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蹲在福来客栈后院洗马厩,竹刷在青石板上刮出刺啦声,忽听得前堂传来吵嚷——
“杂役登科,笑掉牙关!”
声音尖细,像是隔壁米铺家那爱嚼舌根的小娘子。
陈砚手一顿,皂角水顺着指缝滴进泥里。
他直起腰,后颈被日头晒得发烫,想起昨日在县学门口,有个穿青衫的书生擦肩而过时冷笑:“市井之徒也配称士子?”
“陈兄。”
李文远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这书生今日没穿簇新的湖蓝襕衫,而是换了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衣,手里攥着半块烤胡的芝麻饼——是柳莺茶肆的点心。
陈砚抹了把汗,把竹刷往桶里一扔:“李兄这是又来送点心?”
李文远没笑,把饼往他手里一塞,目光往左右扫了扫:“你没听见?王守仁那老夫子让弟子在城里传唱顺口溜,说你文章虽佳,出身卑贱辱没士林。我今早去东市买书,连卖胭脂的阿娘都在念那破段子。”
陈砚低头看饼上焦黑的芝麻,想起昨日在春风茶肆,柳莺红着眼眶把那几个传唱的小乞儿哄走,塞给他们一兜子桂花糕。
他捏了捏饼,芝麻碎簌簌落在粗布短褐上:“李兄觉得我该如何?”
“至少...至少别往枪口上撞。”李文远急得直搓手,“王守仁在西市教了二十年书,门生遍长安县,连张县令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你若跟他硬扛——”
“李兄可知我为何要考童生?”陈砚突然打断他。
李文远一怔,见他眼尾被晒得发红,却笑得清透,“我在西市扫过粪、搬过炭、替盲阿婆捡过被雨打湿的枯枝。有人说杂役就该低头,可我偏要让他们看看,扫马厩的手也能握笔,市井里也能长出读书种。”
他把饼塞进李文远怀里,转身往院外走。
李文远在身后喊:“你去哪?”
“去拜会王夫子。”陈砚没回头,粗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系着的旧布囊——里面装着顾瓷送的符咒,边角烧过的痕迹还在。
王守仁的私塾在西市最北头,青瓦白墙,门楣上“明经”二字被擦得锃亮。
陈砚站在门槛外,听见里面传来朗朗书声,混着茶盏轻碰的脆响。
他抬手敲门,铜环撞在木门上,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开门的是王守仁最得意的大弟子周明远。
这人身量比陈砚高半头,见是他,眉毛立刻拧成结:“你怎敢来?”
“特来请王夫子指点。”陈砚弯腰作揖,粗布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周明远还要拦,门内传来一声“让他进来”。
正厅里,王守仁倚着酸枝木椅,湘妃竹扇半掩面容。
案上摆着新沏的碧螺春,茶烟袅袅,模糊了他眼底的冷意:“陈公子这是来谢罪?”
“谢罪?”陈砚直起腰,目光扫过墙上挂的“礼义传家”横幅,“学生听说有人说我出身辱没士林,特来讨个明白。不如设一场辩经会,学生与王夫子的高足们论论儒学义理,如何?”
周明远“啪”地摔了茶盏:“你算什么东西——”
“明远。”王守仁抬手止住弟子,扇骨在案上敲了敲,“辩经会?好,三日后未时,就在这明经堂。你若输了...”他顿了顿,笑意爬上眼角,“便跪在西市街口,说一句‘杂役不堪为士’。”
陈砚垂眸,看见自己沾着马粪的鞋尖,在青砖上印出个模糊的泥印:“若学生赢了,还请王夫子当众说一句‘礼义不分贵贱’。”
王守仁的扇骨突然攥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