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角楼高处特有的凛冽,呼啸着穿过鼓楼残破的栏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萧王府那片刺目的灯火,如同巨兽贪婪的眼睛,在深沉的暮色中无声地燃烧。指尖残留的蜡粉气息早已被风吹散,如同那无声的诅咒,悄然融入了王府的朱墙碧瓦,了无痕迹。
更深露重,寒意顺着单薄的素灰布衣钻入骨髓,与脏腑深处鸩毒的灼痛交织,带来一种冰火两重天的煎熬。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沙哑拖长的梆子声,在寂静的皇城上空回荡。
“梆——梆!梆!”
三更天了。
“司主。”
寒鸦的声音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夜风,自身后响起,没有一丝预兆。她依旧一身玄衣,如同融入阴影的墨色,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微光。
我未回头,目光依旧锁着那片象征着权势与罪恶的灯火。
“人带来了。”寒鸦的声音简洁冰冷,如同汇报一件兵器。
“底细?”声音被夜风撕扯得有些破碎。
“柳莺,年十四,萧王府外院三等浣衣婢。三日前辰时,于王妃院中晾晒衣物时,不慎打碎萧王妃心爱的一支翡翠点凤衔珠簪。”寒鸦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精准的、不容置疑的信息,“当场鞭笞二十,行刑者为王妃心腹王嬷嬷。鞭鞭见骨,未及医治,即被扔入西北角废弃柴房,断水断食,等死。”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其弟柳青,年十六,身体健壮。去年腊月,被萧家北境矿场管事以‘征募役夫’之名强掳而去,至今……音讯全无。”
强掳矿场,音讯全无。在北境那种吞噬人命如同绞肉机般的私矿里,结局不言而喻。
“伤呢?”我问。
“后背、臀腿皮开肉绽,伤口化脓,高烧不退,气息微弱。”寒鸦的声音依旧平板,“但……”
她似乎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才吐出后面的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
“……心气没散。”
“眼里有恨,”她补充道,仿佛在描述一件物品的瑕疵,“藏得深。”
藏得深的好。深埋的恨意,如同淬毒的种子,只待合适的土壤和引信。
“带上来。”声音融入风声。
脚步声在陡峭的木梯上响起,虚浮,拖沓,每一步都伴随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带着痛楚的抽气声。如同负伤的幼兽在黑暗中艰难爬行。
一个瘦小得几乎能被夜风吹走的身影,被寒鸦半扶半架着,出现在鼓楼残破的栏杆边缘。
柳莺。
一身粗劣的灰布单衣,早已被鞭笞撕裂,又被血污和汗渍浸透,呈现出一种肮脏的、暗沉的赭红色,紧紧黏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露出的脖颈和小臂,皮肤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小脸瘦削,颧骨突出,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甚至渗出血丝。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间。
唯有一双眼睛。
在昏暗的暮色与远处灯火映照下,亮得惊人!那不是健康的光彩,而是被高热、剧痛和巨大绝望逼出来的、一种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燃烧着最后生命力的凶光!那目光穿透了自身的痛苦,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远处那片灯火通明、丝竹隐隐的府邸方向!那里面翻涌的,是刻骨的怨毒,是滔天的恨意,是……不甘!
夜风卷起她散乱的发丝,拂过滚烫的额头。
“恨吗?”我的声音不高,融进呜咽的风里,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柳莺单薄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牙关瞬间咬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喉咙里滚动着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音节,带着血沫的气息:
“……恨!!”
声音不大,却如同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呐喊,带着焚毁一切的决绝!
“想活?”声音依旧平静,如同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柳莺喘息着,因激动和高烧而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被寒鸦稳稳扶住。她死死地盯着那片灯火,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焚毁。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许久,才从齿缝里挤出更嘶哑、却更坚定的一个字:
“……想!!”
想活!在这地狱般的摧残后,在这濒死的边缘,生的欲望如同野草,从仇恨的灰烬中顽强地钻出!
“想报仇?”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夜风呜咽,远处王府的丝竹声似乎更清晰了些,带着醉生梦死的奢靡。
柳莺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翻涌起惊涛骇浪!弟弟被掳走时绝望的哭喊,王妃院中冰冷的呵斥,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剧痛,柴房里的黑暗、寒冷和腐臭气息……无数画面碎片如同尖刀,反复切割着她残存的意识!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眼底疯狂奔涌、冲撞!几乎要将她瘦小的身躯彻底撕裂、焚毁!
最终,所有的挣扎、恐惧、痛苦,都被一种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所取代!那决绝如此纯粹,如此冰冷,如同淬炼过的寒冰!
她猛地抬起头,烧得通红的脸上,肌肉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哑到极致的低吼:
“……想!!!”
一个字,如同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身体瞬间软了下去,全靠寒鸦支撑才未倒下。但那双眼睛,却死死地、如同烙印般,锁着王府的方向!
“好。”
我缓缓转身,踏前一步。阴影笼罩住她因高烧和激动而不断颤抖的瘦小身躯。
一只冰冷的手探出,无视了她身上滚烫的温度和浓重的血腥气,极其稳定地将一枚小巧的、非金非玉、通体玄黑、触手冰寒的令牌——惊蛰司最低等的“影”字令——塞进了她汗湿滚烫、沾满污垢的掌心!
令牌冰冷的棱角硌着她灼热的皮肤,带来奇异的刺激。
“这药,”另一只手递过一枚用蜡封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清苦气息的黑色药丸,“三日内,能让你退烧,伤口结痂,不留疤痕。”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贴着耳廓刮过的寒风,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拿着它……”
“回萧王府去。”
“回……回去?!”
柳莺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填满!身体因极致的惊骇而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从寒鸦的搀扶中挣脱!回去?!那是刚刚逃出来的地狱!是鞭子、是柴房、是等死的绝望!回去等于送死!
“去萧王妃身边。”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染着鸩毒微甜气息的指尖,轻轻点向她紧攥着冰冷令牌、因恐惧而指节泛白的手背。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却又如同冰冷的锁链。
“告诉她,”我的声音更轻,更缓,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她因恐惧而混乱的心神,“你有个远房姨母,姓周,曾在宫中……尚衣局……伺候过……”
刻意停顿,目光如同实质,锁住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萧贵妃。”
萧贵妃!
柳莺的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连颤抖都停止了!眼中翻涌的恐惧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震惊所取代!萧贵妃!萧王爷的嫡亲胞妹,萧王妃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宫中谁人不知萧王妃与贵妃娘娘面和心不和,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
“就说……”我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趁着她心神剧震的间隙,继续推进。夜风恰在此时送来了王府深处更清晰的、带着欢愉调笑的丝竹管弦之音。
“那位贵妃娘娘……年少尚未入宫时,”我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最爱用‘玉容阁’特制的玉肌粉……”
“因那粉里,添了一味极其珍稀的香料……名叫‘雪里春’。”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追忆,“香气清冽悠远,似雪后初绽的寒梅……最是独特……”
“听说……”我刻意拉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柳莺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干裂的唇,“当年,就是因着这独一无二的香气,才引得陛下……频频垂怜……”
“而王妃娘娘……”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如同冰锥凿击,带着刺骨的寒意,“上月生辰,得的那盒‘凝脂露’……”
我刻意停顿,身体微微前倾,冰冷的气息拂过柳莺滚烫的耳廓,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味道……像极了。”
“像极了”三字出口的瞬间!
柳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浑身猛地一颤!眼中那巨大的震惊瞬间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洞悉了某种恐怖真相的战栗!她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王妃视若珍宝的凝脂露,竟与贵妃当年引以为傲、甚至借此邀宠的玉肌粉……味道相似?!这意味着什么?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模仿?甚至……是萧王爷暗中授意,让王妃模仿贵妃以固宠?!无论哪种,都足以在王妃心中种下猜忌、嫉恨、乃至疯狂的毒种!尤其王妃与贵妃本就势同水火!
这是诛心之毒!比任何鞭子都更狠辣!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卷入滔天漩涡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柳莺,但这一次,那恐惧的深处,却奇异地燃起了一丝扭曲的、名为“机会”的火焰!
“该怎么说……”我直起身,夜风吹动素灰的衣袂,目光平静地俯视着她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懂了吗?”
柳莺死死攥着掌心中那枚冰凉的令牌和那枚带着生机的药丸。烧得通红的小脸上,因恐惧而扭曲的肌肉一点点平复下去。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被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妖异的清醒和冰冷所取代。那眼神,不再属于一个十四岁的浣衣婢,而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却已淬炼出毒牙的幼兽。
她重重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点头!脖颈上因用力而青筋凸起。喉咙里滚动着,最终挤出一个嘶哑破碎、却如同金铁交鸣般坚定的单音:
“……懂!”
“寒鸦,”我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远处那片在夜色中依旧不知疲倦燃烧着的、奢靡而危险的灯火,“送她回去。”
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柴房的火……”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淬着夜寒,“该‘意外’烧起来了。”
一场恰到好处的“意外”,一个死里逃生的“奇迹”,才能让这个带着致命秘密回到王妃身边的“柳莺”,显得不那么突兀,反而……带着点“天意”的味道。
寒鸦垂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言语,如同最精准的机器,稳稳地扶住(或者说架住)依旧虚弱却眼神冰冷的柳莺,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鼓楼下方更浓重的黑暗之中。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木梯的尽头。
夜风更烈,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残留的血腥和药味。
我独自凭栏,素灰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魂幡。
远处,萧王府那片辉煌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中,依旧如同巨大的、华丽的囚笼,散发着醉人的暖光和无形的压迫。
然而此刻。
一粒淬着剧毒、裹挟着滔天恨意与致命秘密的火星……
已借着夜风的掩护,无声无息地……
埋入了那座囚笼最核心、最柔软、也最危险的所在——
萧王妃的枕边。
风起于青萍之末。
火种已埋,只待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