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芳仔细回忆了一遍梦里周家抄家的情景。
那天是除夕夜，婆媳之间的指桑骂槐是饭前节目，就在周闻知说完新年贺词、大家举杯庆祝新的一年来临之际，卫兵上门了。
很突然。
他们直奔书房，从里面搜出了很多外语书，并且一口断定这是他们通敌的证据。
周父气的直哆嗦，说那些都是他们好不容易才从国外带回来的原版书，对国家科学进步有重大意义。
但文盲们不信。
不仅当面撕了，还以此为由将人扣押，周怀礼拿出军官证都没用。
之后，就是一家人被批斗、下放了。
余自芳反复看了两遍，发现有个人很眼熟，似乎就是刚刚警务室拦着自己要看证件的人。
周家就住在这一块......
余自芳心念一动，“前面那座桥过去就到炼钢厂了，周同志，将我放桥下就行了，我走过去就几分钟。”
周怀礼明白她的担忧，“行，我找个没人的位置停车。”
余自芳心道，这人果然跟梦中一样，生怕自己纠缠上。
也好，免得纠缠不清，倒霉的还是自己。
余自芳只当自己是最后一次见他，想着还是要提醒一下他，避免周闻知被下放的命运，“周同志，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遇到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待他说话，余自芳就说出想好的理由。
“刚刚出来晚了，我就一路狂奔赶公交，警卫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追了我半站路，又是查身份又是看我借的书，核查了半天才放我走。”
周怀礼笑着问，“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余同志行得正坐得端，还会怕他吗？”
余自芳就等这句话呢。
“我不是怕他，我是怕错过了公交。而且，我当时是真的吓了一跳！”
她一副你不知道事情严重性的样子。
“我读书的时候，有门课叫化学，很有趣，但后来这门课取消了，因为化学老师被下放了。大家都不敢相信，因为这位老师非常认真负责，而且曾经为工业制盐做出过很大的贡献！当时盐厂领导还托了很多人，结果，那些卫兵非说他通敌！说他本子里都是外语！”
余自芳一脸气愤。
“什么外语啊！那明明是化学符号！那群文盲什么都不懂，就想着立功立功立功，闻着味就不放了！”
周怀礼笑容隐去，想到家里成堆成堆的原版书。
当初回国时，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带，除了这些书和资料，就是为了给国家做参考，让国家少走弯路。
这些书在上面人眼里是过了明路的，但对下面的人来讲，却是证据确凿，万一......
可这些书是他们好不容易带回来的，平日里，周闻知将这些东西看的比命还重，轻易不会拿出来，就怕惹祸上身。
真要处理，他爸恐怕得气的拿棍子抽他。
周怀礼有些头疼，就听余自芳叹了口气。
“更可气的是，那位老师是被学生举报的，就因为那个学生考试不及格，没评上优秀，可怜老师的女儿，本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后来批斗的时候直接发病去世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事可不是余自芳编的，而是真实发生的。
她所在的江城机械学院，是由江省规划的统一培养工农兵大学生的地方。江城是省会城市，时任领导非常果断，为了挣外汇，决定小范围培养研发型人才，特意选择了江城机械学院试点。
校领导很激动，认为是黎明的曙光，为了调动大家学习的积极性，将各科成绩与评优、分配挂钩。
但被推荐上来的学生素质良莠不齐，像余自芳这种有高中学历的凤毛麟角，甚至还有部分人连小学都没毕业，字都认不全。
当然，受政治因素影响，即便是读了高中的余自芳，当初也是被推荐入学而非考试，学的内容有限。而且当时因为路途远，学校也不安全，余自芳实际上只上了半年就回家了。
若非她有大佬们开小灶，也考不出好成绩。
其他人就惨了，很多擅长人情世故但本身没有任何学习天赋的人就因此遭殃，其中就有人走了极端，举报了没给自己高分的化学老师，认为他毁了自己的人生，否则他就能留在大城市了。
这件事当年影响非常大，很多成绩不好的学生有样学样，既然老师不让他们留下，那他们也不让老师好过。
因为这，当时江城机械学院还被迫关门一个月，后来停了包括化学、生物在内的多门学科。
崔和平当年是出了名的严格，也受到了不小的牵连，尤其现在华国和苏联的关系也很紧张，他曾经在苏联学习的经历，成了催命符。
好在，老师的父亲是革委会的领导，这才逃过一劫。
不过，等过些年动荡彻底结束后，这群人恐怕要遭清算了。
也不知道梦里老师的死讯和这事有没有关系。
想到这，余自芳也提不起劲了。
大趋势下，她还能改变老师的命运吗？
周怀礼看到了她脸上的沉重，想到最近的局势，下定了决心。
他们家本来就因为留美经历如坐针毡，若有人故意闯进去搜查，怕是一搜一个准。
算了，打就打吧，大不了之后他躲营里。
“谢谢你，余同志。”周怀礼不由自主道。
余自芳明白了，她笑笑，装作不知，“该我谢谢你才是啊，周同志，我要到了，再见。”
往日里要走许久才能到的桥，此刻一脚油门便窜到了，余自芳最后看了眼周怀礼，默默祈祷周闻知能逃过一劫。
两人就此别过。
进厂前，余自芳回头看了一眼，隔着拐弯的巷子，她看不到那辆吉普老兵，也看不到那个人。
但这一人一车或许，会永远定格在自己的记忆里。
“好了，余自芳，清醒点。”
余自芳深吸一口气，摇头甩去胡思乱想，昂首阔步，要走向自己的新未来。
在她不知道的位置，一道身影隐没在黑暗里，直到彻底看不见她的背影才悄无声息的离开。
“再见，余同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