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
父亲的病,像一道不断渗水的裂痕,横亘在我向上攀爬的路上。
它黏腻、沉重、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羞耻气味,是我急于甩脱的累赘。
记忆是淬毒的针,每一次回想都扎得更深。
我记得他枯瘦的手腕如何不听使唤地打翻那碗浓黑的药汁,褐色的污渍在米色瓷砖上迅速蔓延,如同他失控的生命。
而我,像一头被触怒的困兽,喉咙里滚出的不是人言,是咆哮:“你怎么回事?!
连个碗都端不住吗?!”
他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里只剩下孩童般纯粹的、被伤害的茫然。
我记得手机在深夜刺耳地尖叫,听筒里传来他语无伦次的呓语,颠三倒四,全是些破碎的、毫无意义的音节,像坏掉的收音机。
我正为一个重要修复项目的细节绞尽脑汁,那噪音像砂纸一样打磨着我紧绷的神经。
“爸!
我在忙!
别闹了行不行?!”
我粗暴地掐断通话,把手机狠狠掼在桌上。
忙音之后的死寂,重得压垮了房间里的空气。
我记得最深,也最不敢触碰的,是那个下午。
他神志短暂地清明了一瞬,枯枝般的手竟又抓起了笔,试图在宣纸上留下点什么。
笔锋颤抖,墨色浓淡失控,在一幅他耗费数月心血、已近完成的《寒山行旅图》上,留下了一道突兀的、污浊的墨痕。
那墨痕像一道丑陋的伤口,撕裂了整幅画的意境。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冰冷而恶毒的情绪,竟在我心底深处翻涌上来,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
看,他终于彻底毁掉了自己,也毁掉了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清晰得如同刻在冰面上。
父亲终究没能战胜那头怪兽。
他走了,在一个同样弥漫着药味的沉闷午后,安静得如同最后一片枯叶飘落。
悲伤?
或许有过,但远不及另一种情感来得汹涌、持久、且具有毁灭性的腐蚀力——悔恨。
它像一种高浓度的酸液,日夜不停地浸泡着我的内脏,把那些不堪的记忆蚀刻得越发尖锐、清晰。
它们不再是模糊的影像,而是带着声音、气味、触感的全息牢笼。
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吞吐着由自责与愧疚构成的荆棘。
我修复得了天下破损的旧物,唯独修复不了自己灵魂深处那段千疮百孔的岁月。