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前日王守仁讲《礼记》时说“礼者,天地之序也”,可陈砚写的是“礼者,人间之暖也”。
“你...你这是从哪抄的?”他揪住陈砚的衣袖,声音发颤。
陈砚正用柳莺的旧茶盏温酒,酒气混着墨香:“我自己想的。你若觉得错了,我改。”
李文远没说话。
他开始每日寅时来茶肆“等早茶”,躲在竹帘后听陈砚读书。
有次陈砚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举的例子是西市桥边的盲眼阿婆——她总把捡的枯枝分给没柴烧的邻居。
李文远听得眼眶发热,回私塾后把自己写的策论撕了个粉碎。
童生试那日,长安城下了点小雨。
陈砚穿着柳莺连夜补好的青布衫,怀里揣着顾瓷扎的小纸灯(灯芯早被换成了真的),苏妩塞了块桂花糕在他手心:“吃甜的,笔下顺。”
考场设在县学里,青石板地被雨洗得发亮。
其他考生大多穿着绫罗,只有他的衫子打着补丁。
王守仁站在廊下,见了他便对旁边的秀才挤眉:“看那叫花子,莫不是来讨赏的?”
陈砚没理。他接过考卷,题目是《论礼义之辨》。
笔落在纸上时,他想起西市的雨——卖炭翁的竹篓会被淋透,茶博士要忙着收晾在外面的茶饼,盲眼阿婆的竹杖会打滑。
他想起苏妩说“礼非虚饰”,想起顾瓷用哑语比的“义”字——是双手捧起的温度。
“礼者,非玉帛之饰,乃心之敬也;义者,非典籍之文,乃行之善也。”他笔尖一顿,又写,“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此非虚言。长安西市有盲妪,日拾枯枝以赠邻,此非礼书所教,然人人称善,此即义也。”
张县令阅卷时,茶盏在案头凉了三次。
他捏着陈砚的卷子,指节都泛了白。
最后一段写着:“若礼不能暖人,义不能济世,纵有三牲之祭、九宾之仪,不过虚文耳。”
“好!”他拍案而起,惊得堂下书吏差点摔了砚台,“此子有民本之心,当为童生第一!”
放榜那日,西市的人都挤在县学门口。
陈砚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榜首,墨迹还没干透。
李文远挤到他跟前,对着他深深一揖:“文远愚昧,此前多有轻慢。今日方知,真才不在衣冠,在人心。”
王守仁站在人群最后,手里的湘妃竹扇攥得变了形。
他望着陈砚被众人簇拥的背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柳莺捧着莲子羹挤进来,羹汤晃得满碗都是涟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行。”她抹着眼泪笑,发簪上的茉莉被揉得皱巴巴的。
苏妩站在街角,望着榜单轻轻摇头。
她腰间的玉坠微微发烫——那封粟特文的密信还在里面,最后一句“高昌驿卒,多识长生道”被她反复看了七遍。
“这才只是开始呢。”她低低说了句,转身隐入人流。
深夜,陈砚坐在茶肆门前的台阶上。
他摸出怀里的符咒纸片,是顾瓷扎纸时偷偷夹在纸灯里的,边角还留着烧过的痕迹。
符咒上的朱砂褪了色,但“遇危则燃”四个字仍清晰可辨。
晚风卷着桂香吹来,他望着满天星子,后颈的疤突然有些发烫。
终南山里那道跟着他的影子,王守仁攥皱的扇骨,苏妩发烫的玉坠...这些碎片在他心里搅成一团。
他把符咒贴在胸口,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童生试放榜第七日,长安西市的蝉鸣裹着暑气往人脖子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