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墙硌着林溪的后背,医院里的冷气透过薄薄的衬衫,钻入了林溪的骨髓。可这寒意远不及她此刻心头的万分之一冷。她本是想着来看看江焰的情况,怕他再出现什么意外,没想到竟然听到了江焰嘶哑的、带着巨大痛苦和绝望的哭诉,他的话语如同无数根淬了毒的冰针,穿透厚重的门板,狠狠扎进她的耳膜,扎进她强行冰封了七年的心脏。
“……看着她为我担心落泪的样子……我就……我就仿佛看到了我妈当年的影子……”
“……我害怕啊……害怕林溪变成我妈那样……害怕她捧着我的照片……哭瞎眼睛……”
“……我像个懦夫……只想逃开……我想着……只要我离她远远的……她总会好起来的……”
“……林溪的爸爸……他找到了我……”
“……他把我心里……最不敢面对的恐惧……都血淋淋地撕开了……”
“……所以……我做了我这辈子……最后悔,也最懦弱的事……”
“……我看着她跑过来……看着她笑……看着她眼睛里的光……我……我他妈就是个混蛋!我对她说……‘林溪,我们分手吧’……”
“……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我不敢看她……我怕我一看她……我就说不下去了……我就心软了……”
“……我说……‘别问了,没意义’……然后……我就走了……头也不敢回……像个……像个逃兵……”
“……我伤透了她……赵磊……我本以为,她恨我一阵子就会好了;我本以为,她最后会忘了,然后好好的生活……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所以,我不敢去找她,我只能……只能拼命的训练,拼命地救人,这样,我就,我就不会一直想她。可是,我还是想她,所以,我就去找,找蓝桔梗花,那是我之前亲手给她做毕业礼物……我刻了她的名字,又想把我的名字刻上,可是,我不能和她在一起,我会害了她。”
“但我,我竟然亲手……把她推进了地狱……苏晴骂得对……我就是个懦夫……自私鬼……我……我不配……我不配……”
那破碎的、被巨大悔恨彻底碾碎的呜咽,一声声,如同重锤,反复砸在林溪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带起迟滞却深入骨髓的剧痛。她背靠着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阻挡那穿透灵魂的绝望哭喊。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道被他轻描淡写的旧疤,背后是他强忍剧痛也要把她护在身下的本能。
原来他越来越深的沉默和躲闪,不是厌倦,而是源于童年丧父的阴影,源于目睹母亲崩溃的恐惧,源于害怕自己选择的道路会将同样的痛苦加诸在她身上!
原来那场突如其来的、冰冷决绝的分手,并非无情,而是他自以为是的、用最残忍方式进行的“保护”!是他在林父那番如同最后通牒的沉重话语下,被恐惧和“为她好”的念头彻底压垮后,做出的最后选择!
这迟到了七年的真相,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苦涩,如同汹涌的泥石流,瞬间将她淹没。她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无法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撕扯,痛得她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排山倒海般的、颠覆了所有认知的剧痛。
“懦夫……自私鬼……我不配……”
门内江焰那泣血的、充满自厌的喃喃低语,如同魔咒,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七年来的怨恨、不解、锥心刺骨的痛苦,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真相搅得天翻地覆,化为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尖锐、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洪流——是愤怒!是的,林溪是愤怒的!她愤怒江焰的自以为是!她愤怒江焰的自我牺牲!她愤怒江焰对他们之间关系的不信任!她其实更愤怒的是自己!为什么不再多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离开了他!她愤怒的背后,其实是心疼的!这一刻,林溪明白她爱他,她还是爱着他的!所以,她心疼他。心疼他的自我牺牲,心疼他独自承受了这一切,心疼他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恐惧和枷锁,在黑暗中挣扎!同时林溪还有一种被命运狠狠嘲弄、被剥夺了知情权和选择权的巨大悲哀!
他们被迫分开了七年,两个人同时都在被痛苦、思念折磨着。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这真相太沉重,太苦涩,像一座猝然压下的冰山,让她窒息,让她无所适从。她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面对江焰了。
林溪慢慢扶着墙,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离开了病房门口。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死寂的走廊角落显得格外刺耳,林溪被这震动惊得浑身一颤,指尖颤抖着伸进口袋,摸出手机。
屏幕上跳着“苏晴”的名字。她看着那个名字,混沌的思绪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一丝微澜。是晴晴……她最坚实的后盾……她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倾诉的人……
“喂……晴晴……”林溪刚叫出苏晴的名字,就哽咽住了,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溪溪,你怎么了?”苏晴听到林溪的哭腔,瞬间就慌了,这个声音仿佛把她带回了那段灰暗的时光里。
“溪溪,你别吓我!你在哪里?是不是在医院?我,我,我马上去找你,你等我!等我!”苏晴喊道。
“我……我在医院……”林溪语无伦次,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几乎无法组织完整的语言,“我……我听见了……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小溪你别吓我!你等着!你去办公室等我!乖乖的!我马上到!马上!”苏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电话那头瞬间传来她焦急地指挥司机的声音,“快!调头!回江城中心医院!最快的速度!”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起。
林溪握着已经黑屏的手机,如同握着一块冰冷的浮木。夜已深,医院里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办公室的,她颓然地坐在办公椅上,没有开灯,任由黑暗把她包裹。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寂静的走廊里,传来了凌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门“刷——”的被打开了,走廊里的光,映照在了林溪不带一丝血色的脸上。
“林溪!林小溪——!!!”苏晴冲到了她的面前,将她抱在了怀里,“溪溪,你别吓我!你怎么了?你哭出来,你哭出来,不要再咬着自己的唇了,它流血了!”苏晴的声音也哽咽了。
林溪从苏晴的怀里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苏晴,她的眼神是空洞的,没有一丝光亮。
“不怕不怕!我来了!我来了!”苏晴的声音带着哭腔,一下一下用力地拍着林溪的后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和勇气都灌注给她,“告诉我,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听到了什么?”
林溪把脸深深埋在苏晴的怀里,双手紧紧环抱着她,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颤抖,声音闷闷地、断断续续地传来,“我……我听见了……他在里面……跟赵磊……说的……所有的话……”
林溪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将刚才在门外听到的那些颠覆性的、血淋淋的真相——实验室火灾后他的恐惧、童年丧父的阴影、林父的沉重警告、他自以为是的“保护”、以及分手时他内心的痛苦挣扎和懦弱逃避——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全部说了出来。
“……他害怕……害怕我会像他妈当年那样……捧着遗像……哭瞎眼睛……”
“……他爸……是消防员……牺牲了……他妈……垮了……”
“……我爸……我爸找过他……说……说我不能往火坑里跳……不能一辈子活在恐惧里……”
说到最后,林溪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情绪波动让她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在苏晴怀里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所以……”苏晴的声音干涩无比,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被颠覆认知后的巨大冲击,“他当年……像个王八蛋一样甩了你……是因为……因为他怕让你伤心?因为他觉得他当消防员……迟早会……会害了你?因为他爸……还有……你爸……”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林父的形象在她心中一直是温和儒雅的,她从未想过,这位看似开明的长辈,竟在当年扮演了如此沉重的角色。
“他凭什么?!”短暂的震惊过后,苏晴胸中的怒火如同被浇了油的火山,轰然爆发!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比之前更加炽烈的愤怒,那是对江焰“自以为是”的痛恨,对林父干预的怨怼,更是对命运如此捉弄好友的愤懑!“他凭什么替你做决定?!他以为他是谁?!圣人吗?!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你伤得体无完肤?!让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不如死?!”
“还有林叔!他怎么能……怎么能对他说那种话?!他知不知道他那些话,等于亲手把刀递给了江焰,让他捅在你心上?!他凭什么断定消防员的路就是火坑?!他凭什么断定你就承受不了?!只是因为林姨?林叔怎么可以把你当做他呢?小溪你……”
苏晴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怀里的林溪猛地挣脱了她的怀抱,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整个身体蜷缩在凳子里,头埋进了臂弯里,然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
“别说了……晴晴……求求你……别说了……”林溪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无助,“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江焰……我好乱……我的心……好痛……”
苏晴看着林溪这副彻底被击垮、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迷茫和痛苦,所有的怒火瞬间被更汹涌的心疼和一种无措的恐慌所取代。她猛地意识到,此刻再多的愤怒和指责,对于刚刚承受了如此巨大真相冲击的林溪来说,都无异于雪上加霜。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苏晴蹲了下去,紧紧地抱住了林溪。“我就是……就是心疼你……”苏晴的声音哽咽着,“凭什么啊……凭什么所有的苦都要你来吃……所有的痛都要你来扛……这他妈一点都不公平……”
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林溪,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无声地、剧烈地颤抖哭泣。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林溪压抑的哭声和苏晴无声的流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溪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微弱的抽噎声。她像是耗尽了一切力气,软软地靠在苏晴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一处。
苏晴感觉到怀里的动静,小心翼翼地松开一点,低头看着林溪毫无血色的脸和失神的眼睛,她拿出纸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林溪脸上的泪痕和汗湿的鬓发。
“小溪……”苏晴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试探,“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先回我公寓?你这样子……我实在不放心。”
林溪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苏晴担忧的脸上,几秒钟后,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她需要离开这个充满消毒水味、血腥味和沉重真相的地方,她需要一个能让她暂时喘息的角落。
苏晴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林溪搀扶起来。林溪的双腿有些发软,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苏晴身上。两人相互搀扶着,步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电梯。路过江焰病房门口时,林溪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空洞的目光扫过那扇紧闭的门,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痛楚,然后更加用力地抓紧了苏晴的手臂。
电梯门缓缓合拢,将走廊的灯光和那扇门彻底隔绝在外。
病房内。
在赵磊低沉而有力的安抚下,江焰那场如同山洪暴发般的痛哭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和沉重压抑的喘息。巨大的情绪宣泄如同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瘫软在病床上,脸色灰败,双眼红肿无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泪水干涸的痕迹在脸颊上形成冰冷的盐渍。
“江队,”赵磊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他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江焰干裂的唇边,“喝点水,润润嗓子。”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真相的震惊,有对江焰沉重过往的心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和沉重。
江焰机械地张开嘴,就着赵磊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水。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却丝毫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赵磊看着江焰这副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无法安慰什么,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像一座沉默的山,给予无声的陪伴。
麻药的效果早已褪尽,右臂伤口处传来一阵阵清晰而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在皮肉深处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疼痛的袭来,都像是在提醒他刚才那惊魂一幕,提醒他林溪那声撕心裂肺的“不——!”,也提醒着他肩上那道新旧交叠、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所代表的一切——过往的亏欠,当下的狼狈,和那渺茫到几乎看不见的未来。
这身体上的剧痛,在此刻反而成了一种奇异的慰藉,一种自我惩罚的途径。江焰紧咬着牙关,硬生生忍受着,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额角的冷汗不断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接下来的几天,江焰每天都会看着门口,他想看看林溪,可是一连几天,林溪都没再出现在病房里。一次也没有。
仿佛那天在浓烟与警报中的相遇,在清创室无影灯下的短暂交锋,以及门外那沉重的一瞥,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又过于残酷的幻觉。
每日查房,依旧是陈曼。她的态度专业而温和,细致地检查他的伤口,询问他的感受,调整着康复方案。但她看向江焰的眼神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和探究,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着什么。江焰明白,陈曼一定也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从林溪反常的回避中,或许是从他死寂的状态里。但他没有解释,也无从解释,只是机械地配合着每一次检查和治疗,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
“伤口愈合情况不错,没有感染迹象。”陈曼仔细检查完敷料下的缝合线,记录着,“疼痛感怎么样?止痛药效果还好吗?需要上止痛泵吗?”
“还好。能忍。”江焰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陈曼抬眼看了看他过分平静的脸和眼下浓重的青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专业的态度:“疼痛如果难以忍受,不要硬扛,及时告知护士。康复训练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尤其是你右肩的旧伤和这次的新伤叠加,神经和软组织需要更长的恢复时间。过度训练只会适得其反,甚至造成永久性损伤。”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江焰紧握的左拳和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
江焰沉默地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没有看陈曼,也没有看自己手臂上的伤。
赵磊和队里的兄弟们依旧常来探望,带来队里的消息和关切,努力地讲着笑话,试图驱散病房里沉重的阴霾。但江焰的笑容始终像是浮在冰面上的薄片,一碰即碎,眼底那化不开的沉郁如同实质的寒冰,让整个病房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他努力地回应着大家的关心,但那份勉强和心不在焉,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江队,今天阳光不错,我推你下去花园转转?”赵磊看着江焰越发苍白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担忧地提议。
“不用了,”江焰摇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有点累,想睡会儿。”他闭上眼,将身体更深地陷进枕头里,用无声的拒绝隔绝了外界的关怀。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林溪最后那复杂的眼神,是苏晴泣血的控诉,是父亲牺牲时母亲空洞绝望的脸,是实验室里林溪为他担忧落泪的模样……无数画面交织纠缠,如同最残酷的凌迟。右臂伤口的疼痛反而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
身体的疼痛需要出口,心口的巨石更需要转移。于是,江焰开始近乎自虐地投入到康复训练中。
当康复科的治疗师结束当天的指导离开后,他会在无人时,用未受伤的左手,一遍遍地、缓慢而用力地活动着右臂的关节。每一次屈伸、外旋,都伴随着剧烈的、如同撕裂筋骨的痛楚,冷汗瞬间浸透他的病号服,额角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起。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岩石,除了粗重的喘息,不发出任何声音。
不够……还不够……
他拿起床边康复师留下的简易握力器,用右手手指死死地、一遍遍地攥紧。新缝合的伤口在发力下传来清晰的、令人心悸的牵扯感和钝痛,甚至有温热的液体似乎正慢慢洇湿纱布下的敷料。但他毫不在意,仿佛只有这种切肤的痛楚,才能稍稍抵消一点心底那灭顶的悔恨和绝望。他像是在用身体上的苦行,来为自己当年的懦弱和带给林溪的伤害进行赎罪。
“江队长!您不能这样!”这天下午,负责他病房的护士小张进来换药时,一眼就看到了他右臂敷料上晕开的一小片新鲜血迹,以及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顿时惊叫起来,“伤口会裂开的!您这样强行训练,会毁了你自己的!陈医生和林主任都反复强调过……”
当“林主任”三个字从小张口中说出时,江焰正在用力攥握力器的手指猛地一僵!剧烈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大颗滚落。他缓缓松开手,握力器掉落在床上。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小张,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
“林主任……”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她……最近……还好吗?”问出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带着一种卑微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张被他看得心头发紧,一边小心翼翼地拆开染血的敷料,一边低声回答:“林主任最近休假了。”她顿了顿,看着江焰手臂上那道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裂开、渗着血珠的缝合口,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江队长,你这手要小心的护理,训练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的,幸好这次伤口没有裂开。我现在给您处理一下,您今天不可以再训练了哦!”
苏晴的公寓,成了林溪暂时的避难所。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江城璀璨的万家灯火,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都市冰冷的轮廓。然而,这明亮喧嚣的外界,却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开来,只留下一室令人窒息的昏暗和死寂。
林溪蜷缩在客厅宽大柔软的沙发角落里,身上裹着苏晴找出来的厚厚毛毯,却依然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透出来。她没有开灯,整个人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各种画面碎片疯狂地在脑海中冲撞、撕扯,将她的思绪搅成一团混沌的浆糊。巨大的真相带来的冲击波,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平息,反而在她刻意回避的沉默中发酵、膨胀,变成更加尖锐、更加复杂的情绪旋涡。
愤怒从未消失——愤怒他的自以为是,愤怒他剥夺了她的知情权和选择权!凭什么他觉得自己能替她承担风险?凭什么他以为推开她就是最好的结局?他凭什么?!
心疼也如影随形——心疼他那么小就失去父亲,心疼他目睹母亲崩溃时内心的恐惧,心疼他被林父那番沉重话语压垮时的无助和挣扎,心疼他独自背负着这个秘密和巨大的悔恨煎熬了整整七年!
还有……一种被命运玩弄的荒谬感和深沉的悲哀。原来他们之间横亘的,从来不是什么移情别恋或感情消逝,而是两代人的悲剧阴影,是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巨大恐惧,是自以为是的牺牲和无法言说的爱交织成的死结。
“小溪?吃点东西吧?我特意让阿姨熬了参鸡汤,很清淡的。”苏晴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汤盅,小心翼翼地坐到林溪身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哄劝的意味。这几天,她推掉了所有通告,像个尽职的保姆加心理医生,寸步不离地守着林溪,变着花样地试图让她开口、进食。
林溪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迟钝地移到那碗冒着热气的汤上,几秒钟后,又空洞地移开,微微摇了摇头。胃里像塞满了沉重的冰块,没有丝毫食欲。
“不吃东西怎么行啊?”苏晴急了,把汤盅放在茶几上,伸手去握林溪冰凉的手,“你看看你,才几天,下巴都尖了!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她看着林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眼下浓重的乌青,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吃不下……”林溪摇了摇头,拒绝了苏晴。她需要时间,需要在这片死寂中,一点一点地消化这足以颠覆她整个情感世界的沉重真相。她需要想清楚,面对这迟来的、颠覆性的“苦衷”,她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江焰,又该如何安放自己那颗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心。
苏晴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完全封闭自己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亚麻色的头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苏晴猛地停下脚步,像是下定了决心,走到林溪面前蹲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小溪,你听我说!不管江焰那混蛋当初是因为什么狗屁理由,他伤害了你,这是铁打的事实!这七年你受的苦,流的泪,都是真的!你不能因为知道他‘有苦衷’,就心软了!就原谅他了!这不公平!对自己不公平!”
她的声音带着急切,试图重新点燃林溪的怒火,仿佛只有愤怒才能让她从这死寂的泥潭中挣脱出来。
林溪抬起空洞的眼睛,看着苏晴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苏晴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微弱的涟漪。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晴……”
就在这时,林溪放在毛毯下的手机,突然发出持续而刺耳的震动声!
嗡——嗡——嗡——!
这声音如同最强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溪周身那层厚重的、自我隔绝的茧!她空洞的眼神瞥向了手机,慢慢拿起手机,划开了通话键,“喂……”
电话里的声音急切的传了出来:“林医生,紧急事件!我们医院附近连环追尾!多名重伤员正送往我院!请您立即返岗支援!重复!立即返岗支援!”
林溪瞬间坐直了身体,眼神瞬间聚焦,她回答道:“我马上到!”
职业的本能如同最强大的引擎,瞬间压倒了所有混乱的私人情绪,将她从绝望的泥沼中猛地拽了出来!
“医院!群发车祸!重伤!”林溪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有些踉跄,但眼神已然锐利如刀,“晴晴!车钥匙!快!送我去医院!”她一边说,一边跑向卧室去更换衣服。十分钟后,林溪已经收拾整洁,快速走向门口。
苏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林溪再次呼喊她,她才回过神来,揣起钥匙,疾步走向玄关,说道:“走吧!”
引擎的咆哮声撕破了夜的寂静。黑色的轿车如同离弦之箭,汇入江城流光溢彩的车河,朝着中心医院的方向疾驰。
车厢内,气氛凝重而紧绷。苏晴紧握着方向盘,油门几乎踩到底,目光不时担忧地瞟向副驾驶座上的林溪。
林溪已经换上了放在苏晴车里的备用白大褂。她正低着头,动作飞快地将长发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方便手术的圆髻,用发网和夹子固定好。她的侧脸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光影中显得异常冷峻,嘴唇紧抿,下颌线绷紧,眼神专注地凝视着前方,仿佛已经穿透了空间,看到了急诊大厅里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刚才那失魂落魄的脆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锋利的、全神贯注的凝重。
“小溪……”苏晴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担忧,“你……真的可以吗?你的状态……”
“我是医生。”林溪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是我的职责。”她顿了顿,目光依旧直视着前方闪烁的车灯,补充道,“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车子一个急刹,稳稳停在急诊大厅门口。刺眼的红色急救灯旋转闪烁,将入口映照得一片肃杀。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一辆、两辆、三辆……闪烁着蓝光的车辆如同钢铁巨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接连不断地停靠在门口。
担架床被飞快地推下,上面躺着的伤员血肉模糊,呻吟声、哭喊声、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混乱而紧迫的战场序曲!
林溪推开车门,没有丝毫犹豫,裹紧了身上的白大褂,迎着那刺鼻的血腥味和扑面而来的混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大步流星地冲进了那片被红光笼罩的、属于她的战场。白色的身影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和闪烁的警灯吞没。
苏晴坐在车里,看着林溪那决绝而坚定的背影消失在急诊大厅刺眼的灯光和混乱中,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她知道,那个冷静强大的林医生回来了。但她也知道,那个被真相重创的林溪,只是暂时被更紧迫的责任压在了心底。
这场风暴,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