世。
脚步踩在平整干净的金砖地上,不再有沉重的镣铐拖拽,只有脚踝伤口传来的、清晰的刺痛和布裙柔软的摩擦感。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虚浮感。身后,是那座吞噬了无数冤魂、如同巨兽般蛰伏在黑暗中的诏狱。前方,是深不可测、同样布满荆棘的宫苑。
引路的小太监提着琉璃宫灯,昏黄的光晕在脚下投下小小的光圈。总管太监无声地跟在侧后方,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
穿过重重宫阙,路径越来越幽深。最终,停在了一处临水的御花园深处。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域,月光洒在湖面上,泛着细碎的银光。一座精巧的水榭探入湖中,飞檐翘角,被几盏造型雅致的宫灯映照着,在夜色中勾勒出朦胧的轮廓。水榭四周,盛放着大片的睡莲,在月光下静谧地舒展着花瓣,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水榭临湖的阑干边,一道颀长挺拔的玄青色身影负手而立,背对着这边。夜风拂动他袍袖的下摆,身影几乎融于深沉的夜色和水波之中,唯有那玄青的衣料在月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幽光。如同蛰伏的龙。
是皇帝。
水榭内,一张光滑的汉白玉圆桌,两张石凳。桌上,没有珍馐美馔,只有两只素白的青玉茶盏,盛着清亮的茶汤,袅袅热气在微凉的夜风中几乎看不见。而在这两盏茶之间,极其突兀地,摆着一枚小小的、通体漆黑的釉瓶。瓶身没有任何纹饰,光滑、冰冷,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下,却散发着一种不祥的、如同凝固毒液般的幽光,刺目得让人无法忽视。
“坐。”
皇帝的声音响起,依旧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水波和风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水榭内。
我缓缓走到石桌前。脚步因脚踝的伤痛而略显迟滞,但脊梁挺得笔直。目光扫过那两杯清茶,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那枚刺目的黑釉小瓶上。心,一点点沉下去。
依言在石凳上坐下。冰冷的石面透过单薄的布裙传来寒意。
皇帝依旧背对着,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许久。
“沈家。”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死罪可免。”
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水榭中炸开!带来巨大的、几乎令人眩晕的冲击!死罪……可免?压在头顶的灭顶之灾……移开了?
然而,巨大的狂喜尚未升起,便被紧随其后的冰冷彻底冻结!
皇帝缓缓转过身。月光洒在他脸上,那张深不可测的容颜一半在光中,一半隐在阴影里。他的目光,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精准地锁定了我。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慈悲,只有纯粹的、冰冷的交意。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裁决生死的优雅和冷酷,轻轻点向了石桌上那枚散发着不祥幽光的黑釉小瓶。
“活罪……”他声音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侥幸的、不容置疑的残酷。
“……需你担。”
活罪需你担!
水榭内死寂无声。只有远处湖面微风拂过莲叶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近处宫灯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那枚小小的黑釉瓶,如同一个黑洞,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皇帝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枷锁,牢牢锁在我的脸上。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等待着。那平静下蕴含的威压,比诏狱的酷刑更令人窒息。
“瓶中鸩酒,”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猩红如血。”
鸩酒!
传说中见血封喉、穿肠烂肚的剧毒!
“饮下它,”皇帝的目光扫过那黑瓶,又落回我脸上,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冰冷的交易条件,“沈家流徙岭南,三代不得返京。”
流徙岭南!瘴疠之地,九死一生!三代不得返京!意味着永世放逐,从大胤的权力中心彻底抹去!
条件清晰得如同刀刻。
皇帝顿了顿,那毫无波澜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直刺而来:
“不饮……”
他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笑容的弧度。
“明日午时,沈府满门……”
声音陡然加重,如同丧钟敲响:
“……菜市口问斩!”
“问斩”二字,如同两把冰冷的铡刀,轰然落下!斩断了所有退路!没有第三条路!要么饮鸩,以一人之命换沈家满门苟活流放;要么……明日便是沈家灭门之日!血染菜市口!
晚风似乎更凉了,带着水汽和莲香,拂过脸颊,却只带来刺骨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脚踝的伤痛,也牵扯着灵魂深处的剧痛。目光死死盯着那枚黑釉小瓶,那光滑冰冷的表面,仿佛映出了母亲绝望的泪眼,映出了沈府大门轰然关闭的闷响,也映出了菜市口那高高扬起的、闪着寒光的鬼头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
终于。
我缓缓抬起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指尖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那只手,越过桌上两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无视了总管太监瞬间屏住的呼吸,也无视了皇帝那如同实质的、审视的目光。
冰冷的手指,最终落在了那枚光滑冰冷的黑釉小瓶上。
触手冰凉,如同握着一块寒冰。
我将它拿起。瓶身小巧,却重逾千斤。
没有立刻动作。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沉静,而是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近乎虚无的平静,直直地看进皇帝那双深不见底、掌控着所有人命运的寒潭古井之中。
“陛下,”我的声音响起,因长久未饮水和诏狱的折磨而嘶哑干涩,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后的清醒质问,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击:
“这杯酒,”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黑瓶,又落回皇帝脸上。
“是枷锁,”声音更沉,“还是契约?”
枷锁,意味着永世的束缚和折磨。契约,则意味着某种……危险而扭曲的同盟。
皇帝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审视、算计、一丝被看穿的凛然、还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激赏——最终沉淀下去。
他枯井无波的脸上,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那弧度冰冷,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酷的了然。
他没有直接回答。
只是看着我的眼睛,看着那只握着黑瓶的手,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是刀鞘。”
刀鞘!
为谁而鞘?为皇帝手中这把刚刚淬炼出炉、锋芒毕露、染着剧毒的刀!
饮下鸩酒,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一种将灵魂彻底卖给魔鬼、成为帝王手中见不得光的凶器、永世不得解脱的开始!这杯酒,是封印,是束缚,更是……一道无形的契约!
心,彻底沉入冰冷的深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被彻底冰封的死寂。
答案,已无需多言。
我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手中那枚冰冷的黑瓶上。指尖用力。
“啵——”
一声极其轻微的软木塞被拔开的声响,在死寂的水榭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一股极其浓烈、带着奇异甜香的辛辣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那气味甜腻得令人作呕,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来自地狱的阴寒!
瓶口处,借着宫灯的光,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盛着的液体——并非猩红如血,而是一种浓稠的、近乎墨黑的深紫色,在瓶中微微晃荡,散发着死亡的光泽。
鸩酒!
再无犹豫。
我抬起手,将那小小的瓶口,对准了自己的嘴唇。
冰冷的瓶壁贴上干裂的唇瓣。
仰头。
浓稠、冰冷、带着刺鼻甜腥气息的液体,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瞬间涌入喉咙!
“唔——!”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烙铁灼烧般的剧痛,猛地从咽喉直冲而下!瞬间席卷了食道!那痛楚如此猛烈,如此霸道,仿佛要将所经之处的血肉彻底烧穿!五脏六腑如同被投入滚油之中,疯狂地痉挛、抽搐!
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间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握着空瓶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捏得惨白!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布裙!脚踝的伤痛在这焚身般的剧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毒药入喉,焚身蚀骨!
就在这剧痛几乎要将意识彻底撕裂的瞬间——
“好刀。”
皇帝冰冷的声音,如同淬过极北寒冰,清晰地、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残酷,穿透了耳膜的轰鸣和焚身的痛楚,砸进了混沌的意识深处。
两个字,如同最终的烙印。
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挣扎。每一次吞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被灼烧的脏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冷汗如同溪流,沿着额角、鬓发、脊背不断滑落,浸透了单薄的素布衣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我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尝到了浓郁的铁锈腥甜,才勉强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死死压住。身体在冰冷的石凳上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仿佛这样能稍稍抵御那焚身蚀骨的折磨。眼前阵阵发黑,水榭、湖面、莲影、宫灯……所有景象都在剧烈地晃动、扭曲,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感官被剧痛扭曲、放大。远处湖面微风拂过莲叶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碎的嘲笑;近处宫灯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重而紊乱、带着血腥气的喘息,在死寂的水榭中格外刺耳。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山上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那焚心蚀骨的剧痛,如同退潮般,终于从顶点缓缓回落。虽然依旧如影随形,盘踞在五脏六腑,尖锐地提醒着它的存在,但至少不再是那足以瞬间撕裂灵魂的猛烈。意识如同被巨浪拍打后勉强浮出水面的溺水者,重新艰难地凝聚。
视线缓缓聚焦。
皇帝依旧负手立在阑干边,玄青的背影如同磐石,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杯足以致命的鸩酒,不过是他随手泼掉的一杯残茶。总管太监垂手侍立在几步之外,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低垂的眼皮下,看不清任何情绪。
水榭内死寂无声。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还在昭示着方才的酷刑。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石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缓缓直起蜷缩的身体,动作牵扯着脏腑的剧痛,带来一阵新的痉挛。但脊梁,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撑起,挺得笔直。沾满冷汗和血污(咬破嘴唇所致)的脸庞在宫灯下苍白如纸,嘴唇因剧痛和失血而毫无血色,微微颤抖。
但那双眼睛。
在抬起的瞬间,如同被地狱业火彻底淬炼过,所有的软弱、恐惧、乃至痛苦都被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冰冷的沉静。那沉静深不见底,映着水波,也映着皇帝那深不可测的背影。
皇帝似乎感受到了身后的注视。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
月光和宫灯的光线交织,落在他脸上。那张深不可测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怜悯或动容,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我苍白如纸的脸、紧抿的唇、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那双彻底冰封的眸子上反复扫过。
他在确认。确认这把刀是否真的扛住了淬毒,是否真的……还能用。
片刻的沉默。
“岭南瘴疠,”皇帝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副平缓无波的调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非久居之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因剧痛而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手。
“沈家老弱,朕会着人看顾,保其……衣食无虞。” 这算是额外的“恩典”?还是稳住刀柄的必要安抚?
“至于你,”他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而来,“沈妙。”
他不再称“沈家丫头”,也不再是“刀”。
“朕予你新名,新籍,新身。”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重塑的意味,“自今日起,沈妙已死。”
“你是‘惊蛰’。”
惊蛰!
春雷乍动,惊醒蛰虫!象征着隐秘的力量在黑暗中苏醒、爆发!一个属于阴影、属于杀戮、属于帝王手中最隐秘利刃的名字!
“惊蛰司,”皇帝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在铸造无形的枷锁,“掌朕之耳目,刺不臣,戮奸佞,断祸根于未萌。” 这是职权,更是使命——成为帝王在黑暗中的眼睛和利爪!
“司衙设在皇城西角楼,”他目光投向水榭外深沉的夜色,“总管会带你去。”
“明日,”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交付重任的、冰冷的沉重,“朕要看到萧王府铁矿图,真真切切,摆在朕的御案之上。”
“还有,”他顿了顿,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如同深渊般的幽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懂的寒意,“朕要看到萧绝……这把‘磨刀石’……”
唇角的弧度冰冷而残酷。
“……亲自,将它撬出来。”
任务清晰,目标明确,时限紧迫!没有喘息之机!鸩酒是契约,惊蛰司是身份,而萧王府铁矿图和萧绝的“亲自撬出”,则是投名状!是检验这把刀是否锋利、是否忠诚的第一道血祭!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轰然压下!脏腑的剧痛尚未平息,新的重担已至!冷汗再次从额角渗出。
但我没有退缩。
迎着皇帝那深不见底、带着审视和最终考验的目光,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动作牵扯着脏腑的剧痛,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但我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然后,嘴唇翕动。声音因剧痛和嘶哑而破裂不堪,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冰冷的决绝,在寂静的水榭中清晰地响起:
“惊蛰……领旨。”
“惊蛰。”
御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压在那句冰冷的呼唤上,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威压。皇帝并未抬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点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铺开的一张详尽的北境舆图上。指尖下方,用浓重的朱砂圈出的“北境三镇”,如同三道狰狞的血口,在羊皮纸上刺目地灼烧着。
“萧王府百年根基,”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质地,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空旷的书房里,也砸在我的耳膜上,“你以为,在何处?”
他终于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两口寒潭古井,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洞穿一切的冰冷和一种被冒犯的、压抑的狂怒。目光越过舆图,牢牢锁在我脸上。
“不在龙椅下的金砖,”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刻骨的讥诮,“也不在王府库房里堆积如山的珍宝。”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向舆图上一戳!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羊皮纸戳穿!指尖精准地点在那些代表边关军镇、烽燧哨卡的密密麻麻的标记上。
“在这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在那些世代为萧家耕作、为萧家卖命的军户灶膛里的铁锅里!在边关将士被风沙磨出老茧、只认得萧字王旗的手掌心里!”
御书房内死寂无声,只有皇帝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在回荡。
“盐铁官营?国之命脉?”皇帝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夜枭般的冷笑,充满了极致的讽刺!他手臂猛地一挥!
“砰——哗啦!”
御案角落一盏盛着半盏残茶的青玉盖碗,被他宽大的袍袖狠狠扫落!精致的瓷器瞬间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温热的褐色茶汤如同污血,猛地泼溅开来,迅速在光洁的地面上蔓延,无情地浸染、覆盖了舆图上标注着萧家庞大封地的那片区域!
褐色的污渍如同不祥的阴云,笼罩了萧家的“疆土”。
“他萧家!”皇帝的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每一个字都带着焚毁一切的怒火,“私矿岁入,可抵半壁国库!豢养的私兵铁骑,甲胄兵刃之上,铭刻的皆是效死忠萧的标记!而非大胤!非朕!”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手撑在污渍斑斑的舆图边缘,玄青的袍袖沾上了褐色的茶渍。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涛骇浪,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看到那个盘踞北境、尾大不掉的庞然大物!
“朕要这铁矿图……”他声音陡然压低,却比方才的怒吼更具穿透力,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决心,“你以为,只是为了追回那几两见不得光的银子?!”
他猛地直起身,居高临下,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狠狠砸下:
“朕是要用它——”声音斩钉截铁,如同丧钟敲响,“抽了他萧家的脊梁!敲碎他百年的根基!让他萧王府,从大胤的版图上——”
“彻底抹去!”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杀气,在沉水香的甜腻中弥漫开来,令人不寒而栗!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御书房内死寂无声,只有那摊刺目的茶渍在无声地蔓延,如同萧家即将倾覆的命运。
皇帝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重新聚焦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的震怒缓缓沉淀,化为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交付任务的杀伐决断。
“七日内。”他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如同最终的裁决,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修长的手指指向舆图上那片被朱砂圈红、又被茶渍污秽的北境三镇,指尖最终重重地点在某个被特别标记的、位于三镇交汇之处的点上。
“图,”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而来,“与萧绝——”
声音顿了顿,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如同深渊般的幽光,带着一种极其残忍的、诛心蚀骨的意味。
“同至御前。”
同至御前!
不仅要铁矿图,更要萧绝这个人!要他亲自将足以毁灭自己家族、毁灭自己父亲的致命证据,亲手奉上!要他成为萧王府百年基业的掘墓人!这是何等的歹毒!何等的诛心!又是何等的……帝王心术!
“惊蛰,”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这把刀,既已出鞘……”
他微微抬手,一枚小巧的、非金非玉、通体玄黑、触手冰寒的令牌,被无声侍立的总管太监递到了我面前。令牌正面,浮雕着一个极其简约、却透着无尽锋锐与隐秘气息的图案——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
“便去饮血。”
……
慈恩寺。
古刹深藏于京郊苍翠群山之中,远离尘嚣。通往山门的石阶,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风雨,早已被厚厚的、滑腻的青苔覆盖,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幽暗湿冷的绿意。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烟火气和山林特有的草木清气,混合着一种沉淀了时光的、近乎腐朽的静谧。
山风穿过密林,带来呜咽般的声响。
我换了一身素净的浅灰色布衣,如同寻常香客,步履沉稳地踏在覆满青苔的石阶上。脚下湿滑,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身后不远处,隔着几个稀疏的游人,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跟着。
是萧绝。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从踏入山门石阶开始,那道复杂的、带着惊疑、探究、一丝残余愤怒和更多茫然的目光,就如影随形地钉在我的背上。经历了宫门前的彻底溃败,经历了诏狱生死的威压,又被皇帝以某种未知的方式“安抚”或“敲打”过,此刻的他,像一只被拔了牙、折了爪、却依旧不甘心的困兽,既想靠近,又充满戒备。
距离山门还有最后十几级台阶。
我脚下似乎微微一个趔趄,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就在身体重心偏移、看似要向前扑倒的瞬间,脚下那覆满厚厚青苔的石阶边缘,被我“无意”中猛地踏空!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
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瞬间失去平衡,沿着湿滑陡峭的石阶,不受控制地向下滚落!
天旋地转!石阶的棱角狠狠撞击着身体,带来尖锐的痛楚!眼前是飞速掠过的青苔、石阶和上方萧绝骤然放大的、惊骇欲绝的脸!
“沈妙——!”
萧绝的嘶吼带着破音的惊恐,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山道!
他几乎是本能地、不顾一切地猛扑下来!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超越极限的爆发力!
就在我即将重重撞向下方一块凸起的尖锐山石时——
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攫住了我的胳膊!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狠狠地将我向上、向侧方拽去!
“嗤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
在巨大的惯性下,我的身体被硬生生拽离了滚落的轨迹,却狠狠地撞进了萧绝的怀里!鬓间一枚普通的木簪,在剧烈的撞击和摩擦中,尖锐的簪尾猛地划过我左侧颈侧娇嫩的皮肤!
剧痛袭来!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瞬间涌出!
“呃……”压抑的痛哼从齿缝间溢出。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萧绝死死地抱着我,两人狼狈地摔倒在相对平缓些的石阶平台上。他急促的喘息喷在我的额发上,胸膛剧烈起伏,心跳如同擂鼓,隔着薄薄的衣衫清晰地传递过来。那双曾盛满虚假温柔、此刻却只剩下惊魂未定和极致恐慌的墨玉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我颈侧那道狰狞的、正汩汩涌出鲜血的伤口!鲜红的血液如同小溪,迅速染红了我灰色的衣领,更染透了他月白色锦袍的前襟,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沈妙!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别怕!别怕!”萧绝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手忙脚乱地试图按住我颈侧的伤口,可那温热的、不断涌出的鲜血却让他沾满尘土的双手瞬间变得一片猩红滑腻,根本按不住!
他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恐慌和无措,仿佛那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他仅存的生命力!他猛地低头,竟毫不犹豫地抓住自己月白色锦袍的前襟,用尽全身力气,“刺啦”一声,狠狠撕下了一大片尚且干净的内衬布料!
那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染血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他试图用撕下的布条去紧紧缠绕、压迫我颈侧的伤口。布条很快被鲜血浸透,他的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指节泛白,却依旧抖得厉害,笨拙地试图打结止血,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新的刺痛。
“别动……别动……很快就好……太医……对!叫太医!”他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那张曾经俊美无俦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恐惧和慌乱而扭曲,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翩翩世子的从容?
他的惊惶,他的恐惧,他撕下锦袍时的不顾一切,他手指无法控制的颤抖……这一切,都如此真实。真实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强筑的心防。前世那杯毒酒的冰冷和此刻颈侧伤口的灼痛交织在一起,带来一阵灵魂深处的眩晕。
就在他颤抖的手再次试图按压伤口时——
我猛地抬手!
那只沾着自己鲜血、冰冷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地攥住了他同样染满鲜血、正在颤抖的手腕!
冰冷的指尖,如同铁钳,死死扣住他的腕骨!
巨大的力道和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萧绝所有的慌乱和动作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惊愕地、不解地看向我。
颈侧的伤口还在流血,温热的液体顺着皮肤滑下,带来粘腻的触感。但我迎着他那双盛满惊惶、恐惧、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痛楚的眸子,缓缓地、极其清晰地摇了摇头。
嘴唇翕动,因失血和疼痛而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前尘、冰冷决绝的穿透力:
“不……”
我直视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
“……是惊蛰。”
惊蛰!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萧绝混乱的脑海中炸开!惊蛰司!那个如同鬼魅般在朝野间悄然流传、代表着皇帝最隐秘、最锋利爪牙的名字!沈妙……竟然是惊蛰?!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眼中残余的慌乱和关切,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欺骗、玩弄于股掌的滔天愤怒!
他试图挣脱被我攥住的手腕,眼中瞬间燃起被背叛的火焰!
然而,我的手指如同铁箍,纹丝不动!染血的指尖深深陷入他的皮肉!
在他因愤怒和震惊而即将爆发的边缘,我攥着他手腕的力道猛地加重!将他染血的手,连同那半截被鲜血浸透的布条,死死地按在了我颈侧那依旧在渗血的伤口上!
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一黑,闷哼出声,但声音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冰冷的清醒,如同恶魔的低语,清晰地灌入他因惊骇而微微张开的耳中:
“萧世子,”
我逼视着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写满了被背叛和巨大恐惧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他的灵魂:
“想活命吗?”
“想活命吗?”
四个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扎进萧绝因震惊和愤怒而混乱不堪的心神!惊蛰司!沈妙竟然是皇帝手中那把最隐秘、最致命的刀!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颈侧那道流血的伤口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和灭顶的绝望!
他眼中的愤怒如同被浇灭的火焰,瞬间只剩下灰烬般的惊骇和一种被毒蛇缠颈般的窒息感!身体本能地想要后退、逃离,但被我死死攥住、按在伤口上的手腕却如同被铁水浇铸,动弹不得!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液透过布条,不断濡湿着他的掌心,黏腻而冰冷,如同死亡的触感。
“你……你……”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因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那双曾盛满虚假深情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哀求。
山风呜咽,掠过古刹飞檐,带来悠长而空洞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青苔的湿冷和香烛的烟火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
我没有给他喘息和思考的机会。
攥着他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甚至更紧了几分,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另一只手,却极其缓慢地抬起,沾着颈侧温热的鲜血,指向了斜上方——
指向那巍峨耸立、历经沧桑的慈恩寺山门!
巨大的、饱经风霜的匾额高悬其上,在午后有些阴沉的天空下,两个饱蘸浓墨、力透千钧的鎏金大字,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清晰地撞入萧绝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
**慈——恩——**
“慈恩”二字,在萧绝惊恐放大的瞳孔中,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烫了他的灵魂!
慈恩寺!地宫!
铁矿图!
那个足以将整个萧王府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致命秘密!那个他父亲萧王爷讳莫如深、连他这个世子都只隐约知晓其存在的禁地!那个……被皇帝觊觎、被惊蛰司点破的死亡之地!
“轰——!”
巨大的、足以掀翻天灵盖的轰鸣在萧绝的脑海中炸开!所有的愤怒、不解、茫然在这一刻被瞬间冲散!只剩下灭顶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那寒意如此之深,如此之烈,仿佛瞬间抽走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和骨头!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石灰!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濒死的困兽,死死地盯住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深入骨髓的恐惧!一种被更高力量彻底掌控、玩弄于股掌的绝望!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的……疯狂!
慈恩寺的匾额,在阴沉的天空下,投下巨大的、沉重的阴影,如同命运的铡刀,悬在他的头顶。
我迎着他那如同被彻底烫伤、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挣扎的目光,攥着他手腕的手依旧冰冷而稳定,如同最坚硬的镣铐。颈侧的伤口在按压下传来阵阵钝痛,鲜血浸透布条,染红了两人交叠的手。
山风卷起地上零落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轻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
萧绝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瘫软下去。他死死地咬着下唇,齿间渗出血丝,混合着沾染在我伤口上的血,分不清彼此。
那双曾盛满虚假星光的眸子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一种被彻底驯服、却又暗藏毒牙的……屈辱的清醒。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灵魂被抽离般的僵硬,点了点头。
“惊蛰司……”萧绝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嘶哑,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他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如纸,手背上青筋虬结如盘踞的毒蛇。那双曾盛满虚假星光的眸子,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被欺骗的狂怒、对家族覆灭的恐惧、对自身处境的绝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这个“惊蛰”的、深入骨髓的忌惮。所有情绪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眼底疯狂沸腾、挣扎,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你……你到底要什么?!”
山风呜咽,卷起他月白色锦袍的宽大袖摆,猎猎作响,更添几分末路的悲凉。
我迎着他那如同困兽般濒临崩溃的目光,缓缓抬起那只沾着自己颈侧温热血迹的手。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掌控,轻轻抹过他惨白冰冷、因用力咬牙而紧绷的下颚。
一道猩红的血痕,如同屈辱的烙印,清晰地留在他苍白的皮肤上。
“图。”我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凿击,在呜咽的风声中清晰地穿透他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指尖的血痕带着黏腻的触感,我看着他骤然收缩、如同针尖般的瞳孔,唇角的弧度冰冷地加深,吐出后半句如同恶魔的低语:
“和你父亲的命,”
刻意停顿,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刺穿他眼中最后一丝侥幸。
“陛下总得留一样……”
“……给你选。”
给你选!
三个字,如同最终的丧钟,轰然敲碎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没有第三条路!要么交出铁矿图,成为萧王府的叛徒,或许能换父亲一线生机(哪怕渺茫);要么……父子一同踏上黄泉路,萧王府百年基业灰飞烟灭!
巨大的冲击让萧绝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粗糙的山石上!震得碎石簌簌落下!他仰着头,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眼神空洞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如同被彻底抽走了魂魄。
山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哀鸣。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终于,那空洞的眼神里,一点点凝聚起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近乎死寂的灰败。他缓缓低下头,目光不再看我,而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沾满血污(我的和他的)的双手,仿佛那上面刻着最终的答案。
他没有说话。
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灵魂被剥离般的僵硬,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高悬着“慈恩”巨匾、散发着古老檀香气息的巍峨山门。背影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异常单薄而绝望。
……
三世佛宝相庄严,金身巍峨,低垂的眼眸悲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巨大的莲花座下,积满了厚厚的香灰和凝固的烛泪。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和一种沉淀了数百年的、近乎腐朽的木头气息。
萧绝的脚步停在莲座东南一角。他蹲下身,染血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精准,拂开厚厚的香灰和几片干枯的落叶,露出下方一块颜色略深、与周围石座几乎浑然一体的青石板。
他枯白的手指沿着石板边缘摸索片刻,猛地抠住一个极其隐蔽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凹陷!
“咔…咔…咔…轰隆——!”
一阵沉闷得如同地底巨兽苏醒般的、令人牙酸的机械转动声,伴随着石板摩擦的沉重闷响,骤然在空旷寂静的大殿深处炸开!
莲座下方,那块巨大的青石板,竟缓缓地向内凹陷、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尘土、霉菌和阴寒水汽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尸气,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
地宫入口!
萧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恐惧、绝望、一丝认命般的麻木……最终都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率先弯腰,钻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我紧随其后。
甫一踏入,身后的石板便在一阵沉闷的机括声中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世界瞬间沉入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脚下湿滑、向下倾斜的石阶,散发着刺骨的阴寒。
“嚓!”
一点微弱的火光亮起,是萧绝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照亮了前方不足丈许的空间。
一条狭窄、幽深、望不到尽头的甬道。两侧是粗糙开凿的石壁,布满深绿色的苔藓,不断渗出冰冷的水珠,汇聚成细小的水流,沿着墙壁蜿蜒而下,滴落在同样湿滑、布满青苔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滴答”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浓烈的霉味、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幽冥的阴寒。
长明灯?没有。只有石壁上间隔极远、早已熄灭、挂满蛛网的残破灯盏托。火折子的微光将我们两人扭曲拉长的影子投射在湿冷的石壁上,随着火光摇曳,如同幢幢鬼影在无声地舞蹈、窥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水滴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每一步踏在湿滑的石阶和地面上,都需万分小心。脚下的青苔滑腻异常,稍有不慎便会跌倒。甬道并非直通到底,而是曲折向下,如同通往九幽地府的肠道。
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一个相对开阔些的转折平台。平台上散落着一些断裂、锈蚀的金属碎片,在火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
我的脚步停下。
目光扫过平台边缘几处极其细微、几乎与青苔融为一体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石笋。
“左三,”我的声音贴着冰冷潮湿的石壁响起,带着回音,在死寂的甬道中异常清晰,如同鬼魅的低语,“右七。”
萧绝猛地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回头看我,火折子的光芒在他惨白的脸上跳跃。
“避连环弩。”我补充道,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萧绝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骇然!他显然知晓此处的凶险!他死死盯着那几处看似寻常的石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他咬紧牙关,按照我的指示,极其谨慎地、如同踩在刀尖上,左脚精准地踏在左侧第三块相对干燥的石板上,右脚则落在右侧第七块的位置。
“咻!咻咻咻——!!!”
就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平台两侧的石壁猛地弹开数个黑洞洞的孔洞!无数道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如同暴雨般从孔洞中激射而出!狠狠钉在对面的石壁和散落在地的金属残骸上!发出“夺夺夺”的闷响!火星四溅!
箭雨覆盖了整个平台!唯有萧绝脚下那两块看似寻常的石板周围,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隔开,竟是毫发无伤的死角!
冷汗瞬间浸透了萧绝的后背!他僵在原地,大口喘息,看着钉在眼前石壁上、兀自震颤的幽蓝箭镞,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对眼前这个“惊蛰”更深沉的恐惧。
他不敢再有丝毫迟疑,依照我的指示,一步一顿,如同在雷区跳舞,小心翼翼地踏过满地闪烁着致命寒光的箭镞残骸,通过了这片死亡平台。
之后的路途,凶险更甚。翻板、流沙、毒雾……步步杀机。每一次,我的声音都如同未卜先知的谶语,在危机爆发前精准地响起:
“踏坤位,震宫三步后跃。”
“闭气,贴左壁行十步。”
“以金击石,引毒烟入顶隙。”
萧绝如同提线木偶,完全依照我的指令行动,每一次都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陷阱。他眼中的惊骇和恐惧逐渐被一种麻木的服从所取代,看向我的目光,只剩下一种面对深渊般的敬畏和……绝望的依赖。
终于,甬道的尽头,一扇巨大无比的玄铁巨门,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横亘在眼前!
门高逾三丈,通体由不知名的黝黑玄铁铸造而成,表面布满了繁复诡异的浮雕纹路,散发着冰冷、厚重、坚不可摧的死亡气息。门上没有任何锁孔或把手,只有正中心一个极其复杂的、如同星辰运转般的九宫格盘,每一个格盘上都刻着古老的篆文符号,在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冷光。
九宫转心锁!
萧绝的脚步停在门前数丈之外,仿佛被那扇巨门散发出的无形威压所震慑。他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身体因长时间的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他看着那复杂到令人绝望的九宫盘,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门后……就是……但钥匙……”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恐惧和屈辱,“钥匙……在我父王心口暗佩里!除了他……无人能开!”
父王心口暗佩!这几乎等同于宣判了死刑!除非萧王爷亲至,否则此门永不可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萧绝最后一丝希望。他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体微微下滑,眼神灰败,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
然而。
就在他彻底陷入绝望深渊的刹那——
我动了。
没有看那复杂的九宫盘,也没有理会萧绝绝望的话语。
反手,拔下了那支一直斜插在鬓间、簪尾还沾染着我颈侧干涸血迹的普通木簪!
木簪入手微凉,簪尾因之前的刮擦而略显尖锐。
在萧绝骤然瞪大、写满难以置信的惊骇目光注视下——
我捏着那支染血的木簪,簪尖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不顾一切的精准,狠狠地、猛地刺入了九宫转心锁中心那个看似最不起眼、最无关紧要的、刻着“休”字符文的凹槽之中!
不是试探,不是拨动!
是刺入!如同用烧红的铁钉钉入朽木!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极其突兀、如同琉璃碎裂般的机簧脆响,骤然在死寂的甬道尽头炸开!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瞬间击碎了所有的绝望和沉寂!
那繁复精密的九宫盘,中心被簪尖刺入的“休”字格,竟应声向内凹陷了半分!紧接着,整个九宫盘如同被触动了核心的精密仪器,所有的篆文符号开始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疯狂旋转、位移!
“咔哒!咔哒!咔哒哒哒——!”
密集而急促的机械转动声如同爆豆般响起!玄铁巨门内部,仿佛有无数沉睡的齿轮被瞬间唤醒,开始了疯狂的咬合与运转!
萧绝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那疯狂运转的九宫盘和我手中那支染血的、看似脆弱不堪的木簪!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眼中所有的绝望!
这……这怎么可能?!
就在九宫盘旋转到某个特定的、令人心悸的瞬间——
“嗡……隆隆隆——!”
一阵沉闷得如同地心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巨大摩擦声,伴随着整个甬道地面的轻微震动,轰然响起!
那扇如同洪荒巨兽般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玄铁巨门,竟……竟缓缓地、沉重无比地……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
缝隙越来越大!门内更深的、更浓重的黑暗和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尘封了千年的腐朽与金属混合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门缝中汹涌而出!
成功了?!
萧绝眼中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狂喜!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就要向门内冲去!
然而。
就在他脚步即将迈出的刹那——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萧绝愕然回头。
我站在缓缓开启的巨大门缝投下的、更加浓重的阴影边缘,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沉静。另一只手,极其迅速地从袖中滑出一枚小小的、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丸药。
蜡丸不过绿豆大小,触手微温。
在萧绝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我捏碎蜡封,将里面那枚散发着奇异辛辣甜香气息的、深紫色药丸,不由分说地、狠狠地按进了他因激动和紧张而冷汗涔涔的掌心!
“牵机引的解药,”我的声音贴着门内涌出的阴风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半粒。”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瞬间凝固的狂喜和眼中翻涌的巨大恐惧(牵机引!皇帝果然也给他下了毒!),声音斩钉截铁:
“够你撑到面圣。”
半粒解药!撑到面圣!
萧绝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五指瞬间死死攥紧!将那枚深紫色的药丸死死地攥在汗湿的掌心!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他猛地抬头,看向我,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矛盾——劫后余生的狂喜、对解药的贪婪、对眼前这个“惊蛰”的恐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绝境中抓住同类的……扭曲的依赖。
“那你……”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或许是错觉),“……你怎么办?” 他知道,惊蛰司的毒,只会比他更烈,时限只会比他更短!
巨大的玄铁门还在缓缓开启,门缝越来越大,门内深不见底的黑暗如同巨兽之口,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未知的恐怖。
我缓缓抬眼,目光越过他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投向那扇正在洞开的、象征着任务终结也象征着更大危险的玄铁巨门。
门缝深处,似乎有无数尘封的珍宝堆积如山,散发出朦胧而诱人的光晕,但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冰冷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生死、孤注一掷的疯狂。
“我赌……”
声音在阴冷的甬道中回荡,清晰得如同冰凌坠地:
“陛下更想要……”
“……活的刀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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