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陈砚,像是要把这张年轻的脸刻进骨头里,末了低笑一声:“随你。”
辩经会那日,明经堂的门槛几乎被踩断。
西市的屠户、茶博士、卖花担子都挤在廊下,连平康坊的几个小丫鬟都扒着窗棂往里望。
王守仁端坐在主位,身后站着周明远等六个弟子,每人手里都捏着卷《论语》。
“陈砚,你且听题。”周明远第一个站起来,指尖戳着案上《论语》,“子曰‘性相近’,作何解?”
陈砚扫了眼台下——柳莺挤在最前头,发簪上的茉莉被挤得东倒西歪;苏妩靠在廊柱上,腰间玉坠在日光下泛着暖光;李文远攥着衣角,额角全是汗。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朗撞在梁上:“《荀子·劝学》言‘木直中绳,輮以为轮’,《韩非子·五蠹》说‘人民众而货财寡,故民争’。性相近者,非善非恶,如白纸一张。我在西市见过乞丐拾金不昧,也见过贵胄当街打人——礼义不在出身,在教化。”
堂内霎时静得能听见蝉蜕落地的轻响。
周明远的脸涨得通红,翻着书的手直抖:“那...那‘克己复礼为仁’又作何解?”
“礼者,心之敬也。”陈砚想起苏妩说这话时,指尖抚过琵琶弦的模样,“西市盲阿婆每日拾枯枝送邻人,她不识字,不懂‘克己’二字,可哪家没受过她的暖?这不是礼?是比玉帛更真的礼。”
“好!”
一声喝采震得窗纸簌簌响。
张县令穿着青灰色官服,带着两个衙役挤进来,腰间铜鱼符撞出清脆的响。
他冲陈砚颔首:“某听说此处有场妙论,特来讨杯茶喝。陈生,某出个题如何?”
陈砚立刻作揖:“请大人赐教。”
“《论君子小人之辨》。”张县令随手扯过案上的纸,“就现在,写。”
笔锋未落,墨香已漫开。
陈砚写“君子之风,不在衣冠楚楚;小人之行,亦未必粗鄙不堪”时,听见台下有人抽鼻子——是柳莺。
写“惟德是依,方可定人品”时,王守仁的扇骨“咔”地断了半截。
张县令接过卷子,指尖在“德”字上重重一按:“好!县学明日开讲《春秋》,陈生可来旁听。”他转头看向王守仁,笑意里带着三分锐,“王夫子以为如何?”
王守仁盯着断成两截的扇骨,喉结动了动:“大人金口,自然是好。”
散场时已近黄昏。
柳莺攥着他的袖子,莲子羹的甜香裹着晚风:“你现在可是县学的人了!”
“不过是个旁听。”陈砚任她拽着走,看晚霞把两人影子拉得老长,“我只是想让更多人信,出身不能定一辈子。”
柳莺突然停住脚,仰头看他:“我信。顾姐姐也信,苏姐姐也信。西市的人都信。”
陈砚没说话,摸了摸腰间的布囊。
符咒隔着粗布贴着皮肤,暖融融的。
夜里,茶肆关了门。
陈砚在灯下翻《春秋左传》,烛火忽明忽暗,把“郑伯克段于鄢”几个字映得忽大忽小。
窗外有细碎的响动,他抬头,正看见顾瓷踮着脚往窗棂上挂纸灯。
灯面糊着薄纱,用金粉画了满天星子,风一吹,灯影在墙上摇摇晃晃,像撒了把碎金子。
顾瓷转身要走,陈砚推开窗:“等等!”
她回头,月光落在脸上,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她用哑语比:“夜读费眼,灯照路。”
陈砚喉咙发紧,刚要说话,院外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他探出头,见青石板上躺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沾着星子泥,封口处没盖印,只写着几个字——“若欲问前世真相,可往安西都护府文书库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