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典吏!”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混着河水轰鸣,惊得旁边扛木桩的二驴子差点松手。
苏蘅正蹲在石缝前用镇纸敲实最后一层沙袋,闻言抬头时,额前湿发黏成一绺,“又咋了?”
“您来瞅瞅这个!”张大力半跪在泥里,用袖口拼命擦着石面。
泥污被擦开的瞬间,一行模糊的刻痕露了出来,像是被河水泡了百年的旧契约,“我搬沙袋时绊了脚,底下埋着块碑!”
苏蘅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快步走过去。
石面被张大力擦出巴掌大的一片,刻痕深约半分,边缘有被河水冲刷的毛边。
她眯起眼,最上面一行是“大靖三十七年春”,往下是“河湾滩涂百亩,分与盐丁户十八家,永为私产”,再往下的名字里,“李”字的结构和李大娘真契上的如出一辙。
“盐丁户?”张大力凑过来,呼出的白气喷在她后颈,“我爷爷说过,前朝在这带晒过盐,后来河改道才废了。
可这碑咋埋在河堤底下?“
苏蘅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天前查账时,县仓的盐引底册少了十七张,账房先生说是“虫蛀了”;想起李大娘哭着说儿子捞鱼时,网里总缠上碎陶片,那是晒盐用的卤缸残片。
原来河湾滩涂根本不是无主之地,是当年分给盐丁的私产,后来被人埋了界碑,伪造田契占去。
“先别声张。”她按住张大力欲摸碑的手,声音压得极低,“你方才搬沙袋时,有谁看见这儿了?”
“就二驴子帮我递过铁锨。”张大力粗声粗气,可后颈的汗毛却竖了起来,他跟着苏蘅查伪契时见过,她眼里这种冷光,是要掀人家老底的前兆。
苏蘅抬头望向河堤。
水线已经漫到第三道石缝,可沙袋堆得比方才高了半尺,木桩也打进土里三寸。
张大力带的河工正喊着号子砸最后一根桩,号子声里混着“噼啪”的木裂声,是柳树桩吃重了。
“大力,你带两个人把这碑重新埋回去。”她扯下腰间的素色汗巾,裹住石碑露出的部分,“泥要原样盖回去,别让人看出动过。
等堤保住了,我让裴御史派衙役来取。“
“那堤。。。”张大力犹豫着。
“堤能保住。”苏蘅摸出怀里的铜镇纸,“你看,水线涨得慢了。
方才裴御史让人送来的新沙袋掺了稻草,能吸住泥沙。“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雨丝,”可要是让人知道这儿埋着界碑,明天天一亮,这碑就该沉到河底喂鱼了。“
张大力突然弯腰抓起两把泥,重重拍在汗巾上。
他的指节被石子硌得发白,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苏典吏放心,我张大力别的不会,埋东西比狗藏骨头还利索。”
雨不知何时小了。
苏蘅望着逐渐稳定的水线,摸出怀里的素帕擦手。
帕角绣的并蒂莲被雨水泡得发皱,那是她女扮男装前最后一次穿女装时,母亲绣的。
指尖触到帕子夹层里的伪契残页,“李记”二字的墨迹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
“狗剩子!
桩打稳了没?“张大力的吼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苏蘅看着河工们最后一次加固沙袋,听着木桩撞进河床的闷响,突然转身往河堤外跑。
“苏典吏!您去哪儿?”二驴子喊。
“回县衙!”她头也不回,鞋跟溅起的泥水在身后甩出一道线,“堤稳住了,可我有更要紧的事!”
县衙的灯笼在雨雾里像两团晕开的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