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包裹着玄色精铁护胫、靴面金线狴犴兽首狰狞的战靴,如同命运的印章,死死地碾在染血的半幅矿图之上,将暗金丝帛上的山川脉络和萧家野心一同践踏进冰冷的石桥尘埃。
“奉旨——!”
“逆贼萧绝,私启皇家禁地,盗取国器矿图,意图谋逆!”
“杀——无——赦——!”
冰冷的声音裹挟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如同三把淬毒的冰锥,狠狠砸在混乱的石桥上,瞬间冻结了所有喧嚣!兵士的呼喝、刀剑的铿锵,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死寂的臣服。无数道目光,带着敬畏、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聚焦在那只狴犴战靴和蜷缩在血泊中的身影上。
剧痛如同附骨之蛆,鸩毒在血脉中疯狂燃烧,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脏腑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石桥地面,萧绝温热的血液还在身下蔓延,粘腻而冰冷。半幅矿图连同那枚坚硬的蟠龙锁扣,被我死死攥在掌心,锁扣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尖锐的刺痛如同黑暗中的锚点,死死拽住了即将溃散的意识。
混沌与剧痛交织的深渊边缘,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笑意,却如同毒蛇吐信,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滚出。
“呵……”
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石桥上的死寂,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嘲讽。
那只狴犴战靴的主人,以及周围所有玄甲兵士,目光瞬间凝聚在我身上!
在无数道惊疑、震骇的目光聚焦下,我染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动作牵扯着颈侧那道被木簪划破、此刻因剧烈喘息而重新洇出血迹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染血的指尖,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精准的指向,越过冰冷的矛尖,越过弥漫的血腥气,遥遥点向——
那只玄铁战靴死死践踏着的、沾满萧绝新鲜血迹的另半幅暗金矿图!
“皇家禁地?” 声音因剧痛而断续,却字字如冰锥凿击,带着刻骨的讥诮,“永业二十七年……工部存档……北境矿脉勘舆图……拓印副本……”
我顿了顿,咳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乌黑毒血,声音却更清晰一分,如同宣判:
“……算哪门子……皇家禁地?!”
“永业二十七年工部存档舆图拓印”!
这十四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在石桥上炸开了无声的惊雷!
那执弓将领,脸上冷酷的杀伐之气瞬间凝固、碎裂!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里面翻涌起滔天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他死死地盯着被自己战靴践踏的染血帛书,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上面的纹路!工部存档!拓印副本!这根本不是所谓的“皇家禁地国器”,而是……一份本应封存于工部案牍库、却被萧家以滔天手段窃取并藏匿于此的罪证副本!所谓“私启禁地、盗取国器”的罪名……根基瞬间崩塌!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戳穿、陷入巨大危机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握着强弓的手指瞬间捏得惨白!
“惊蛰司办案……” 我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染血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混乱和血腥,死死钉在那将领骤然失色的脸上,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
“谁给你的令?!”
这一问,石破天惊!
是陛下?还是……真正的逆贼——萧王爷?!这突如其来的截杀,究竟是奉旨灭口,还是萧王府狗急跳墙、杀人夺徒?!
巨大的疑云和杀机,瞬间笼罩了整个石桥!所有兵士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将领和我之间逡巡!空气紧绷欲裂!
那将领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似乎想厉声呵斥,却在对上我那双冰冷刺骨、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时,所有辩解的话都死死卡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边缘——
“是朕。”
一个冰冷平缓、却带着无上威压的声音,如同自九幽传来,骤然自宫门高大的阴影深处响起!
沉重的宫门无声地开启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玄青暗绣龙纹的袍角率先映入眼帘。
皇帝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岳般矗立在宫门洞开的阴影之中。一半面容隐在暗处,一半被宫门内透出的灯火照亮,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两口寒潭古井,平静无波地扫过石桥上的血腥狼藉,扫过被践踏的染血矿图,最终,落在我蜷缩于血泊、却依旧攥着半幅矿图的身上。
他缓步踏出宫门,玄青的袍袖拂过冰冷的石阶。龙涎香的气息霸道地驱散了血腥,带来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威压。
那将领和所有兵士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按下,齐刷刷跪倒一片,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桥面,大气不敢出。
皇帝的目光掠过那跪伏的将领,没有任何停留,如同掠过尘埃。他径直走到石桥中央,停在那片血腥的中心。
总管太监如同影子般无声滑出,枯瘦的手指带着白绢手套,极其小心、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从血泊中捡起那被撕裂的、染血的半幅矿图,又用另一块白绢,轻轻拂去被玄铁战靴践踏的另半幅上的尘埃与血迹,将两片残破的暗金帛书,谨慎地托在掌心。
皇帝的目光在那撕裂的帛书边缘停留了一瞬,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
……
御书房。
沉水香浓郁依旧,却压不住那浓重的血腥气。北境三镇的舆图依旧铺在紫檀木御案上,被浓重的朱砂圈得刺目惊心。
“啪!”
两片染血的、撕裂的暗金帛书,被总管太监小心翼翼地放在舆图之上,正好覆盖住那被茶渍污秽的萧家封地。帛书上的血迹尚未干透,在沉水香的气息中散发着甜腥的铁锈味。撕裂的断口犬牙交错,如同狰狞的伤口。
“图,半张。”我的声音响起,因失血过多和鸩毒侵蚀而嘶哑虚弱,每一个字都如同从肺腑中艰难挤出。身体大部分重量倚靠在冰冷的御案边缘,才勉强支撑站立。颈侧的伤口随着粗重的喘息,不断有新鲜的血珠渗出,沿着苍白的皮肤滑下,染红了素灰布衣的领口。掌心被锁扣硌破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我抬起沾着血污的脸,迎向御案后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帝王之眸。
“命,半条。” 补充道,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自嘲和冰冷的清醒。
皇帝修长的手指伸出,并未触碰那染血的帛书,只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残忍,轻轻抚过那撕裂的断口边缘。他的目光落在帛书精密的矿点标记上,又抬起,落在我颈侧不断洇血的伤口和苍白如纸的脸上。
“惊蛰,”他开口,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你要什么?”
要什么?
鸩毒在血脉中翻腾,脏腑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颈侧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不断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半条命悬于一线,所求无非一线生机,一线……能彻底掀翻萧家的世界!
不能急!七日之期如同催命符,必须撕开!
我撑着御案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借着这股力道,极其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向前倾身!
距离瞬间拉近!
带着血腥气和鸩毒甜腻气息的微弱吐息,几乎拂过皇帝玄青龙纹常服的襟口!这个动作逾越至极,充满了濒死者的疯狂和对皇权的挑衅!
御书房内,总管太监浑浊的眼底瞬间闪过一丝惊骇!空气凝固得如同万年玄冰!
皇帝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风暴骤然凝聚!
然而,就在那风暴即将喷薄的刹那,我的声音响起,嘶哑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冰冷刺骨的清醒,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这凝固的空气:
“七日……太短。”
声音因剧痛而断续,却异常清晰。
“萧家百年根脉……”我喘息着,染血的指尖艰难抬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猛地戳向御案上那半幅染血矿图的某一处!那里标记着一个不起眼的矿点,旁边却用极小的朱砂标注着一个地名——**“临清”**!
“缠着的……何止几座矿山?!”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带着一种揭破脓疮的狠厉!
“是九边军饷的窟窿!是漕运盐课的蛀洞!是后宫……”我刻意停顿,目光如同实质,刺向皇帝骤然收缩的瞳孔,吐出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
“……妃嫔父族!”
九边军饷!漕运盐课!后宫妃嫔父族!
每一个词都重逾千斤!直指萧王府盘根错节、深入大胤朝堂骨髓的庞大网络!这才是真正的百年根基!远比几座私矿更致命,更难拔除!
“陛下,”我迎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染血的指尖死死点着“临清”二字,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精准的算计,如同最锋利的犁铧,要掘开那深埋的根须,“拔根……”
气息不稳,眼前阵阵发黑,但眸光却亮得慑人,如同回光返照的业火!
“……得先断这些藤!”
“臣请三月!” 用尽全身力气,斩钉截铁地吐出最后的条件,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为陛下……”
一字一顿,如同宣誓:
“连——根——掘——了——它——!”
“轰——!”
无形的惊雷在御书房内炸开!
总管太监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头死死低垂下去,连呼吸都屏住了!
皇帝抚过帛书撕裂处的手指,骤然僵在半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所有的平静被瞬间打破!震惊、被这狂妄计划所激起的滔天怒意、一种棋局被强行扩大超出掌控的凛然、以及……一丝被这毒计背后巨大诱惑所勾起的、如同深渊般的……狂热!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站起!玄青的袍袖带起一阵劲风!
龙涎香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洪流,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威压,瞬间迫近!
下颌传来一股巨大的、如同铁钳般的力道!冰冷的手指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对上那双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风暴的帝王之眸!
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中每一丝冰冷的怒焰!
“惊蛰!” 皇帝的声音如同淬过极北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一种被蝼蚁挑衅的狂躁,狠狠砸下!“你在教朕做事?!”
剧痛从下颌骨传来,几乎要被捏碎!鸩毒的灼烧和失血的眩晕疯狂冲击着意识!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
但我没有退缩!
迎着他那双足以让任何人肝胆俱裂的、燃烧着暴怒的眼眸,我沾着血污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声音因下颌被制而含糊,却带着一种洞悉生死、孤注一掷的疯狂,清晰地吐出:
“臣在赌……”
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他眼中翻涌的风暴。
“……陛下要的……”
颈侧伤口因这仰头的动作,鲜血涌出更快,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滑落,染红了他捏着我下巴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一字一顿,如同最后的宣言:
“……不止是根死木头!”
“轰——!”
皇帝眼中翻腾的风暴猛地一滞!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那滔天的怒意和杀机并未消散,却被一种更深邃、更冰冷、更令人心悸的了然所取代!她看穿了他的野心!看穿了他不仅要萧家覆灭,更要借此机会,将那些依附萧家、蛀空国本的藤蔓毒瘤一并铲除!她要的三个月,不是拖延,是替他织一张更大的网!
巨大的冲击让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指,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一丝。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两月半!” 我猛地挣脱他手指的钳制(用尽了最后一丝爆发力),踉跄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御案边缘,才勉强站稳!剧烈的动作牵扯着所有伤口,眼前阵阵发黑,但我死死睁着眼,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寸步不让!
“萧家盐课窟窿……” 我喘息着,染血的指尖再次点向舆图,精准地戳在另一个被朱砂标记的节点——“**扬州**”! “够填三次……黄河决堤的银子!”
盐课!扬州!黄河决堤!
这三个词如同三把重锤,狠狠砸在皇帝紧绷的神经上!盐业乃国之重利,扬州更是盐运枢纽!若真如她所言……这窟窿之大,触目惊心!足以动摇国本!而将其与黄河决堤的赈灾款相比,更是直击帝王最敏感的神经——民乱!
御书房内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我粗重压抑、带着血腥气的喘息,以及颈侧鲜血滴落在冰冷金砖地面上的细微声响。
滴答。滴答。
如同催命的鼓点。
皇帝站在那里,玄青的身影如同凝固的山岳。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我沾满血污、苍白如纸却眼神亮得惊人的脸上反复刮过。从额角散乱的发丝,到颈侧狰狞的伤口,再到那双映着烛火、燃烧着疯狂与算计的眸子。
时间在令人心脏停跳的静默中,被无限拉长。
总管太监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终于。
皇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玄青的袍袖拂过御案,拂过那两片染血的、撕裂的矿图残卷。
一个冰冷的、带着最终裁决意味的字眼,从他唇齿间清晰地吐出,掷地有声:
“准。”
他并未再看我,目光投向御书房窗外深沉的夜色,声音淬着夜寒:
“惊蛰司的刀……”
唇角的弧度冰冷而残酷。
“……该见见血了。”
……
沉重的御书房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沉水香和帝王威压。
脚踝的伤痛、脏腑的灼烧、颈侧的锐痛、掌心的伤口……所有的痛楚如同附骨之蛆,在脱离高压的瞬间猛地反扑!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要软倒在地。
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早已破损的软肉,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口腔。尖锐的刺痛强行拉回一丝清明。
不能倒在这里。
脊梁挺得笔直,如同被无形的钢针强行固定。沾满血污的素灰布衣贴在身上,冰冷而黏腻。脚步沉重而缓慢,每一步踏在光滑冰冷的金砖地上,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牵扯着全身的伤痛。腕间脚踝仿佛还残留着诏狱镣铐的冰冷幻痛。
一步。两步。三步……
意识在剧痛和鸩毒的侵蚀下不断沉浮。皇帝的“准”字在耳边回响,带着血腥的期许。萧绝倒在血泊中惊骇的脸、玄铁巨门洞开的黑暗、矿图上刺目的“临清”与“扬州”……无数碎片在眼前疯狂旋转。
十步……十五步……二十步……
终于,转过最后一道回廊的拐角,确认身后再无宫人视线。
紧绷的弦,骤然崩断!
“噗——!”
最后一口压抑在喉间、带着内脏碎块和鸩毒腥甜的乌黑血液,再也无法压制,如同喷溅的墨汁,猛地从口中狂喷而出!
“咳咳……呃……”
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剧烈地佝偻下去,单手死死撑住冰冷的朱红廊柱!粘稠的黑血顺着唇角、下颌不断滴落,在光洁的金砖上绽开一朵朵不祥的墨梅。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五脏六腑,带来灭顶般的痛楚。
冷汗如同溪流,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耳边是尖锐的嗡鸣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意识在无边的冰冷与灼痛中沉沦、挣扎。
许久。
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眼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模糊的光影。撑着廊柱的手指冰凉,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我缓缓直起身,用袖口极其粗鲁地抹去唇边下颌粘稠的血污。动作牵扯着颈侧的伤口,带来新的刺痛。
抬起头。
目光穿过回廊雕花的窗棂,望向宫苑深处那依旧灯火通明的御书房方向,又转向宫墙之外,那象征着萧王府滔天权势的北方。
沾着新鲜黑血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幽深、带着无尽算计与狠戾的弧度。
棋盘才开。
皇帝、萧家……还有我这条从地狱爬回来、浑身是毒的蛇。
都得活着……
下完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