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手机版

您的位置 : 首页 > 其他类型 > 火焰里的桔梗花江焰赵磊无删减+无广告

第13章

发表时间: 2025-06-12

江城中心医院急诊大厅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滚沸油锅。

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此起彼伏,尖锐地撕扯着凝重的空气。旋转闪烁的红色急救灯将入口处映照得一片惨红,如同地狱的入口。浓烈的血腥味、汽油味、尘土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气息。担架床被飞速地推下救护车,滑轮在光洁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上面躺着的伤员血肉模糊,呻吟声、哭喊声、家属撕心裂肺的呼唤声、医护人员急促而高亢的指令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汇成一首绝望与时间赛跑的交响曲。

林溪的身影如同投入风暴中心的白色利箭。

她身上的白大褂在奔跑中猎猎作响,刚才在苏晴公寓里那副失魂落魄的脆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绷紧的下颌线、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和一种近乎实质的、带着硝烟气场的专注。混乱在她眼前自动分层:血肉模糊的开放性骨折、被玻璃碎片刺穿的面部、因撞击导致胸廓塌陷的窒息者……职业本能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最危急的信号。

“开放气道!准备插管!建立两条静脉通路!备血!”她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力,精准地落在一个瞳孔已经散大、口鼻不断涌出粉红色泡沫的伤员身上,同时脚步不停,冲向另一个正被按压着胸廓进行CPR的担架床,“肾上腺素1mg静脉推!准备除颤仪!能量200焦耳!”

她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大脑在瞬间处理海量信息,下达指令,动作快如闪电。检查瞳孔反射、触摸颈动脉搏动、指挥护士连接心电监护、判断伤情优先级……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精准和稳定。汗水迅速浸湿了她的鬓角,顺着额角滑落,她也浑然不觉。此刻,没有林溪,只有林医生。个人的痛苦、情感的漩涡,都被这残酷的战场暂时挤压到意识的最边缘,封存起来。

“林主任!这边!腹腔内大出血!血压测不出!”一个住院医生带着哭腔喊道。

林溪猛地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伤员腹部被变形的方向盘深深嵌入,鲜血正从破裂的工作服下汩汩涌出,染红了担架和地面。她迅速戴上无菌手套,一手用力按压住腹主动脉的位置进行指压止血,另一只手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剪,毫不犹豫地剪开伤员腹部的衣物,暴露创面。撕裂的伤口下,暗红色的肠管隐约可见,鲜血如同泉涌。

“快!通知手术室准备!”林溪转头对身边的医生问道:“知道他是什么血型吗?”

“O型Rh阴性!”那个医生快速回答道。

“通知血库备血!有多少要多少!立刻推抢救室!”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拔高,却依旧稳定得令人心惊,“准备加压包扎!快!”

就在林溪全神贯注地关注着眼前的伤员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急诊入口处又一阵骚动。一辆闪烁着蓝光的消防车以一个近乎漂移的姿态,刺耳地刹停在最外侧。车门猛地被推开,几个身着橙色消防服的矫健身影迅速跃下,动作迅捷地开始从车厢里搬运沉重的液压扩张器、切割机和担架。

而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在列!

他右臂的衣袖被高高挽起,露出包裹着厚实白色纱布的肩膀,在旋转的红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滚落,浸湿了衣领。但林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她清晰地看到,他并没有像其他队员那样直接冲向最危险的变形车体进行破拆,而是快步走向了现场临时搭建的指挥点!

他的左手紧握着对讲机,下颌线绷紧,眼神如同淬炼过的寒铁,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嘴唇快速开合,下达着清晰的指令。他那条裹着厚厚纱布的右臂,被一个简易的三角巾悬吊固定在胸前,每一次身体的转动和左臂的挥动指挥,都显得异常谨慎,显然在极力避免右臂的二次受力。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矗立在混乱边缘的指挥点,目光紧紧锁定在事故发生的方向。

林溪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怎么来了?!他的伤……根本不适合出现在这种高风险的现场!即使只是指挥,混乱的人群、各种伤员和担架的经过都会增加他伤口感染的风险……

“林主任!加压包扎完成!血压回升到60/40!”护士的声音将她瞬间拉回。

林溪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个方向挪开,重新聚焦在眼前危在旦夕的伤员身上。“立刻推抢救室!通知麻醉科、普外科、骨科急会诊!快!”她一边下达指令,一边扶着担架床的边缘,跟着一起冲向抢救室的方向,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转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江焰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混乱的人群,极其短暂地、带着沉重的担忧,落在了她身上。

抢救室内,无影灯如同倒扣的冰透镜,将中心的手术台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消毒水味和一种濒死的绝望气息。林溪站在主刀位,额发早已被汗水浸透,粘在额角。她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持着血管钳,动作迅捷而稳定地夹闭一处汹涌的出血点,暗红色的血液溅在手术衣上,晕开刺目的痕迹。

“血压?”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70/45!还在下降!”麻醉师的声音带着紧绷。

“加压输血!多巴胺加量!”林溪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伤员敞开的腹腔内快速游移,寻找下一个破裂的血管。腹腔内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巨大的冲击力导致多处脏器撕裂,血管破损如同筛子。

时间在无影灯下无声流淌,每一秒都重若千钧。汗水沿着林溪的脊背滑落,带来冰凉的粘腻感,但她持着器械的手,稳如磐石。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这方寸之地,灌注在指尖每一次细微的移动和判断上。然而,江焰的身影——他悬吊在胸前的右臂,他站在指挥点紧握对讲机时紧绷的侧脸,以及他目光扫过她时那瞬间的沉重——如同最顽固的影像,不断试图侵入她高度集中的意识。她只能以更强大的意志力,将这些画面狠狠压制在意识的边缘,专注于眼前这场与死神的搏斗。

“林主任!患者心率骤降!室颤!”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如同死神的丧钟骤然响起

“准备除颤!200焦耳!所有人离床!”林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迅速放下器械,接过护士递来的除颤仪电极板,“Clear!”

“砰!”强大的电流冲击下,伤员的身体剧烈地弹跳了一下。屏幕上紊乱的波形依旧疯狂扭动。

“肾上腺素1mg静脉推!继续!360焦耳!”林溪的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丝毫犹豫,“Clear!”

第二次更强的电流冲击!这一次,屏幕上那疯狂扭动的死亡之舞终于开始放缓、挣扎,最终艰难地回归到相对规律的波动。

“窦性心律恢复!血压回升至85/50!”麻醉师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林溪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但眼神依旧凝重如铁。“继续探查,左肝叶破裂,准备修补……”

这场与死神的拉锯战持续了近三个小时。当最后一处撕裂的肝实质被缝合,林溪剪断缝线,看着监护仪上相对平稳的数字,一股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迟滞。后背的手术衣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她走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在手上,却冲不散指尖残留的、属于死亡边缘挣扎的生命那粘稠温热的触感,也冲不散心底深处那被强行压制、却依旧蠢蠢欲动的混乱——对那个固执地带着伤出现在指挥点上的男人的担忧。

走出抢救室,外面的混乱依旧,但最危急的几波高峰似乎已经过去。分诊台前依旧人头攒动,疲惫的医护人员穿梭其中。林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了闭眼,让剧烈的心跳稍稍平复。就在这时,一阵短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支架摩擦地面的声响,自身后走廊传来。

林溪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缓缓转过身。

江焰就站在几步之外。他高大的身躯因为疲惫和右臂的伤痛而微微佝偻着,左手扶着固定在身侧的金属支架,那支架托着他裹着厚厚纱布的右前臂。橙色的消防服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白色的粉尘和暗红的血迹,头盔被他夹在腋下,露出汗湿凌乱的额发和一张同样写满疲惫的脸。他的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走廊顶灯的映照下,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看到她的震惊,有无法掩饰的疲惫,有小心翼翼的探寻,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和卑微。最让林溪瞳孔微缩的是,他胸前简易的三角巾不见了,那条受伤的手臂,似乎在他指挥和后续处理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承受了额外的负担。

空气仿佛凝固了。消毒水的味道,血腥味,和他身上传来的浓重烟尘与汗水的混合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林医生……”江焰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干涩,打破了这片令人心悸的沉默。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林溪苍白疲惫的脸颊和汗湿的鬓角,又迅速垂下,落在自己沾满污迹的靴尖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辛苦了。那个……刚刚有个被卡在银色轿车后座的孩子……救出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却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微光,“左腿挤压伤……有点严重……但……生命体征平稳……送骨科手术室了……”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飞快地掠过林溪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确认般的微光,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你看,即使是这样的我,在这里,我也是有意义的。

林溪看着他那条被支架固定、纱布包裹的右臂,看着上面沾染的救援现场的污迹,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疲惫和那小心翼翼的姿态,胸腔里那团被强行冰封的混乱情绪猛地翻腾起来!愤怒、心疼、被欺骗的委屈、还有那该死的职业本能带来的担忧……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瞬间搅成一团浑浊的颜料。

他怎么敢?!带着这么重的伤,跑去指挥那种高风险的救援现场?!现场混乱的移动、各种经过的人群、四处极速飞驰的担架和车辆,甚至只是长时间站立和精神高度紧张带来的压力,都可能对他那条刚刚经历二次缝合、脆弱不堪的手臂造成难以预料的伤害!他真当自己的身体是铁打的吗?!

一股强烈的、带着后怕的怒火猛地冲上林溪的头顶!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尖锐的质问!

然而,就在她嘴唇翕动,即将爆发的前一秒,江焰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孩子……很勇敢……”江焰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被困的时候……一直在哭……后来……听到我们的声音……就不哭了……小手……一直扒着缝隙……”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把他抱出来的时候……他小声说……谢谢消防员叔叔……”

林溪所有冲到嘴边的质问,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江焰眼中那微弱却执拗的光亮,看着他身上混合着救援痕迹与自身伤痛的狼狈,看着他强撑着疲惫也要传递出的这条关于“生”的消息……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只留下一种更加尖锐、更加复杂的刺痛感。这刺痛感里,夹杂着对他不顾自身安危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甚至带着一丝职业认同感的……震撼。他无法亲手破拆,但他站在那里,用声音、用指令、用他作为指挥官的经验和存在本身,稳定了军心,最终导向了那个“生”的结果。

“嗯。”林溪最终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回应,声音干涩得厉害。她移开目光,不再看他,仿佛再多看一眼,心底那刚刚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冰墙就会彻底崩塌。“江队长也辛苦了。你的伤……需要处理。”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职业性的平稳和疏离,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落在江焰右臂的纱布上,那里似乎又洇出了一小片新鲜的、比周围污迹更深的暗红色。

江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清晰的、持续不断的钝痛。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低哑的:“……皮外伤,不碍事。”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描淡写,如同当年在实验室医务室门口。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该死的隐瞒和轻描淡写!

林溪的指尖在身侧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强迫自己压下心头那股翻涌的怒意和酸涩,冷冷地丢下一句:“伤口暴露在污染环境,感染风险很高。建议尽快去清创室重新处理。”说完,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江焰一眼,挺直背脊,转身朝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大步走去。白色的背影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决绝,也异常单薄。

江焰站在原地,看着林溪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左手紧紧抓着冰冷的金属支架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右臂伤口的疼痛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像是在提醒他两人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她甚至连一句责备都不屑于给他了。苦涩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疲惫地靠在墙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与消毒水味道的空气。

深夜的急诊科终于从极度的喧嚣中渐渐沉淀下来,如同退潮后布满狼藉的海滩。分诊台前排队的人影稀疏了许多,只剩下零星几个等待结果的家属和疲惫不堪的值班医护人员。白炽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将走廊照得一片惨白。

林溪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着需要补写的抢救记录和医嘱,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影。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久久未能落下。急诊大厅的混乱、抢救室里的生死时速、江焰浑身污迹疲惫不堪的身影和他手臂上刺眼的纱布……各种画面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搅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更深处,是那血淋淋的真相带来的、尚未平复的惊涛骇浪。

她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试图将注意力强行拉回病历上。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极轻的敲门声。

“请进。”林溪头也没抬,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

门被轻轻推开,是护士小张。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和一个用锡纸包裹着的三明治。

“林主任,”小张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我看您忙到现在都没吃东西,食堂那边给您留了点热的。您多少垫一点吧?”

牛奶的温热气息混合着麦香隐隐传来。林溪的目光落在那个简单的托盘上,胃里却依旧是一片麻木的冰冷,没有丝毫食欲。她刚想摇头拒绝,小张却像是鼓足了勇气,又小声补充了一句:“那个……江队长……他……还在清创室的门口等着,今天病人太多了……但是,我刚刚过去,看到……看到江队长的脸都白了,整个头上都是冷汗,他疼得嘴唇都咬破了。后来,我就让江队长先回病房了,打算等下让值班的医生去病房给他处理。”

林溪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笔尖在纸面上戳出一个微小的墨点。

“嗯。”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病人的消息。

小张看着林溪过分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托盘放在林溪桌角:“那……您记得趁热吃一点,我先去忙了。”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林溪的目光却再也无法聚焦在病历上。她盯着桌角那杯牛奶袅袅升起的热气,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清创室无影灯下,江焰那条新旧伤痕叠加、被重新清洗缝合的手臂。他强忍疼痛时紧抿的嘴唇,额角渗出的冷汗……还有护士那句“疼得嘴唇都咬破了”……这些画面如同最顽固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林溪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冲动。她走到墙角的储物柜前,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深蓝色丝绒小盒。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打开了盒子。

那枚檀木蓝桔梗书签静静地躺在里面。树脂封存的花朵依旧纯净深邃,像凝固的深海。背面的刻痕——“给溪”,以及旁边那道戛然而止的浅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她凝视着它,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的木纹和冰冷的树脂表面,心底那片混乱的冰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冰层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她合上盒子,没有将它放回储物柜,而是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深夜的病房区一片寂静,只有护士站亮着微弱的光。林溪的脚步很轻,鞋子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她手里拿着一个装着碘伏棉球、无菌纱布和一卷弹力绷带的换药盘,走向江焰的病房。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了脚步。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她看到里面的灯还亮着。江焰靠在升起的床头,侧脸对着门口的方向。他闭着眼,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痛苦的结,额头上布满了冷汗。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下唇上甚至有一处明显的、被牙齿咬破的伤痕,微微渗着血丝。他的左手无意识地紧紧按在右臂的伤口处的上方,指尖因为用力变形、发白。

显然,他已经痛到了极致,而他愣是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叫护士,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他总是这样,总是硬扛!

林溪推开了病房门,江焰看了过来,看到门口站着的林溪和她手中的换药盘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他愣了愣神,说道:“林医生,怎么是你?”他下意识地想坐直身体,却牵动了右臂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闷哼出声。

“别动!”林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端着换药盘走到床边,将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她的目光落在江焰痛苦的脸上,落在他唇上那处新鲜的咬痕上,“疼就叫出来,不要硬抗。”说罢,她拿起棉签蘸了蘸生理盐水,往他嘴唇出血的地方轻轻地抹着。

林溪突然靠近,江焰瞬间绷直了身体,他一动不敢动,鼻腔里充满了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淡淡的蓝桔梗花香的味道。他除了在最初的惊愕之外,后面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直温柔地看着林溪,目光随着她而动。

“好了。不要再咬着唇了。”林溪将棉签扔到换药盘里。

“你没吃止痛药?”她一边询问,一边示意江焰放松手臂,然后动作专业而利落地开始拆开他右臂上刚刚包扎好的敷料边缘,检查伤口情况。

“我……”江焰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虽然没有参与救援,但是因为一直在指挥,长时间的说话,让他的声音嘶哑不已。江焰试图解释什么,但是在林溪望向他的一瞬间,他的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愣是再也蹦不出一个字。

微凉的指尖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他手臂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让江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一下,呼吸也随之加重。他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任何可能泄露痛苦的声音,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林溪低垂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嘴唇在口罩下紧抿着,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项精密的研究。

当覆盖伤口的最后一层纱布被揭开,那道重新缝合、边缘红肿、隐隐渗着血丝的狰狞裂口暴露在灯光下。而在它下方,那道蜿蜒的淡粉色旧疤也清晰可见。新旧伤痕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再次重叠,无声地诉说着过往与当下。

林溪的目光在那道旧疤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但江焰却敏锐地看到了,他看到她握着镊子的指尖,有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一次停顿。

“伤口没有裂开,但红肿明显,有轻微渗出。”林溪的声音依旧平稳,一边用碘伏棉球小心地由内向外消毒伤口周围的皮肤,一边说道,“疼痛剧烈是正常的,神经末梢在修复过程中会异常敏感。硬扛只会加重炎症反应,影响愈合。”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谨慎。

碘伏的冰凉触感让江焰的肌肉再次收缩,剧痛如同电流般窜过神经,他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大颗滚落。

“忍不住可以叫出来。”林溪的声音淡淡的,手上消毒的动作却似乎又放轻了一分。

江焰紧咬着牙关,摇了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能忍!”

林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江焰从林溪的眼里看出了愤怒的情绪,他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林溪低下了头,专注地进行着手中的操作。

清创室里的消毒水味、灯光、器械的触感,和此刻几乎重叠。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演习现场的混乱喧嚣,没有了迫在眉睫的生死压力,只有深夜病房里令人窒息的寂静,和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沉默。

当新的无菌敷料被仔细覆盖、边缘用胶带妥帖固定好时,林溪直起身。她没有立刻离开,目光落在江焰依旧因为剧痛而紧蹙的眉头、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和他唇上那处刺眼的咬痕上。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沉重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林溪又开口道:“一会要不要请个护工来帮你清洗、换下衣服?你必须马上清洗。”

“不用,一会赵磊会来,我让他帮我。”江焰回答道。

“清洗的时候要小心伤口,不能沾水,万一不小心沾水了,要马上叫护士来更换敷料。”林溪轻声嘱咐道。

“嗯,我会注意。”

之后,两个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病房静静的,林溪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而江焰,不敢贸然开口,他想和林溪多待一会,也怕自己一开口,林溪又会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他很珍惜这一刻两人相处的和谐,有多久,两个人没有这样平和的对话了。

又过了一会,林溪似乎下定了决心,她将右手伸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将口袋里的东西握在手心,然后拿到江焰面前,缓缓摊开掌心。

那枚深蓝色的丝绒小盒,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江焰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猛地抬起头看着林溪,他的眼里满是震惊、难以置信,然后又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仿佛看到了某种绝不可能出现的幻象。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涌向头顶,是……那个盒子?!她一直……带在身边?!

林溪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轻轻打开了盒盖。

檀木蓝桔梗书签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丝绒衬底上,在病房顶灯的照射下,树脂封存的花朵折射出幽微的光泽。那抹深邃的蓝,如同凝固的海洋,瞬间刺痛了江焰的眼睛。

这一刻,病房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溪将书签拿起,轻轻抚摸着书签背面那未完成的刻字,她缓缓地开口道:“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刻完?”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江焰死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无措的慌乱。他试图发出声音,可是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下,他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狠狠堵住,发出破碎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以为他后来因为想念她而做的那枚书签已经丢失了,也以为有关他的所有东西林溪也早就扔了,毕竟他让她那么难过,初见时她的态度让他以为她是恨他的!没想到,那枚书签竟然被她捡到了,没想到当年他送她的那个盒子她竟然还留着,甚至,甚至她带着这个盒子和书签来这里问她。

“这不是你给我的那枚,你毕业送我的那枚,还在我家。这是我在医院捡到的。但是,为什么后面的刻字只刻了一半?”林溪用平静的声音再次询问,然而,轻轻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此刻紧张的情绪。

巨大的冲击让江焰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能死死地盯着林溪的眼睛,试图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里找到一丝答案,一丝……他不敢奢望的痕迹。病房顶灯的光线落在林溪的眼底,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她在等待,等待他的答案。

等待他迟到了七年的解释。

这无声的等待,比任何质问都更具力量。它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江焰心底那扇锈死的心门。积压了七年的痛苦、挣扎、绝望和那从未熄灭的、卑微的爱意,如同被压抑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因为……不敢……”江焰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带着血沫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刻下你的名字……已经……已经用光了我所有的勇气……”

他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混着额角的冷汗,滚落在他灰败的脸颊上。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和伤口的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每一次……想刻下那个‘焰’字……就像……就像在亲手给自己判刑……”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深入骨髓的自厌和绝望,“……告诉自己……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再靠近你……再……再把你拉进我的……我的火坑里……”

“……我怕……怕刻上了……就再也……再也骗不了自己了……就再也……放不下了……”他猛地睁开眼,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地、绝望地锁住林溪的脸,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哑地低吼出那句在心底盘旋了七年、刻入骨髓的恐惧:

“我怕你变成我妈的样子,我怕你每天都生活在恐惧和担忧之中,我更怕你,你在知道我牺牲后……你也会捧着我的遗像终日流泪……林小溪,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我希望你一直是那个快乐的、没有烦恼的、无忧无虑的林小溪!可是……我好像还是做错了!”说完,江焰闭上了眼睛,控制不住的眼泪疯狂地从他紧闭的双眼中不断涌出。

“对,你做错了!”林溪看着眼前这个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彻底压垮、哭得浑身颤抖、嘶吼出心底最深恐惧的男人,她的双眼也被泪水淹没,“你知道你哪里错了吗?”

林溪闭了一下双眼,然后瞬间睁开,此刻她的眼里只有愤怒,声音陡然拔高,“江焰!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推开我,就是对我的保护?!你以为你一个人扛着所有的恐惧和秘密,然后默默承受,就是对我好?”

她的眼泪汹涌地流淌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你问过我吗?你给我选择的机会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当年自以为是的‘保护’,比任何火焰都更伤人?!你知不知道,被你推开、不明不白地承受失去的痛苦,那种被抛弃、被否定的绝望,才是对我最大的伤害!!招惹我的人是你,抛弃我的人也是你!你凭什么呢?!你凭什么呀?!江焰!你根本就没信过我!你说你爱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残忍?你知不知道,在我最爱最爱你的时候抛弃我的你,又多么的残忍?是你!是你亲手把刀捅进了我的心窝,然后还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差点!我差点就死了!”

“看着我!”林溪低声吼着,充满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焰,“当我知道你选择了消防员,我还义无反顾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要承受什么的样的后果!我也敢于去承担这个后果!我不是你母亲,我也不是我父亲,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会成为一名医生,我随时都会经历死亡!所以,当你说,你要成为一名消防员的时候,你记得我说了什么吗?我说,‘好啊,你勇敢往前闯,我会一直在你身后的!’可是,你放弃了我!你当年的选择,不是保护,是懦弱!是背叛!你背板了我们的感情!你抛弃了我!江焰!”

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直击他的心脏!江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被彻底抽走了所有支撑,巨大的痛苦和被她话语点醒的、迟来的认知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林溪将那个盒子和书签塞到了江焰的手中,江焰低下头,看着被强行塞进手里的丝绒盒子,看着里面那枚幽蓝的书签,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砸落在深蓝色的丝绒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对不起……”他破碎的声音淹没在无法抑制的呜咽里,“对不起……林溪……是我错了……是我太蠢……太懦弱……”

林溪看着他被彻底击垮、痛哭流涕的样子,看着他紧紧攥着那个盒子、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手,心底翻涌的愤怒和尖锐的痛斥,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酸楚和一种深沉的疲惫。

她没有再说任何斥责的话。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病房里只剩下江焰压抑到极致的痛哭声,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深可见骨的伤口。林溪静静地站在床边,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自己的眼泪无声地流淌,看着这个被沉重的过往和自身错误压垮的男人,在他迟到了七年的崩溃和忏悔中,一点点地剥开那层名为“保护”的、冰冷坚硬却脆弱不堪的外壳。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病房里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沉默地见证着这场迟来的、血泪交织的审判与……某种冰层碎裂后,缓慢流淌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